八月桂花开,香满十里。枕月佳期至,珠玉阁满院喜气。
这一日,珠玉阁内却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
“我们姨娘是来为枕月姑娘添喜的,还不快些让开?”守门的婆子正愣神地看着面前这位来客,若没瞧错,不就是前些日子,一顶小轿,被抬进春山院的那位雪姨娘么?
关于这位雪姨娘,府中传闻不少,婆子也听过一些,自然知道她与三房,或者说是与她们五姑娘有些渊源,可秦妈妈私下早已交代过阖院之人,务必院远着这位姨娘,可谁知道人家却自个儿凑了上来?还是这样的喜日子里?
明日便是枕月姑娘大喜之日。枕月姑娘是姑娘跟前最为信重之人,这桩婚事又是姑娘亲自保的媒,都知道姑娘尤为重视,满院子的人都不敢怠慢。欢喜又细致地忙着,偏生这位主却在这个时候撞了上来。这个时候,婆子后悔死了因着明日又有事,今日与冉嫂换班,否则也遇不上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姓邓的婆子正纠结着要怎么办,便已听得雪姨娘身边那叫做秀云的丫鬟声色俱厉地斥道,那架势竟是比珠玉阁里的枕月和流烟几个大丫头来得派头还要大。
邓婆子撇了撇嘴,当下便有些不喜,正想着推脱一番,将这两人先晾在一边,待得慢慢去问过秦妈妈讨了主意再说,便已听得身后一道柔缓细嗓徐徐响起道,“来者是客,请雪姨娘进来吧!”
一身湖蓝色素绫长裙,端了托盘,恰好出现在这儿,解了邓婆子的围的人,却是之前在采芝斋已与煮雪重逢过一回的芳草。俏生生立在风口,对着煮雪轻垂首,屈了屈膝,道一声“雪姨娘。”沉静大方,不显谦卑,那姿态,竟恍若哪家富养的千金一般,边上煮雪从府外带来的那秀云丫头见了便不由暗自咋舌。
珠玉阁是兰府内唯一一座二层的绣楼,院内又是兰三太太专门请了巧匠修筑的,雕梁画栋,不同角度不同景致,最是清雅中见富贵。她们跟着芳草,虽未进得主楼,却是穿过一道月洞门,到了侧边的跨院,两进的厢房,前面一进住的都是兰溪跟前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们,而后面一进以及主楼后的后罩房内住的则是粗使的丫鬟仆妇。
作为兰溪最为看重的贴心人,枕月的房间就在这一进厢房的正中,门前种了一棵桂花,正是花开时节,香馥扑鼻。门窗上糊的是崭新的窗纱,淡淡而雅致的绿,一望清心。
屋内已是聚了不少人,都是来为枕月添喜的,热闹得很。屋内一色的黑漆家具,床、柜、桌椅、妆台,一应俱全,摆设也极为考究,在秀云看来已与富家的小姐闺房无异。
而屋内摆放着七八个箱笼,里面摆满了各色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要紧的自然都仔细收妥了,但就是这些不要紧的,也看得秀云连连惊奇,心中羡慕嫉妒兼而有之,她终于明白,为何阖府的丫鬟在提及这位将要出嫁的枕月姑娘时,语气里都是满满的歆羡了。可不就是让人歆羡么?一个丫鬟,能嫁得这般风光,那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呀?
屋内本在欢声笑语的人见得这主仆俩,却是瞬间敛了笑声,秀云便生出两分她们并不受欢迎的感觉来。
那边,一袭粉衣,满面红光的枕月盈盈站起,带头屈膝福身,口称“雪姨娘”,其余人也忙着照做。
秀云这时的心情才稍稍回转过来,你再得意又如何?再得意也终究还是个下人,不还得向她们姨娘行礼么?
那边煮雪已经一边虚扶,一边轻声道,“快些起来吧!我今日来是来给枕月添喜的,可不是来让你们不自在的。”
满屋子的人目光都盯在枕月身上,见得她站直了身,这才跟着一一站起。
枕月双手交叠身前,头颈微垂,正是谦恭有礼,没有错处,但煮雪偏生却从这样明明低人一等的姿态中寻不到半分的卑微之姿,心中略略有些气闷。无论是之前的芳草也好,如今的枕月也罢,怎么都好似心中别有底气一般地从容自在着?心里有气,偏生煮雪却知,她无法奈何她们,登时愈发憋闷,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两分,“枕月明日大喜,你我终是一道长大,有姐妹之义,于情于理我都该来贺喜一番,小小心意,还望你笑纳。”
身后的秀云连忙捧上一只锦盒,打开来,盒中珠光熠熠,一支赤金镶红宝的鸢尾金凤。
屋内登时响起几声抽气声,心想到,这位雪姨娘好大的手笔,看来传传闻有误,她虽是有卖身契被握在主母手中的贱妾,但赖不住人家老爷宠着啊!看送个添妆也这般大手笔,看来,大老爷可是宠得紧呢。心下暗自思忖道,日后对这雪姨娘还得多敬着些才是。
偏偏枕月却是连眼皮也没撩上一下,“姨娘是主子,枕月是下人,如何敢与姨娘妄称姐妹?还要谢过姨娘的赏赐。”
煮雪本还因着屋内众人的神色转变而暗自得意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精彩,但她死咬着牙,硬是忍住了,道一句,“数年不见,枕月倒是愈发伶俐了。既然礼已送到,我在这儿你们难免不自在,就告辞了。”话落,旋转过身,迈步疾走。
身后枕月、芳草皆是屈膝恭送。
一口气快步出了珠玉阁,煮雪这才喘着气停下了步子,蓦地扭头看向身后那掩映在花影扶疏中的珠玉阁,一张妆容精致的脸暗暗扭曲着,恨得直咬牙。
“姨娘快别气,那枕月真是不识好歹,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嫁得再风光,也不过还是嫁了个下人。”秀云一见煮雪的脸色,连忙道。
是啊!有什么可神气的?终究是个下人罢了。然而,那气只平了一瞬,便又颓败下来。她们是有可神气的,因为有底气,因为有所倚仗,因为,她们,是那人的下人。想起那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贵妾的美梦彻底打碎,煮雪刚刚生起的一丝怒气又如同被针扎破了的气囊,瞬间便瘪了。
之前她还自作聪明,谁知却终是斗不过她。
不过煮雪走到今天,自有她过人的意志,不过颓丧了片刻,她又振作起来。无论如何,她终是摆脱了下人的命运,今日,她的目的已是达到,往后,这阖府的人轻视她,也总得掂量掂量她身后大老爷的分量。这条路,她只能一路走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