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胡同命名从来都是有迹可循,比如说榆树胡同便是因胡同口一株已经几十年树龄的榆树而得名。
前日夜里,又下了一回雪,背阴的路面上结有暗冰,从前给兰溪驾车的是董妈妈的男人,如今却还留在湖州。这个却是三太太用惯了的,也是个老把式,虽然行得慢,但很是稳妥。
榆树胡同离朱雀大街并不远,车把式驱车慢慢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兰溪抬头从晃动的车帘缝隙里瞧见了那株粗壮的榆树横生的枝桠,即便在这大冬日里,已没有枝叶,还有些残雪将枝桠映得一块儿白,一块儿灰,但却很有两分雅致,兰溪一见,便知,这是到了。
果真,马车徐缓下来,最终停在了两扇合起的黑漆大门前。长柔率先跳了下去,然后将兰溪小心扶了下来,地面的积雪化了水,有些泥泞,出门前,秦妈妈便料到了,特意准备了一双高底的靴子,兰溪一穿,如今站在长柔跟前,竟与她也差不多一般高了。
那边,流烟已经上前,轻轻扣起了门上铜首。陆詹的这处私宅,兰溪还是头一回来,四处看了看,都是住家,看这环境,倒还不错。
门被人拉开,宝贵圆团团满是喜气的脸从门内探了出来,原本有些惺忪的睡眼,却在瞧见兰溪的刹那,陡然睁大,下一瞬,便是回过头,朝着门内大声地喊道,“先生,姑娘……姑娘来啦!”
声音很大,呜啦啦,惊起头顶一串翅膀扑腾声。不知谁家养的鸽子,这大冷的天儿也不畏寒,还出来活动筋骨。
兰溪见着宝贵见鬼似的表情,挑起了眉。径自推开人往里走,便听得门内一阵人仰马翻,还掺杂着陆詹的惊叫声,“快点儿!快点儿!都藏好了!我就说今天不是个好日子,那臭丫头也不说一声,就这么悄没声地上了门来。我的好酒,我的酒窖啊!这是要遭殃啊!”
那声音也很大,呜啦啦,入了耳,嗡嗡作响,兰溪略停了停步伐,嘴角噙起一丝笑意,然后扬高嗓音笑道,“师父啊!徒儿难得来一回,你的好酒好菜都别藏着啊!连吃带拿,你的好酒,我爹也喜欢着呢!”
今日放了晴,陆詹想起要收拾他的宝贝酒窖,哪儿知却偏偏撞上了兰溪上门,还连吃带拿的。
且不说,兰溪是如何逮着机会很是与陆詹闹了一回,直闹到老头子精神头旺得很的一边红光满面,一边气急败坏地跳着脚骂她,中气十足,精力旺盛。她这才拍拍手,抱了两坛子酒让长柔先搬到马车上,回去好孝敬她爹,全然不顾陆詹肉疼心疼浑身疼地直骂她脸皮忒厚,无良不孝。
陆詹是个极有丈夫之志的人,说到底就是能屈能伸得很呐,所以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便脚底抹油溜了,一边招呼着宝贵和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赶紧将他的酒通通搬走,直到酒窖的门被一把铁将军锁上,钥匙就妥帖地藏在了他胸口衣襟里,他这才拍拍胸口,舒了一口气。那臭丫头如今是愈发的厉害了,若再闹下去,他这酒窖要跟湖州时一般下场了。
兰溪却早闹够了,在花厅的炕上盘腿坐了,闹了一通,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自顾自取了炕几上盘子里的小点来吃,全然没有去管陆詹的小动作。
边上流烟一边给兰溪倒了杯热茶,一边盈盈笑道,“看先生面色精神都好得很,姑娘如今见了,可算放心了?”
兰溪点点头,“这回于大夫没有跟着回京城来,咱们总得添上两分小心。你待会儿去跟宝贵单独说说,我看这院子要比从前三柳巷的要大好些,这么几个人怕是照应不过来,还得再寻些妥帖的下人,尤其是要照看好了老头子。这北边儿的天冷,他那身子,若是着了凉,可是了不得的。”
流烟自然笑容满面地应是,心里对兰溪和陆詹师徒俩这独特的相处方式早已见惯不惊了。
转眼,刚才出去了的长柔走了进来。她还是惯常的穿深色的衣裙,衣袖和裤腿皆被束紧,一头青丝高束,从不施粉黛,也从来表情淡漠,倒是比寻常女子多了两分英气,更是生人勿近得很。起初,刚回京城兰府时,其他几房的太太姑娘都对兰溪身边有这样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很是不以为然,就连老太太也颇有微词。后来,还是三老爷亲自出面,到老太太跟前关起来门来说了一通,老太太这才没再多说此事,算得是默许了,其他人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这才算勉强容得下姑娘身边有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丫鬟。
然而,兰溪几个和长柔毕竟已经相处了不算短的时间。即便她进来时,仍然是表情淡漠,但兰溪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的嘴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睛不像一般时候的清亮有神,反而像是在沉思什么一般,暗阒而幽深,兰溪目光便是微微一闪,长柔似乎有些不对劲。
“长柔,你这是怎么了?”看来,不只兰溪发现了,流烟这回也难得的不迟钝。
长柔抬起头来,却是有些踌躇地望向兰溪。
后者将手里的茶杯轻轻放回炕几,抬起眼,定定望向长柔,道,“出了什么事?”
长柔轻轻垂下眼,又沉吟了片刻,这才一咬牙,道,“方才我瞧见长漠正在看一封密信,察觉到我时,却很快把密信收了起来。”
流烟眨眨眼想着,长漠?那是谁?而后,便想到了其他,笑道,“长柔,他们是不是将你当作外人了?在防着你呢?所以,你不高兴了?”
却没有人理她,兰溪皱了皱眉,目光微转,盯着手指,却似觉得冷一般,曲握、伸直,如此反复了好几回,这才继续问道,“还有呢?”
“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妥,并没多想。谁知,方才经过回廊的时候,刚好听见先生在跟宝贵说话,离得有些远,听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听先生说‘要请了于大夫,便绕不过丫头去,如何能够瞒过她?他怎么也不小心些?’”长柔徐徐而道。
“哐啷”一声,炕几上的茶杯不知为何摔落到了地面,跌成了粉碎。
流烟懵懵懂懂地回过头去,却看见兰溪不知何时,竟是刷白了脸色,一脸的苍白惊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