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宁远居,刚走到厅门,迎上来的梅香还不及给兰溪、兰湘姐妹俩打起帘子,厅内便已传来三太太压抑着怒火的嗓音。“我都说了,既然病了,那就回去歇着。她非要在门外站着,到时,孩子体弱,又受了风,病得愈发深沉,又是我的不是!再说了,咳若是累着了她,在老爷面前说上那么一嘴,我又得背上个善妒不贤的名声。你说,她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咳”
三太太一边低吼着,一边咳嗽,听得兰溪直皱眉。她转头看向一旁的兰湘,她低垂着头,一副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反而是梅香,面色有些尴尬。一边打起帘子轻咳了一声,一边提高了嗓音,“太太,三姑娘和五姑娘来了。”
厅内,安静了一瞬,兰湘和兰溪姐妹俩又等了片刻,这才跨步进了门。转过多宝阁,便瞧见三太太和往常一样,裹着厚厚的毯子半卧在雕红漆镶灵山石靠背的矮榻上,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的蜜合色四蒂纹半旧杭绸褙子,小小一团窝在她怀里的正是兰沁,正抬了小手,在三太太脸上抹着,林妈妈站在一边,半低着头,像在低声宽慰些什么,瞧见兰溪两姐妹进来,这才直起身来,笑开,“两位姑娘来了!”
三太太抹了把脸,苍白的脸色衬着红肿的眼,让兰溪看得心口一缩。缩在她怀里的兰沁瞥见兰溪,不等对上兰溪的视线,便身子一缩,从三太太怀里挣了出来,如老鼠见了猫儿一般,哧溜便钻进了多宝阁后的内间。
三太太刚醒过神来,便被她的举动弄得一愕,而后小心瞥了兰溪一眼,见她面色无异,才讷讷道,“这孩子,什么规矩,见了姐姐也不晓得问安。她还小,你们别跟她计较!”
“既是姐姐,自是该教她,哪能与她计较?”兰溪笑应,装作没瞧见三太太愕然的表情和那明显哭过而红肿的双眼,神色自若地上前挨着她坐下,“娘的药可有按时吃了?若还不见好,是不是得让大夫斟酌着换个方子试试?”
从愕然中醒过神来,傅氏暗骂自己,不管如何,阿卿如今这般的转变自是好的。她可不就盼着有朝一日,她们能姐妹情深?既是如此,何须介怀?这般想着,再加上看兰溪和兰湘两姐妹都面色无异,心下松快许多,就连提到她的身子,也没如之前那般冷脸,只是语气清淡地敷衍道,“我这都是老毛病了,方子也是吃熟了的,哪用得着费心去换?”其实,她这病,都是心病,她知,兰溪亦知。不愿再在这上头打转,傅氏很快转了话题,“你们姐妹俩来得正好,这些日子就要预备着做冬衣了,你大伯母差人送来了料子,你们先各自挑选出来,还是按照往常的惯例,自行领了回去,让你们屋里的人做吧!”
既然母亲不愿再说,兰溪便也撩开不提,转而同兰湘一起挑起了衣料。如兰府这般的世家大族,外面不管是绸缎庄、綉庄还是珠宝铺子,都是殷勤地亲自以供挑选,带来的自然也都是上品,所挑的无非就是款式与花色。如今她们又正处孝期,倒省了眼花缭乱,送来的俱都是些素淡的颜色。兰溪最后挑了一匹月牙色回字纹的织锦缎,一匹烟翠色的素面出云绸,并两匹斜纹暗织的素绫,一天青,一藕荷。兰湘则挑了一匹丁香色的素缎,一匹水色素绫,和一匹竹青色的织锦缎。
傅氏瞧了,不由叹息,“你们姐妹正是小姑娘爱俏的年纪,本该穿得粉嫩些才好,偏偏母亲还在宝银楼给你们姐妹各订了几样首饰,只是孝中,也只有朝着素淡了置办,但求能够精致些,费些银子却也值得。”
宝银楼在大庆朝算是老字号,除了京城总号,在不少地界都有分号,这青阳城中便有一处。楼中的首饰款式新颖,做工精巧,几乎包揽了大庆朝所有有权有钱的名门淑媛、富家千金的生意,兰溪就曾暗中腹诽过,这宝银楼的东家只怕比大庆朝堂高高在上的那一位还要富有!只是宝银楼出的首饰,精巧还是其次,最出名的就是——贵!
所以兰溪和兰湘两姐妹自然是要谢过自家母亲的大方。
一时选罢了料子,兰湘着丫鬟抱了,福身而去,兰溪又挨坐在傅氏近旁,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体己话,就见着林妈妈快步上前,在傅氏耳旁低声嘀咕了两句,便是兰溪挨得近,竖起了两耳,也只约莫听得了什么“想开点儿”、“便宜”几个字眼,却见着傅氏本来还略带笑意的苍白面容彻底淡了下来,“让梅疏把冬衣的料子挑拣上几匹,按分例给她们送去,照好的拿,可别让别人抓了由头,说我苛待妾侍,善妒不贤!”这个话里的怨气不小,至于那个别人说的可不就是兰三老爷?
兰溪在联想到之前的事情,便知道娘亲对这些个姨娘都是耿耿于怀。
那边林妈妈咳了一声,示意傅氏兰溪尚在一旁,说话需得避忌。
傅氏这才觉着不对,讷讷片刻,转移话题道,“秋云那里,从我自己的分例里再拨两匹!”秋云便是兰湘的生母,母亲的陪嫁丫鬟,如今的秋姨娘。
兰溪也很是尴尬,自家父母之间的那些个情绪,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得母亲的怨语,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加上三太太有些恹恹的,情绪不高,兰溪也知道她心事仍重,于是,兰溪寻了个由头,辞了母亲预备回房。
刚出了厅门几步,便瞅见檐下候着一个小子,十三四岁的模样,一身细布短褐,眼珠儿转动极为机灵,一副猴精猴精的模样,瞧见兰溪,便笑呵呵凑上前来,“五姑娘可出来了!方才我家六爷来给三太太请安时,没有瞅见姑娘,还以为姑娘又病了,就忙去了您房里。到了才知道您去老太太那儿了,遣了小的去松泉院寻,结果晚到了一步,跟您又走岔了。小的又赶忙到了这儿,这回好歹是寻着您了。我家爷在姑娘房里等着呢,说是有好东西给您!”
兰溪好一会儿才恍惚着想起来,这面前能说会道,猴精样儿的小子正是自家六哥跟前最得用的裕丰。却是在刚到京城的那一年,便不知为了什么惹恼了父亲,被按着打了三十板子,撵去了庄子上,之后便再没见过。
见到他,自然就想起了六哥。六哥脑中突然出现那个时候已至而立之年,却满脸沧桑颓败的男子,深幽幽的眼望着她,眼里是即便醉意也掩不住的苦妹,我真觉得这日子,好没意思”
脑袋有些眩晕,兰溪险些栽倒,好一会儿后,晕眩散去,她才瞅见焦急望着她的裕丰和扶着她满脸忧色的枕月。有什么醍醐灌顶般涌入脑中,她倏然清醒,是了!她回到了她九岁的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六哥也还来得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