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疯狂的一遍又一遍地响着,柯楠不停地拨打着我的电话,我谁也不想理,谁也不想说,我只想快点见到那个最疼爱我的姥姥。
深秋时节,凌晨两点多的高速上,寒气袭人,雾气袭人,特别是在行驶到中途,遇上大雾天气,车开进一团雾里,能见度连5米都不到,开着双闪都看不清前方,好在是凌晨,路上的车特别少,除了一些大货车,我一路疾驰,根本顾不了大雾天气带来的不便,打着双闪边走边按着喇叭,提醒着前面的车辆让道,想最后一次和老人道个别。
姥姥是这个世界上最慈祥的老人。我和柯楠都是姥姥一手带大的。在那个动乱的年代,母亲和父亲都是厂里的先进分子,忙着上班加班,我自然也就交给了早就退休的姥姥。姥姥是半个旗人,姥姥的母亲是旗人,也是王爷俯上的丫鬟,姥姥的母亲生下姥姥后就被赶了出来死在了路上。姥姥的父亲也就成了迷,姥姥跟着舅舅舅妈长大,逃荒要饭来到东北抚顺安下了家。年轻的时候,姥姥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美人,天生丽质。成人后我曾经翻看过姥姥的旧相册,虽然是黑白照片,但是中式的黑色立领大襟棉袄,一头乌黑时髦的波浪烫发,明亮的大眼睛,柳叶眉,不厚不薄的嘴唇,标准的鸭蛋脸,比旧上海的明星好看不知道多少倍。听母亲说,那个时候,因为长得好看,谁家结婚都会去叫姥姥帮衬张罗,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到场的亲友能看到家里有这样一个天仙一样的美人也是一种面子。
姥爷年轻的时候是东北一个资本家开的大工厂的学徒工,那个时候跟着师傅学徒是件很苦的事情,师傅不想干的脏活累活全是徒弟完成。没解放的时候,姥爷就具备了七级钳工的技术。解放后资本家撤出了大陆,厂自然就由国家接手,姥爷是新中国第一批获得技术证书的国家级七级钳工,这在当时的中国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后来姥爷作为第一批根正苗红正被派往前苏联学习培训的工人骨干,在全抚顺都成了名人。那个年代能出国是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而且还是作为少数几个工人代表去苏联学习一年。回国后才三十多岁的姥爷就当上了车间主任,并随厂搬迁来到了云阳。云阳在当时是国家设定的战略性军工生产基地,全国几个大型军工厂在那个年代全部由外地搬到了云阳。搬迁时母亲已经上了中学,而我的父亲则是刚刚从上海的江南舶机械学院毕业,血气方刚,正是军工厂的搬迁,才让父亲和母亲由东北和上海两个相距几万里的地方在云阳相识。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微妙。
那个时候,姥姥最喜欢这个上海的大女婿,不仅仅是因为父亲天生巧手,给姥姥家和家里其他亲戚打了不少时髦的家具,更是父亲烧得一手上海菜。在全是东北人的楼栋里,姥姥逢人就夸我的父亲。打从我出生,我身上所有的棉衣棉鞋、棉袄棉裤都是姥姥一针一线地缝出来的。小孩子长得快,就要不停地做。我永远都会记得姥姥常常在晚上搂着我坐在被窝里,在昏黄的电灯下,带着那个旧顶针一针一线的纳着鞋底,一边给我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飞到我们这里”的童谣,直到把我哄睡。
上学后,父母亲把我接回了家里,好在都是一个厂矿的家属院离得不远,只要是放学早,我就会偷偷跑回姥姥家,赖在姥姥家不肯回去。每次父亲严厉地训斥我后,我都会哭着跑回姥姥家,扑倒在姥姥的怀里告父亲的状,好几天都不肯回家。当我犯了错,或是考试考了不好的成绩,不敢回家时,也是会第一个跑到姥姥家,躲进姥姥的臂膀下。再大些的时候柯楠出生了,我好奇地看着姥姥像哺育小猫一样把柯楠一点点带大,继续给柯楠纳鞋缝衣。每当我和柯楠因为抢玩具打了架,姥姥总会一手牵一个,带着我们俩一起到街上各买一个好玩的玩具安慰我们。
太多太多的往事,一幕一幕地回放在我的脑海中,让我难以释怀。
当我长大后飞出了云阳,姥姥就每天坐在家里眼巴巴地盼望南归的大雁,期待着我的消息。只要是过年过节,姥姥都会问妈妈:“燕儿,啥时候回来?”
每次有人给姥姥送来点心,姥姥都会悄悄留下,说:“这是燕儿爱吃的,我给她留着。等她回来。”常常是点心长了毛,也没等到我的出现。
姥姥晚年是个幸福的老人,家里子女孝顺,不愁吃穿。姥爷是离休的老干部待遇良好,足够两位老人安度晚年。唯一的心愿就是能看着我和柯楠结婚生子。而柯楠这个熊孩子为了逃避结婚,居然用我当借口,说姐姐都没结婚,我哪能先结,这一等就是十年,眼看柯楠都0多岁了,我也上了40岁,姐弟两人一个未娶一个不嫁,可愁坏了姥姥,天天坐在家里伤心落泪。我离得远,家里大人们自然是鞭长莫及,这可苦了柯楠,终于在大家的催促下结了婚,在姥姥八十大寿的时候生下了小宇,让姥姥看到了四世同堂的场面。
姥姥过寿的那天,我带回一个定制的带着牡丹的千足银手镯,上面刻着寿比南山。手镯的里面刻着姥姥的名字和80寿辰几个字,那是我做了银饰以后,专门找厂家为姥姥定制的,姥姥爱不释手。在姥姥那个年纪的老人最喜欢银手镯,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首饰,但却是老人的一个念想……
我死命地盯着前方的团雾,努力让自己能看清道路,好早点回到云阳。我不知道自己在大雾的黑夜中跑了多久,那一刻我恨不能插上翅膀,甚至想过不如在高速上直接出个车祸,陪姥姥而去,也好让姥姥不再孤单,也能让自己赎回过错。
当天空出现第一抹微弱的早霞时,我终于安全到达了云阳市职工医院。柯楠早就焦急地等在医院的大门口。没等我停好车,就拉开车门,不安地盯着我,我知道这一路上没接他的电话一定是把他吓坏了,自从有过手机,我还是第一次不接柯楠的电话。他盯着我,看见我满脸都是泪痕,递给我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纸巾,把我从车里接下来,半扶半架着我冲进病房。
“姐,姥姥昏迷中一直在叫你。”柯楠低声安慰着我。
当我站在姥姥的病床前时,我根本不忍心看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花白凌乱的头发,紧闭的双眼。还是那个医院,0年前我就是在这里送走了爱我的父亲;0年后,又是在这个医院,眼看着姥姥的生命体征和父亲当年一样在慢慢地离去,慢慢消散,而我除了站在旁边看着,心如刀绞却什么也做不了。0年前也是这一幕,我拉着父亲的手无力回天;0年后,我拉着姥姥的手同样回天无术!
“姥姥,我回来了。”我匍匐在床边,拉着姥姥的手,早已泣不成声。
人的生命脆弱得如同一盏微不足道的灯芯,飘摇、细微,忽然间一阵冷风就能熄灭那渴望的光亮。
姥姥你听见了吗?我回来了!我在心底哭喊着,压抑着发不出声音。人总是在等到已失去时才知道亲情的可贵,总是在等到追悔莫及时才知道错过的是一生都无法弥补的大好时光……,佛说人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真正拥有,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永远都守在姥姥身边。
“妈,你睁开眼睛看看,燕儿回来了。”母亲红了眼圈哽咽着在一边说着一边推推姥姥,试图叫醒沉睡中的老人。
心电图慢慢地成了一条直线,医生赶过来看了看情况,摇了摇头,拍了拍大舅的肩膀就走了出去。
“姥姥”我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的事情,姥姥根本不会摔跤,是我的错,我的头磕在冰凉的地面上,如倒蒜一般发出巨大的声音,那是我心底的悲愤和怒吼,是玉皇大帝还是地狱阎王?如果有,一切的过错都让我独自承担吧!
我的举动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柯楠冲上前一把拉住我,“姐,你别这样,姐,你起来。”
就像樊慕桦拉不动我一样,柯楠根本拽不起跪在地上的我。任由我疯狂地的不断的磕着头咚咚做响。柯楠也跪在我前面的地上死命地抱住我,冲着我喊:“姐姐,你不能这样,你这样让大姨怎么办?你起来。”
我抱着柯楠,像抱住了一个救命稻草一般,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抽搐着说:
“我对不起姥姥!如果不是我,姥姥就不会这样,我对不起姥姥!。”40年了,在我的生命里,除了烧香拜佛我没有向任何人下过跪,可是这短短的几个月里,我用自尊和生命跪了二个人,一个是我最爱的人,一个是我最亲的人,前者是为了挽救“孩子”,后者是为了赎罪,可是就算我再磕一千个头,一万个头,逝者已去
姥姥的灵堂布置得很热闹,因为姥姥喜欢热闹,她最喜欢看着一屋子的人围坐在一起,聊天嗑瓜子,孩子们打闹着。我不知道真实世界里所谓的烧纸钱、纸人是否真的能让故去的人收到,但是我希望他们都能收到,至少在黑暗冰冷的地下能有些安慰。我找了个寿衣店,买了所有能买到的纸糊的物品,洗衣机、彩电、汽车、沙发、别墅、童男童女,摆在姥姥的遗体旁边,只等随着姥姥一起上路。
追悼会后就是火化。我推着姥姥来到火化炉前,姥姥的身体早已冰冷,姥姥年轻时最讲究干净,走的时候也不能马糊,我拿起包里的梳子,替姥姥梳理好花白的头发,把自己亲手设计随身佩戴的雕有孔雀的翡翠项链,放在了姥姥的枕下,和柯楠一起将姥姥送上了路。
下葬的时候,母亲和舅舅把姥姥最喜欢的一件物品随着骨灰盒一起安葬在地下,那就是在姥姥80岁大寿,我特别定制的一个66克重的张银匠银镯子,愿镯子伴随着姥姥长眠于地下,愿逝者安息,生者安宁
宋·唐庚《文录》引唐人诗中云: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家里的长辈们没有人怪罪因为我而让姥姥故去,但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短短的一周时间,我失去了熠熠生辉的光环、失去了悉心培植的事业、失去了养我育我的亲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信任,他们都曾经离我那么近,近在咫尺,如今我空空如也的生命里还剩下了什么?还有什么?也许我的坚持真的错了也许我早该向这个世界妥协,向命运妥协,这么多年那些不被人理解的坚持,支撑着我顽强坚定地走下去,不论事业或是感情;或许从今以后再没人能懂我,但是我希望有人能尊重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