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响登上高高在上的主席台，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远处之人的表情，他拿起麦克风，喂喂两声。
声音不错，很洪亮。很久没见过这种高音喇叭了，喊一声，绝对超过空客a80起飞的分贝。
李响正准备讲话，突然发现，人群里，有人打出了几条横幅。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治病！”
“我们要活下去！”
“打倒腐败分子刘家宜。”
“咝～”李响着着实实倒吸了一口凉气，奶奶的，你们动作也蛮快的哟，等我起了腔，再起哄不行么？
不行，今天什么时候也不能起哄，一起哄就完了。向阳机械厂的所有机构都瘫痪了，一旦起哄就山洪爆发一般，没法控制。
这个机构要尽快建立起来，没有完备的组织机构，就没法进行有效控制。
李响朝那边看了看，心想，还有什么花招？
下面开始喧闹了。
刚才李响上台时稍稍安静了片刻，现在横幅打出，形势立变，咒骂声、呼喊声、口哨声、吆喝声，一声比一声强，一声比一声高。
李响突然想，别怕，就几个人捣蛋，怕他个卵！想到这，他突然表现出一副轻松的表情，甚至是笑地坐在中间的位子上侧着头玩着麦克风。台下的嘈杂声似乎充耳不闻。
会议上的喧闹，人们习以为常，他们已习惯了今天张三明天李四的上任演说。关他们屁事，说都会一通豪言壮语，最后不都是如此这般当着官、做着老爷？当官的没几个好东西成了向阳机械厂员工的共识。
开会，一辈子都开会，好的时候开，坏的时候开，这段时期却好久没开了，刘总来不久就被职工搞成了腐败分子，现在还在看守所里蹲着。
不过，那种不和谐的声音也不见得就完全占领了会场，在会场上，还有另一种声音，倒是使人比较轻松，不时发出的打情骂俏之声，引来许多人的引颈观看。很多人，嘻嘻哈哈，张麻子、李瘸子，三哥、五弟，七姑、八姨……的呼喊声到处都是。声音虽然不含蓄，喧哗而且粗莽，拖沓而且懒散，张扬而又俗气。
但是，也有人在做梦。
老职工物以类聚地坐在一隅，低低地议论，或干脆木木地呆在那里，他们无暇也无心情加入这喧闹的队伍，无精打采更显得他们的沧桑和无奈。希望，年轻人可以寄托于自己的年龄和体力，或者寄托于还能够偷怕拐骗，而他们，只能寄托在台上玩麦克风的小伙子，癞蛤蟆在等待天鹅自己掉下来摔死，虽然渺茫，但还是希望。
不过，那些打横幅的人见没人干预他们，更加嚣张起来，他们大有掀翻会场之势。
“开会！”突然一声巨响，惊得会场突然的鸦雀无声。
李响拿着话筒站了起来，“我，李响，打今儿起也就是你们中的一员。向阳机械厂已经死了，我也来找死的！”
“可我不想死，我才三十出头。可我的的确确准备和你们一起死。”
李响站在台子上转悠起来，他说：“我们其实已经死了，一个好好大型工厂，可惜，就这么死了。可怜啊，可怜。”
他嘴里说着可怜，又在台上转了一圈，转过身，对着正面，说：“我们可怜，我们也希望别人来可怜我们，所以打横幅。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存。我们要看病。哈哈，别人同情了是吧？游行啊，堵路啊。不够，上北京，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可怜。可是，谁会可怜我们？我们可怜，真的是可怜，罗公是老资格职工了，每天捡白菜帮子吃，‘拾得菜叶半年粮’；林春梅两口子都卧病不起，靠侄子活着这条命。还有很多伤心的人，伤心的事。几个高工，仅仅能够糊着，他们没有走，他们为什么不走？恋栈！他们可以走，到哪里都会活得更好，可他们没有走，他们就因为恋这个工作四十多年的栈啊。”
李响一边走一边说，回到了台前，继续说：“你们不容易，工厂不容易，你们着急，你们要公道，你们要活命，我不反对，但你们得给点时间给我。今天，我没有给你们方略，只是来告诉你们，我不是来找死的，我是来找活的！”
“活，怎么活？前面六任厂长都想活，他们也想了办法，可是，最终都死了。你们会说，李响，你也得死！向阳机械厂被施了魔咒，谁来谁死。可是，我就是来解除这个魔咒的。你们又会说，哼，你李响不就是会吹牛么？你用什么解除？光凭嘴巴说说没用的！”
李响一边说，一边度步，“我可以告诉你们，解除魔咒的法子我找到了，不难，只有三个字，‘跟我来！’听清楚没有，就三个字，跟我来。”
他顿了顿，台下很安静，接着说，“只要你们做到了这三个字，我坚信，我们就能渡过难关。第一步，最困难的职工可以拿到活命钱了，得病的人可以住进医院了。第二步，开工生产，最基本的生活费就可以解决。第三步，赚钱发工资。第三步，大家有饭吃。”
说到这里，宋刚不再轻松的表情，严肃的面孔带着几分忧伤。声音被压低了，似乎有些凄凉：“我们一起来好吧？先活着，然后呢？活好点，再然后呢，就是活滋润一点。”
“你们得给我一点时间。譬如，那几个打横幅的伙计，你要吃饭，我知道，我也要吃饭，可是，现在我拿什么给你吃？空气。你得等，等我们一起把钱弄回来了，才有得饭吃，你说对不对？”
就这样，李响自问自答地在台上转悠了一个小时。
台下有反应了。
“别说，这家伙说得在理。得给点时间给他，现在向他要吃、要医药费、要退休金，要个屁去。”
姓文的老头边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姓金的老头说。
“屁！这样的豪言壮语你还没听够？”文老头不愿自己的预测就这么破灭，所以他坚持他的观点，认为李响今晚就会惹火烧身，“你们等着瞧，我文某人没有说不准的。”
一旁，一个姓温的老人开腔了，他们几个是经常议论议论国家大事的人，原先，在厂里也属有地位的人。
他说：“不过，我说哈，有些事是不是我们太没耐性了？譬如说吧，上任刘厂长，也就是四万块钱的事，算不算贪污受贿至今也没个说法，人家上任三个月，也使一个车间动了起来，好，眼见就要慢慢复活，一联名，把他告下去了，得，几个月没有厂长，即便想闹，也没个对头可找。所以，我看是急不得，让人家先试试嘛。”
姓文的不高兴了，他原先在宣传科里呆过，算文化人，比较有见识，他说：“老温你的话不中听，我也不是说我们去造他的反，只是预测预测这人的命运吧。你们不信？这小伙子印堂发黑，大难就在眼前。”
众人不说话了。他们知道文老翁的脾气，如果再有人替李响说好话，他会立马咒李响不得好死，就会五马分尸。
李响还在讲。
那几个打横幅的人在说悄悄话。
“老王，这家伙在放屁，咱们带头吼他几声吧？”
一个光头对满脸横肉的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请示。
“别急，看他还放什么屁，咱不急。”老王说，“老马，上次你在看守所里吃够了苦头，你不怕再吃苦头？”
光头说：“哼，这仇必报！所以，只要你老王领头，我姓马的一马当先，谁叫我姓马呢？”
“好的，等会我们一旦煽动起来了，直接就冲击市政府。”姓王的自认为是苦大仇深的人，上次他参加闹事，也是被抓之人，心里不服，这一次又准备领头闹事。
在他们周围，聚集了大约三十多人，平日里在厂里属于吊儿郎当之人，过去，他们虽然吊儿郎当，虽然不怎么支持厂里的工作，还经常给厂里添麻烦。可是，这社会主义的甜头，他们是尝够了，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就是好，他们是打内心喜欢社会主义的。
这些人身强力壮，按理，在什么地方找不到钱？可是，他们习惯了好吃死懒，就守着天上馅饼掉下来。
当然，如果就这么评价所有打横幅的人，那就太没良心了。这三十几个人中，真正苦大仇深，家庭苦难的人，起码也占了一半以上，他们被仗义的光头马、胡子王等人的精神所感动。
这群平日里表现不怎么好的人，现在都这么有觉悟，都为工厂的生存和发展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这些真正的工人阶级，怎么不站出来呢？
所以，今晚大会没开之前，他们就准备好了横幅。
他们的横幅是用尼龙布做的，因为胡子王说了，今晚准备上街，别让警察把横幅给撤掉了。
今晚准备上街。
激动死了。好多年没干这事了，终于又有人领头上街游行，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
赶紧串联！
干这活，最有用处的人是老人家，越老越好，最好是一口气不上来的人，他们威风凛凛一站，别说警察，就是市长也不敢动他一个指头。
刚才李响点名的人，譬如老罗他们，也已经被串联好了，只等会议开到激烈处，有人振臂一挥时，他们就会勇往直上。
可是，有些不妙。
光头马，胡子王渐渐觉得不对，今晚的主角在台上那么一扇呼，只怕这游行游不起来了，因为，很多人都在认定听，还有的人不住地点头。
“放屁！”胡子王听李响说一句很诱人的承诺，他就骂一句。
“是放屁！”光头马应声虫一样跟着说一句。
“放他妈的狗屁！”
“是放他妈的狗屁！”
“放猪屁。”
“是放猪屁。”
一唱一和。
台上越说得有理，台下他们就越发骂得凶。
“老大，再不发动，就可能发动不起来了。”光头又一次提醒。（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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