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经历的一些片段,无论时间如何流逝,记忆也会格外深刻,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了脑海中。多年后,徐亦达总是想起1999年夏天自己在北京西直门的那一幕。
亦达从西直门的2号线地铁出来时,却发现下雨了。雨势不大,却有点尴尬,自行车锁在车站边的车棚里,自己还没有带雨衣。出口处的小贩在兜售劣质的雨伞,一把二十元,买的人络绎不绝,这个城市的天气预报并不是很准确。可是从这里骑车到自己租住的地方,至少也得40分钟。况且打伞骑车的动作太过危险,亦达有些犹豫。
徐亦达上班的公司在北京西南二环边的崇文门,却住在西北方向的五道口,因为旁边就是自己今年考上的大学,他在这所大学的商学院上非全职的研究生课程。从宿舍到公司的路程需要穿越半个北京城,开始的时候亦达还坐着公交从五道口赶到西直门,但是路上红绿灯太多,真不如自己骑自行车,于是亦达花了100元从路边的自行车摊上买了一辆二手车,总算有了自己的交通工具了。可是碰到这种雨天,还是第一次。
天色已全黑了,路灯亮了起来,雨势不见变化,实在没办法,亦达下了决心,心想不就是回家洗一身衣服吗,他冲向了车棚。
远处的雷声轰隆隆地滚来,一道道闪电不时地闪耀在夜空中,涌满积水的道路上被闪光映射得支离斑驳。徐亦达在雨中的骑行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顺利,因为雨水会从头发上留下来,不断模糊着视线。除了双手握把之外,还要时不时捏闸,还要把眼角的雨水擦掉。他全身的衣服和裤子都已经湿透,鞋子和袜子吸透了水,粘在一起,踩踏起来很是不舒服。
路口遇见了红灯,徐亦达不得已停了下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着路边的公寓楼上,犹如繁星般的灯光暖暖地从各个房间的窗户里透出来,带着一些朦胧,骄傲地俯视着自己。面前的道路上车水马龙的各种车辆排着队,从容淡定地慢慢滑过,而对面车道的灯光如同一道一道的闪电一般,不时挑衅着自己的视线。
亦达抿了一下嘴唇,雨水进到了嘴角,有点咸。他意识到自己流泪了,泪水混着雨水,默默地滑落下来。
还要半小时,才能回到自己租住的宿舍。那个宿舍是个一居室,住了三个人。同样从北海考来的哥们马朝阳自己住在北向的单间里,而客厅聊胜于无,只摆得下一张小饭桌。南向的客厅里摆了两张床,自己住一张,另外一个张晓是从网上找来的租客,他正好在附近的某个软件公司上班。
当时租下这个房子的时候,自己身上的钱已经不足以缴纳三个月租金和一个月押金了。亦达不想再找父母开口,好在马朝阳在北京的大学同学陈平出手相救,帮自己垫付了这笔钱。
回到宿舍后,要换洗衣服,还得想办法解决晚饭,而自己现在还在着该死的雨中,在这该死的路口,等着这该死的红灯。
这个城市,何时才有属于自己的一个角落,一个家?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半年前来到北京,要的不是现在这样。
亦达的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和委屈。
“总有一天,我要开着自己的车子,驶过这个城市的街道,奔向属于自己的家。”亦达在心里坚定地对自己作出承诺。
绿灯亮了,亦达踩踏起来,冲向了前方。
1999年之前,徐亦达其实来过两次北京。一次是6岁的时候,由父亲老徐的单位同事小周趁着来培训,带他来北京住了一个月。
另一次是半年前,来北京参加ba的研究生考试,这种在职研究生的考试,当年必须要到报考大学的城市来考试。父亲老徐的一个同事,同一个系的杨老师正好在清华大学数学系读研。杨老师是个很爽快的汉子,电话里对亦达说“你早点来,专业课程全国统考,你自己准备;政治课是各学校单独命题,你还是早点来准备一下,我给你搞定住的地方。”
于是考试前两周,亦达住进了研究生宿舍。清华大学的研究生宿舍条件还是不错的,旁边几个宿舍的小伙子平常都互相串门,拉起家常时,其中好几个都是全国奥数比赛的金牌选手,而其中多数也都在忙着申请国外大学。杨老师毕竟是已经工作了10年以上才考上的研究生,比这些学霸同学的年龄要明显高出一大截,名副其实地也成了宿舍里的老大哥。
考试前两天,同在广西的马朝阳也来到了北京。这家伙一直在网上活跃着,他居然找到了个专业论坛,论坛上聚集着当年报考各个大学商学院的考生,一些社会机构也都单独开设了专项的政治辅导班,清华大学的政治辅导班是3000元的价格,号称保证70分以上,达不到这个分数的可以全额退款。马朝阳也没时间参加,他在电业局的工作还是比较忙碌的,没办法长时间请假出来到北京上课。但是马朝阳有自己的办法,他跟某个女网友在网上聊得特别熟,于是这个女网友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愣是把全套的政治出题范围电子版发给了马朝阳,小马拿到手后也第一时间用电子邮件发给了徐亦达。
马朝阳住在学校南门旁边的一个招待所。学校快放寒假了,杨老师攒了个饭局,主要是欢迎亦达和马朝阳来京考试,宿舍的几个同学也一起来了。
这是在清华大学东边北京西郊宾馆外的一个小饭馆,饭桌上烟雾缭绕,杨老师给小马指了指桌上的青菜,介绍道:“你尝尝这个,你从南方来,估计没吃过这个。”
小马拿起筷子,夹了一把来尝了一口,“果然这味道不错,以前还真没吃过,还以为是豆芽呢。”
杨老师笑着说:“哈哈,中国南方和北方的饮食差异其实不小,比如这个叫豆苗,你们南方肯定没有。相反呢,南方有一些食材,北方人吃不惯,比如那个苦瓜,太难吃了。”
几杯啤酒下肚后,杨老师趁着酒劲跟亦达和小马说:“欢迎你们两位啊,说实话,看着你们这股劲儿,我还真是羡慕。未来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啊。”
亦达喝得有点急,脑袋有点发沉:“杨哥啊,我和小马都是从小地方来的,我们哪敢跟你们比啊。”
小马端着杯子问道:“哥几个,你们未来都如何打算啊?”
小马左边是个长发飘飘,胡子刺啦啦的同学,“咳,我们这专业学数学的,其实前面的路不多,我的方向是去做保险精算师。现在才考了三门a课程,明年再考几门,就是这报名费贵了点。“
小马右边是个眼镜厚度跟啤酒瓶底一样深邃的家伙,“我啊,还不好说,目前老板(特指研究生导师)对我比较满意,想让我继续读他的博士。杨老师,您呢?”
杨老师迟疑了一下:“唉,我啊,按道理我这毕业后应该回学校去。不过说实话,回去没太大意思。我这性格,不是太懂人情世故,年级也大了,也不可能继续读下去了。再说了,继续再熬几年读下去,还是要落实到具体单位上教书育人。”
亦达知道杨老师的意思,虽然杨老师性格直爽,但是毕竟还是个比较单纯的读书人,十年前从复旦大学毕业分配到河海学院,一直在教学一线,却不知道巴结领导,也不考虑入党的事情。到前年才刚刚评上中级职称,幸好考上了清华的研究生,能出来读书也是幸运了。不过依照他的性格,未来在高校里去从事行政管理工作,情商可能还是差一点,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去搞专业。况且杨老师已经在地方上娶妻生子,想离开那个城市是很难的事情。
小马说道:“其实大家都一样,我们从外地进京赶考,拼的都是未知的命运。我和亦达都是工作了几年也是前途堪忧,无奈之下才来考研,明天是如何的灿烂或者灰暗,我们都不知道。”
杨老师苦笑了一下,说道:“其实啊,咱们虽然身处大城市,身份却都是小人物。”
亦达举起杯子:”咳,别管那么多了。今天咱们相聚在这里,就是缘分,管他明天如何呢,来吧,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