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体力耗尽又身负重伤,如今爬上马背已经是勉强,而这马狂奔的劲头险些将何梦锦给甩飞了出去。
即便这样,她仍旧不停的挥着缰绳催马前行,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将粗糙的缰绳一圈又一圈的死死的缠在自己的手腕上,同时匍匐着身子,整个人的重心几乎都是贴在马背上。
她刚飞奔而去,其他人动作亦是不慢,紧跟着就飞身上了马。
一路朝着笼月谷前行,越走,何梦锦的一颗心头的焦躁与担忧就越多一分。
沿途都没有遇到赶赴过来的唐铮,更没有遇到追击而来的刘武的伏兵!
已经过去这么久,唐铮所带的一千人又怎么可能拖得住刘武胸有成竹的重兵伏击!
一想到可能会发生的多种可能,一想到那个总是带着几分戏虐笑意带着几分游戏人间的痞气的男子,何梦锦心乱如麻,从不信神佛的她在心头无数遍祈求。
一路踏着带着寒意森凉的官道前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又改走蜿蜒曲折的小道大半个时辰,才刚远远能看到笼月谷的谷口,就已经能清晰的听到谷内传来的厮杀声。
在听到那些声音的一瞬间,何梦锦整个人一怔,说不出的欣喜与感激顷刻间化为夺眶而出的泪意,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同时,她手上的动作也不慢,越发急促的催着战马前行。
饶过了沿途蜿蜒的山崖,笼月谷的谷口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在看到眼前的情况时候,第一个到达谷口的何梦锦险些落下马来。
只见并不宽阔的谷口此时竟然被两边料峭的山崖上倒压下来的岩石土堆树木堵得死死的,而谷内的厮杀声也渐渐弱了下来。
刚才远远尚且能听的清晰,此时只距离这么一座土石墙之隔竟然听的越发模糊。
跟着震住的是小五,是所有的唐军。
“这是……”
在看到这一幕的之后,他身子一窜,就从马背上腾身而起,直朝石墙飞奔而去,半空中响起他焦急无比的声音:“我们离开的时候都没有……怎么会这样……主子……主子……”
那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唤久久的回荡在周遭的山谷之间。
闻言,何梦锦一个不稳,直直的从马背上跌了下来,还是尾随而来的李萧然眼疾手快的飞身过来,稳稳的接住了她。
到底是怎样的功夫和力量,能将这山谷摧毁成这样,能想到用这种方式断了刘武的伏兵追击的路线。
同时,也断了自己逃生的路。
只为了给唐军争取更多的时间来救援自己!
在抬眸看到谷崖底两侧明显的累积的刀痕和流火痕迹,何梦锦双唇颤抖着,再说不出半个字。
两侧的山崖足有数十丈高,谷口两边的岩石又极为光滑,即便倾倒下这么大两片,依然不能供人落脚以便翻过这谷口,小五来回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好不容易站稳的何梦锦挣开李萧然的搀扶,直朝谷口奔去,试图运起她所能施展的全部功夫,却不料,到达极限的身体才刚腾起,就再不受她支配,直挺挺的摔到了地上。
本就浑身是伤,被这样重重的一摔,何梦锦却也感觉不到丝毫的疼。
时间再耽误不起,功夫如小五都不能跃过这堵死的入口,而这山谷口又是唯一的路,当下,不等命令,所有的靖军下了马就直奔谷口,举剑提枪直向那堵死的岩石砍去。
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唐铮!”
再次站稳的何梦锦让到了一边,贴着石壁,用尽自己全身力量对着谷口唤道:“唐铮!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不许有事!”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直接的唤他的名字。
不许有事……
最后一句话绕着山谷回荡连绵了许久才散去,而近在咫尺的谷内却已经一点声音都没有。
最初的厮杀声没有了,马蹄声没有了,人声没有了。
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归为了沉寂。
何梦锦背靠着着石壁,缓缓跪下身子,泪如泉涌,“一定会没事的,没事的。”
她的眼睛却一瞬也不离开正手脚并用齐心协力开凿谷口的唐军。
堵死的谷口很快被挖出一道豁口,在顺着那条豁口看过去,映入眼帘的一切惊呆了众人。
没有厮杀。
入目的是清一色的身着玄色铠甲的刘家军,以及地上堆积如山的尸骨,有唐军的,有刘家军的。
所有的人的目光只在谷口被破开的一瞬有片刻的转移,旋即又落到一个点上。
那目光里写满的,是畏惧,是崇拜,是悲戚。
在看到众人目光的第一眼,何梦锦踏入豁口的步子一顿。
再没有勇气踏出第二步。
“唐铮?”
何梦锦声音有些颤抖的唤了一句。
没有人应声。
对面刘武的伏兵里已经有人背过身去,似是不忍再看眼前的一幕。
“唐铮?”
何梦锦身子未动,又唤了一句。
谷口破开的豁口很小,只容得下她一人进去,见她就站在豁口当中,不前进,亦不后退,这般痴傻的样子看的谷外心急火燎的小五忍不住催促道:“快!”
这一个字仿佛让何梦锦从梦境中醒来,她死咬着唇角,豁然自破口处迈出最后一步,同时循着刘家军的目光转过身子看去。
这一看,她便如同瞬间被人抽离了魂魄一般,僵硬在了原地。
那里,哪里还是个人。
一身几乎找不到一处完整的没有伤口的地方,胸口几处要害都被刀剑刺穿,膝盖上更是被数只箭羽贯穿。
唐铮,他整个人,浑身上下都被已渐渐干涸的血液覆盖,那本是英俊的麦色的脸上也留下了数道刀痕。
即便这样,他依旧站的笔直如山,依然横枪直指向对面,以捍卫者的姿态,守着这面堵死他生路的石壁。
身前是堆叠如山的刘家军尸体,他就站在尸体上,宛若修罗,神祗。
若不是在何梦锦出现的一瞬,他的睫毛动了动,整个人跟同石雕再没有半分区别。
见到他一息尚存,何梦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个箭步踩着高高的尸体,登了上去,走近他。
却不敢触碰他,她怕轻微的触动也会加剧他的疼痛。
眼泪再也止不住,饶是她已经咬破了嘴角,却也没能让自己镇定半分。
见唐铮半垂着眸子,嘴角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何梦锦赶忙将自己的耳朵凑近他的唇边,才听到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你的发带……又被我弄脏了……这辈子是不能赔了……下辈子……下辈子我再以身……相许……赔给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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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梦锦低头,顺着他半垂着的眸子看下去,只见他胸口被刀剑割裂的铠甲处,有一角已经被血染红的布料漏了出来。
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她双手颤抖的去取,无力的双手却半天也没能取出来。
而唐铮,就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没有了呼吸。
何梦锦僵住了。
腥红的发带被肆掠的风吹散了出来,她下意识的接住。
上面歪歪扭扭的针线纹路,上面记载的点点滴滴顷刻间涌入她的眼帘。
身后小五凄厉的呼唤她听不到,唐军与刘家军的血战她听不到,狂虐刺骨的风声她听不到。
耳畔只响起那男子清朗的笑声。
带着三分调戏,三分玩笑,三分痞气,还有一分她当时不明白的情愫。
“弄污了公子的发带,在下是要赔偿的……你看,在下身无长物,也没有什么赔偿公子的,如此,不如这样,在下以身相许,权当赔偿。”
他那笑声里的目光,宛若夜空里最为璀璨热烈的烟火,绚烂,夺目,照的见红尘里最为孤苦的沧桑,照的见这世上最为沉疴的阴暗。
就是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男子,偏生总是带着游戏人间的痞气,偏生总是开些让她难为情的玩笑。
她只当是玩笑。
如今看来,那怎么可能是玩笑。
他道:“靖王妃的位置只给你一个人留着。”
他道:“若是你答应做我的王府,就是背对天下我也甘之如饴的,要不……王妃,咱们私奔吧!”
对于她的身份,他道:“你虽都不愿意告诉我,但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女子身在这阴谋圈子里打滚,实在不易,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如果有需要,有麻烦,但请一定要告诉我。”
面对贺兰珏,他道:“自己的王妃,自己当然得看着盯着瞧着护着,不然的话,指不定那一天本该是靖王妃的,就变成了猫王妃,狗王妃,蛾子妃,那我可是哭都没地方了。”
虽然她从未开口向他要求过什么,但从来她遇到危险,他总是用尽全力的想要护她周全。
她知道,她早该知道。
在京都,被一纸皇命召入京都,本该是安稳待在靖地的他却不惜冒险远赴千里,化作仆从与她比邻,因为担心她的安危。
在昌邑,对上李洛,知道她有危险,他不惜动用整个靖地的力量同昌邑王翻脸,陈兵昌邑边境施压,因为担心她的安危。
如今,在这笼月谷里,用自己的性命做筹码,断送自己的退路,也要争取让唐军没有后顾之忧能早一点救出她,因为担心她的安危。
虽然含沙射影着霸道,但他对她从来都是温柔的,带着笑意的妥帖。
这样的男子,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你的发带……又被我弄脏了……这辈子是不能赔了……下辈子……下辈子我再以身……相许……赔给你……可好……?”
泪眼婆娑中,他最后对她说的话萦绕在耳边,何梦锦依靠在身边已经比风雪还冷的人的身侧,垂眸看着掌心中,在寒风肆掠狂舞的由原本的紫色已经变成暗红色的发带,从牙齿缝里刻出一个字,回答道:“好。”
身边的人却再也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