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梦锦的话犹如千年寒冰,随着每一个音节的吐出,沈洛的面色就难看一分,直到最后那个“好”字的尾音,他整个人就如同皑皑雪山上从亘古洪荒时候冰冻而成的冰雕一般,再无半分生气。
夜已深沉,虽然门窗被紧闭,但冬日的寒风仍旧肆意呼啸着,不停的拍打着窗台。
即便是屋内升着火炉,仍让人察觉到了那刺骨的寒冷。
见沈洛这番神情,何梦锦亦不打算多言,她抬手一拂,冷冷道:“夜已深,沈相大人是要继续留在这里同我斗个你死我活,还是趁着宫门没关之前找个借口出去?”
这句话才总算唤醒了沈洛的神识,他抬头,目光凌厉的看向何梦锦,“你胡说!你怎么可能是她,她已经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苍白的面色上泛起了几分青紫,有些愤怒,有些气急败坏,整个人也不管不顾的直扑向何梦锦。
“她是死了,”看着沈洛几乎失去理智的朝自己扑过来,抬手就要再来抓自己这张脸,他奔过来的身形步伐毫无章法,何梦锦完全没有压力的一转,就避了开来,“死在你的剑下。”
沈洛一手抓空,听到何梦锦后半句话,整个人又再一次怔住。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让你清楚,我是为何而来。”何梦锦转身,看着沈洛摇摇欲坠的背影,“当然,你可以选择现在杀我,或者揭发我,让皇上知道我冒牌的平阳公主,然后毫不费力的杀了我也是可以的。”
她走近了几步,放低了两分声音道:“只要你能确定在我出事之后,你转移到别院藏起来的离儿会安然无恙?”
自在密室发现了离儿,何梦锦就派了茗记的探子混进沈府,专门监视离儿的一举一动,她的目的当然不是想要伤害那个无辜的孩子,只不过是为了一朝一日对上沈洛能给自己留条退路。
若沈洛真对自己动手,她也未必会真拿那个孩子作为惩戒。
冤有头债有主,何家的欠债,在沈洛,李泽昭,刘家,她不会因此而迁怒到其他人的身上,这一点,是她与沈洛的最大的不同。
他对她的复仇,是牵扯上了整个何家作为陪葬,这也是自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知道了他的初衷之后,何梦锦最不能原谅他的地方。
沈洛慢慢的转过身子,不知道是不是何梦锦的错觉,看他的神情,似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他按着胸口,一字一句,很清晰的道:“那日铸成的错已经让我自食其果了,如果……你是她,会不会……原谅我……”
虽然知道此时再说原谅已经什么都无法挽回,虽然知道他与她之间只有你死我活的死结,但看着那双清亮的眼神,嘲弄的神色,沈洛就觉得他的世界,再无半分色彩,所有的光明在得知那一真相时候被打破,自那女子死后,他一直告诫自己,那么狠毒的女人就该被凌迟,但稍有闲暇,脑子里就会出现那女子的身影,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他一直自欺欺人的以为是对她恨意刻骨才会那般念念不忘,他每想起一次,对她的恨意便加深一分。
直到有人残忍的将真相摊开来,在多处查证之后,他心头的最后一丝救赎的稻草也随之灰飞烟灭。
他才知道,恨有多深,那份自己都不曾察觉不愿意承认的爱意便有多深。
他的幸福,被他亲手毁灭。
恨她入骨,却原来是给自己种下了相思的蛊,彼时的一切,他所做的一切都化成砒霜,这几日生生在心头煎熬。
原谅二字刚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可笑。
但这些心思,何梦锦却不知道。
她惊讶且愤怒的看着沈洛,反问道:“你跟我说原谅?”
“若是你的恨意和复仇独独对着我来,即便我死了,在知道真相后也许会原谅你,可是,如今的局面,你跟我说原谅?”
何梦锦的声音有些发颤,语调里已经不自觉间带了几分凌厉:“何家上下几百条人命……你跟我说原谅,世代书香门第落得通敌叛国的罪名你跟我说原谅……”
后面的话再说不下去,何梦锦眸色一冷,改了语调:“你去问问此时腐烂在玉兰山那具尸体,如果她能活过来,点头对你说原谅,那么,我原谅你。”
“否则的话,你若不能杀了我,那么他日,我定会取你性命。”
说罢,何梦锦抬手一扬,将房门打开,做了一个好走不送的姿势。
沈洛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太过复杂,似有挣扎,有痛苦,有恨意,还有些何梦锦看不明体会不到的含义。
他眸色动了动,最终没有再说什么,从门口径直走了,竟也不在意这时候若是有人察觉到他出现在这里会是个什么下场。
看着他的身影一直消失在院外,何梦锦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倒也不担心沈洛会立马揭发她,即便他有那个打算,也会等到明日开城门,派人先去京郊的别院确定离儿的安全,别的她不了解,但这一点她可以肯定,沈洛把离儿看的比他命还重要,因此不会贸然行动。
而就算等到他确定了那孩子无事,再想对她采取行动却也晚了,明日一大早就是繁琐的公主出嫁仪式,一旦她登上踏往广平的车辇,出了京都,沈洛就再也拿她没有办法。
今晚事情一件赶着一件,每一件都是耗费心力应对的,逼退了沈洛,何梦锦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眼皮也开始撑不住,她打了个呵欠抬手关门准备躺回去睡下,却在不经意抬眸的时候突然见到一道月华光芒自院内的一角一闪即逝。
惊的她的瞌睡当时就全然没了踪影,在这皇宫里停留,让她半分都马虎不得,当下,她就提步出了房门,在庭院下站了片刻,将整个宫室以及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屋顶都查看了一番,确定并无半分异样,她才将一颗提起的心放回了肚子,暗叹自己这是一晚上神经紧绷过头了,想着再过个把时辰天就亮了,然后就再不能睡了,何梦锦也不再多想,回了房关好门就合衣睡下。
这一觉入睡的格外的迅速,几乎是挨着枕头就睡了。
不过,醒来的也很早,她感觉自己似乎是刚闭上眼睛,连梦都还没做成半个,就被一声声小心翼翼的催促声吵醒,门外跪了一地的端着托盘的宫女太监。
何梦锦费力的睁开眼皮,这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而出嫁行礼的吉时是在,也就是不过一个时辰!
难怪不得这些宫人们如此紧张,耽误了公主出嫁的大事,她们的小命可是都难保的,但又碍于李嫣然平日里的苛责与狠辣不敢大声催促。
何梦锦抬手摸了摸脸颊,确定了这面具尚且带的稳妥便应了声,让人进来。
随着她那声“进来”吐出,宫女们端着大婚的喜服,首饰,脸盆,胭脂,水盆,毛巾……鱼贯而入,看的有些朦胧的睡眼险些被闪花了。
萧冷给的这面具透气效果极好,即使近距离观察,也看不出跟真人有什么不同,所以,何梦锦也就放心大胆的让这些宫女们给梳妆。
她之前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能有人能有如此高超的手艺,能做到以假乱真,这样的话,是不是说,以后自己同萧冷打好关系,让他没事的时候帮自己随便做上几个面具,她心情好了,想换哪个身份换哪个?
想到这里,何梦锦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突然的一笑,惊的给她画眉的宫女手一抖,细细的一笔在右侧额角上留下细长的一笔,吓的那宫女当即尖叫出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奴婢该死,请公主饶命,奴婢该死……”
看她跪在地上双肩止不住的颤抖,声音里也已经是带了哭腔,何梦锦呵斥道:“你还跪着干什么,吉时就快到了,再不帮本宫画好眉,耽误了吉时你担待的起吗?”
闻言,那宫女有些惊讶的抬头,显然是对何梦锦如此轻易的放过她觉得有些不敢置信,但看到何梦锦依然冷冰冰的面色后,也再不敢迟疑不敢多想,当即从地上爬起来,帮她擦干净痕迹,继续上妆。
两个宫女负责帮她盘发,一个在一旁整理衣摆的褶皱,一个给她换好绣鞋,另外还有几人对着她的脸涂涂抹抹。
何梦锦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木偶,被摆弄着,真心觉得嫁人当真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情。
大半个时辰过去,在太后宫里的掌事嬷嬷前来催促了不下数十遍,在宫女们七手八脚往来穿梭不断忙碌的身影终于停下之后,何梦锦也终于被打扮了妥当。
内里着红缎彩绣成双花鸟纹腰封,垂下销金描银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绣着的是比之这嫁衣红的更夺目的曼陀罗花,尾裙长摆拖曳及地三尺许,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镶五色米珠,行走时簌簌有声,配上何梦锦的气场,华贵的有些过分。
她顶着至少半斤重的凤冠霞帔,看着红的将这萧索冬日都能焚烧掉大红喜服,再看着昏黄的铜镜里,那张颠倒众生的魅惑容颜,眉梢只消轻轻一挑,便能生出千种万种风情与妖娆。
看的身后的宫女们齐齐惊叹:“公主今日好美。”
何梦锦似笑非笑道:“你们的意思是,平日里本宫就不美吗?”
“奴婢们不敢!”
这话听不出喜怒,但却吓得一室的宫女太监们齐齐跪倒,豆大的汗水就已经从他们额头上滴了下来。
可见李嫣然素日里在他们心理上留下的阴影有多重。
在这宫里生存本就不易,更何况还是在这么一个喜怒无常娇纵残暴的公主手上,何梦锦心底叹息,面色上却一扁嘴角,故作不悦道:“怎么本宫大喜的日子,你们都要这样死气沉沉的么!”
闻言,所有人当即收敛了惶恐的神色,改为面露微笑,虽然那些笑容怎么看,看起来都有些勉强和别扭。
“起来吧,今儿个本宫高兴,不同你们计较,”何梦锦起身,将大红的盖头自己盖好,抬手,就有宫女上前来搀扶着她的手,一边迈着稳稳的小步朝外走,一边淡淡道:“本宫嫁出去了,这昭仁宫没带走的物什也就用不到了,念在你们平日里服侍的还算尽心的份上,等下就按各自的等级分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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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跪的众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齐齐愣住,待回过神来何梦锦所说的是什么,忙不迭的跟着磕头谢恩,而此时,何梦锦已经由几个陪嫁的宫女搀扶着,出了昭仁宫。
按照规矩,她现在应该先去宗庙,跪拜先祖同父皇,然后再去太后的宫里行礼,最后再去皇朝殿拜别李泽昭等朝中大臣,再上贺兰珏迎亲的车辇,由广平迎亲的队伍和皇家送亲的仪仗一道出皇都,到恒阳。
这次的送亲大臣,一人是礼部侍郎葛仲,另外一人倒是让何梦锦有些惊讶,正是因为护卫使臣驿馆不当而被李泽昭降了一级的刘子骞。
整个出嫁礼仪的过程看似简单的流程,实际上,一套做下来,何梦锦已经觉得比连日往返京都恒阳两地几次都还辛苦,好在身边跟着教导嬷嬷,她有盖着盖头,并不担心会出什么差错,只是头上顶着这么重的东西,身上穿着这么浓重且繁琐的衣服,着实让人难受。
这种难受在朝阳门对上贺兰珏迎亲的仪仗时候,终于缓解。
他仍旧坐在轮椅上,由亲卫推着,本该是由驸马搀扶着公主上车辇的动作,在他们做来,也得由人借助外力来推他所坐的轮椅。
何梦锦虽不能看清眼前的场景,但却能感受到此间气势的宏伟与浩大,她所有的不安和疲惫,在目光触到对着她伸出的那双手的时候,顷刻间烟消云散。
今日的天气甚好,阳光也来凑热闹,不过才响午,天地间已经洒满了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何梦锦觉得心头很暖,却也不知道是这阳光的原因,还是因为眼前这人。
细致如玉瓷的手,停在眼前,做着邀请的姿势,何梦锦心头感慨的却是,那是怎样的一双手,能轻易布局所有,能翻覆局势,将来甚至还能揽尽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