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苒是个从不强求的人,早年是她没办法强求任何东西,后来是觉得强求没有任何意义。
听到鸣镝,李苒一颗心放下来,有几分闲散的往后靠在椅背上,和周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等着谢泽回来。
午时前后,谢泽就回来了,这一个半天,既没攻城,也没叫阵,一只箭射到栎城城头之后,谢泽带着人围着栎城转了大半圈,就收兵回来了。
谢泽刚刚进了辕门,留守在栎城外的千夫长就遣人送来了栎城里的回信。
李苒没进帐蓬,和周娥一起,挪到能看到帅帐前门的侧边,站着看帅帐帘子不停的掀起落下,看着流水般急匆匆的进进出出。
周娥是老行伍,看一眼就能明白个八八九九,一边看,一边和李苒解释。
“……都出去了,这些全是硬探,周副将他们也都出去了,看样子栎城那边肯见。
为什么?这还不简单,要是不肯见,那就是接着从佯攻到真攻,这仗又不是今天才打起来的,攻城前该摸的底,早就摸清了,这会儿肯定用不着再派这么多硬探出去,更用不着周偏将他们。
要见面,就得约地方,这地方不好找。
这事儿,就叫麻杆儿打狼,两怕,那边怕被咱们偷袭丟了小命,咱们也怕被他们偷袭,一边怕吧,一边还得想着,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把对方一举杀了,万一对方疏忽哪里有了漏洞呢。
你想想,这得多忙?要找对自己有利的地方,两边都找对自家有利的,肯定谈不拢,那就是你退一退,我退一退,好了,找到地方了,得查看吧,看地方,还得盯着对方。
啧。”
周娥撇着嘴啧啧连声。
“我跟你说,我最讨厌这样的事儿,琐碎的要人命,一个眼神没顾到,就能出大事,这事儿大帅擅长,他管过好些年的谍报。
太阳升头顶了,先吃点饭?
别看了,有得忙,早呢,这头一趟还没看回来,我跟你说,少说也得看上两三趟,先吃饭?”
周娥在肚子上拍了两下,她饿了。
“嗯。”李苒应了,转过身和周娥道:“我跟你一起吃饭吧,他大约顾不上好好吃饭了。”
周娥应了,和李苒一前一后进了她那顶帐蓬。
两人吃了饭,李苒问了西青,知道谢泽听回事儿的时候,匆匆吃了几个肉馒头,喝了碗汤,没少吃,就不再多问,依旧和周娥坐在帐蓬外,听周娥讲军中掌故。
谢泽忙到很晚,才从帐蓬前面进来。
李苒忙站起来,迎上几步,看着谢泽略有些疲倦的脸色,一边伸手拉着谢泽坐下,一边关切问道:“都安排好了?”
“嗯,栎城回信极快,是简明锐的亲笔,信上还提了一句,说洪敏回到家中那天,他就想着,你该平安回来了。”
谢泽坐下,接过西青递上的热帕子擦了手脸,和李苒笑道。
“那些信都是公务,就不拿给你看了,我已经让人急递给皇上。
会面的地方是栎城那边选的,在栎城东北一片极宽敞的地方,有个废弃的驿站,叫迎归驿,我也看中了迎归驿一带,这一条上来说,栎城那边极有诚意。”
李苒慢慢呼出口气。
“先吃饭。”谢泽笑着示意李苒,“下次别等我了,我这不按时吃饭,是早就习惯了的,你可不行,容易伤了脾胃。”
“想等你一起,刚刚有点儿饿,吃了半碗酥酪,不会伤脾胃的。”
李苒接过谢泽递给她的汤,笑道。
西青手脚极快,谢泽和李苒几句话的空儿,就已经摆了一桌子饭菜,垂手退到帐蓬门口。
两人吃了饭,谢泽才开始和李苒说明天的安排。
“地点是栎城选的,时辰就是咱们挑,我选了辰末巳初,这个时辰有利于你。”
李苒一个怔神,有利于她是什么意思?
“你的生辰八字,宜辰末巳初。”谢泽看到了李苒的怔神,忙笑着解释了句。
李苒眉梢扬起,想笑忙又忍住,她没想到谢泽还有这种讲究。
“宁信其有,再说,这个时辰也是最合适。
从栎城,或是从咱们这里到迎归驿,路程几乎一样,都是过去半个时辰,辰中启程,天光大亮,彼此都看的清清楚楚。
咱们从射出那封信就盯着栎城的动静,栎城那边,晚不了多大会儿,也一样紧盯着咱们,他们想安排人手,极难瞒得过咱们,咱们也一样。
虽说我觉得栎城那边很有诚意,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谢泽解释的极其仔细。
李苒凝神听着,并不多问,他的安排,比她能想到的,周到太多了。
第二天,谢泽倒比前几天清闲,李苒醒来时,谢泽倒还睡着着。
李苒等谢泽醒来,两人起来,不紧不慢吃了早饭,收拾好出来,石南等人已经人马光鲜的等着了。
周娥一身轻甲,神情严肃的站在她那匹马旁边,马背上,挂着一左一右满满两大壶箭。
谢泽走到周娥旁边,站住,上下打量了一遍,嗯了一声,越过周娥往前,从桑枝手里接过缰绳,递给李苒。
李苒跟在谢泽后面,经过周娥时,隐约听到周娥仿佛松了口气,侧头看过去,周娥迎着她的目光,下意识的瞥了眼谢泽,侧前几步上了马。
“怎么了?”见李苒脚步微顿,谢泽将缰绳递给李苒,低低问了句。
“没什么,周娥怕你?刚才你过去,她好象松了口气。”李苒上了马,俯身低头,和谢泽低低道。
谢泽轻轻哼了一声,上了马,和李苒并肩,一边抖动缰绳往外,一边用周娥能听到的声量道:”她要是不怕我,就要欺负我了。“
李苒没想到谢泽竟然答了这么一句,回头看向周娥,周娥拧头看辕门,只当没听见谢泽的话。
出了辕门,众人纵马往前,一口气跑了三刻来钟,远远的,看到对面一队四五十人,迎面疾驰而来。
离那座废弃的驿站各有一射之地,双方都勒住马,放缓马速,缓缓靠近。
离的还有十来步,两边诸人都勒住马。
对面,祁伊先越众而出,简明锐跟在后面,落后半截马身。
”这位就是那位姑娘。“祁伊盯着李苒,带着丝颇有意味的笑,问了一句。
”是我。“李苒迎着祁伊的目光,从祁伊看向简明锐。
祁伊这话里有无数话的各种意味,她听的明白,却懒得多想,更懒得应对。
这些只要自己不计较不生气,就毫无意义的讥讽,她从来都没时间和精力理会,她只应对那些不得不应对的实质性伤害。
谢泽眯眼看着祁伊,在李苒那一声是我之后,冲祁伊和简明锐抬了抬马鞭道:“就在这里?”
祁伊从李苒看到谢泽,嘴角扯了扯,“就在这里吧。”说着,翻身下马。
两边的小厮动作都极快,撑起遮阳大伞,放好折叠椅,放好桌子,默契的将两张桌子挨着,中间留了条一寸左右的缝隙。
四个人各自坐下,各自面前放上各家小厮沏的茶,祁伊翘起二郎腿,拎起长衫前襟抖了抖,仔细放好,看着谢泽笑道:“令正这姿容,竟远远不如大帅,贤伉俪看起来真是有意思。”
“我眼里,拙荆天人之姿,至于外人看起来如何,我从不理会,拙荆也从未理会过。”
谢泽声调淡淡。
“公子说过,依大帅的品格,娶这位姑娘,必定是因为倾心爱慕,只听大帅这一句话,就知道确实如此。”
祁伊冲谢泽微微欠身。
“你打算怎么说降我?”简明锐迎着李苒的打量,带着笑,缓声问道。
“我还不知道。”
李苒叹了口气。
“前天,大前天,我站在辕门口,看着大车上堆着满满的尸乎,一车一车拉回来,堆起来焚化成灰。
栎城里死的人多吗?”
李苒看着简明锐问道。
“和攻城相比,守城死的人略少些,那两天,也死了过百的人。”
简明锐声音温和。
“打仗怎么可能不死人呢。”
“是,前些天那场大战,死的人更多。”
李苒神情晦暗。
“前一阵子,从金县护着我逃进蜀地的,有七十六人,前几天回到大营时,加上我,只有二十一个人了。
死的人里,有一个姓马,小名儿叫马腿儿,说他爹没给他起大名就死了,干脆大名随小名,就叫马腿。年纪大了,都叫他老马。
老马跟着周将军打了十来年的仗,一身的伤,比如左腿膝盖窝里中过箭,除了走路不大利落,一到阴天下雨,腿就酸痛,准得很。
他对这条腿很得意,腿一酸,他就背着手,昂着头到处嚷嚷:要下雨了哈,衣服收收,把窗户关了!
老马极小的时候就出去逃荒,不记得家乡在哪儿,他也没成家,年纪大了,托周将军给他找个能吃顿热饭的地方,去年年底,他进了荣安王府,在门房上当差。
他托付我,说当门房那大半年日子最舒心,死后不想进忠烈祠,想继续留在王府门房。”
简明锐默然看着李苒,祁伊眉梢挑起,斜睨着李苒。
谢泽眯眼瞄着祁伊。
“清风楼有个浚糟,她丈夫被征夫带走,她连是谁把丈夫征走的,都不知道,快二十年了,她一直觉得,她丈夫还活着,说不定正在想办法回家的路上,她家离京城七八十里,她每隔一个月,就要回去一趟,每次都觉得,说不定回去就能看到她丈夫了。”
李苒看着简明锐。
“将军和我说,死的人不多,两三百而已。
我很难过,两三百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父母亲人,都有喜怒哀乐,都可以写成一段故事,一出戏。
我问过将军。”
李苒指了指谢泽。
“他想过那成堆死去,成堆拉回来,成堆烧成灰的,也是和我和他一样的人,他说他没想过,您呢?您想过吗?”
“没有。”沉默片刻,简明锐扫了眼谢泽答道。
“姑娘到底想说什么?这圈子可绕得有点儿远。”祁伊接了句。
李苒看了他一眼,接着和简明锐道:
“我看过的书里,很多写到乐平公主,不过寥寥几个字,多也不过数行,美貌冠绝天下,父兄皆死而独生,不知所踪。
乐平公主是在荣安城外那一战中逃出去的,她是怎么逃出去的?经历过什么?该多害怕,多绝望,多痛苦,这些都没有人理会。”
简明锐脸色苍白,祁伊眯眼看着李苒。
谢泽从西青手里接过杯热茶,放到李苒面前。
“在那些文人眼里,乐平公主就是一个称号而已,在你们眼里,一个个有血有肉,有哭有笑的活生生的人,也都不过是个数字。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就是这些。”
李苒眼皮微垂,看着面前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
“我虽然被拘于方寸小院,不通人情,也不会想着能劝出个降字,公子能听完这些话,我已经很感激了。
栎城外这一场战役,几万十几万,几十万人的悲欢离合,几十万的悲剧,无数春闺梦中人,葬身于此,后世的记载,也不过就是朝廷征蜀,取栎城,或者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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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就这么笃定是朝廷征蜀?”
祁伊截断李苒的话,带着几丝讥笑道。
“嗯,那就是蜀征周地。”
李苒答的极快。
谢泽一边笑,一边拿起茶杯,冲祁伊举了举。
祁伊脸上闪过丝红意,闷哼了一声。
简明锐想笑,却没能笑出来,片刻,叹了口气,冲李苒欠了欠身。
“王妃这份仁心,和令祖父同出一源,受教了。”
简明锐一边说,一边站起来,退后两步,冲李苒微微欠身,和祁伊低低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