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苒觉得马跃跳的频率增加了,应该是离开大路,进了树林。
马蹄的每一次落地,都是踩着落叶、踩断枯枝的细碎声音,弹起的枯枝不时砸在她头顶的布袋上,横生的树枝从布袋外拍过,砸的拍的她身上脸上生痛。
马冲过一条小河,或许是山溪,水溅上来,打湿了布袋,也打湿了李苒的头脸和脚。
这一次换马的时间,比上一次早了大概半个小时。
李苒依旧是被抛起扔到另一匹马上。
夜已经深了,李苒的斗蓬在被装进布袋前,就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这会儿她头发湿透,靴子里灌着水,薄薄的布袋虽然结实,却挡不了寒风,李苒冷的发抖。
大约是感受到了她一阵阵的寒战,马被勒的略慢了慢,李苒连布袋被稍稍提起,布袋外面裹上了一件毛皮斗蓬。
李苒暗暗松了口气,能给她裹上这件斗蓬,一时半会的,至少她性命无忧。
四周十分安静,树枝和落叶声不见了,马蹄声不再响亮,撞击地面时的声音沉重而闷钝,这是用绵裹上了马蹄,他们开始尽可能的隐蔽行踪了。
看来绕来绕去甩掉追兵的过程已经结束了,他们开始去往他们要去的地方。
李苒咬着舌尖,保持着足够的清醒。
这一次马力疲尽的时候,李苒被扔上了一辆车。
有人解开布袋,推扯着布袋,将李苒抖出来。
“呃!”
抖出李苒的,是个十分面善的婆子,瞪着李苒糊了满身满脸满头的呕吐物,恶心的一声呃,差点吐出来。
李苒慢慢坐起来,后背贴着车厢,看着婆子。
“委屈姑娘了,我让他们拿起水来,姑娘擦一擦。”婆子上身往后仰的更厉害,比李苒更加紧密的靠着车厢板。
不是因为害怕李苒,而是,刚才抖出李苒的地方,到处都是脏到没看到的呕吐物,实在是让人恶心极了。
婆子用力敲了敲车窗,车窗从外面拉开,婆子将头伸出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缩回头,看着李苒陪笑道:“姑娘且忍一忍,这就找个地方,让姑娘沐浴洗漱。”
李苒没说话,也没动,在车厢内一豆灯光下,安静的看着婆子,等婆子说完,垂下了眼皮。
刚才车窗打开时,她看到了几缕晨光,现在应该是早上六点前。嗯,她对在马上的时间估算,没有太大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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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缕晨光给她一种扑面而来的感觉,那边是东方,那这车,不是往北,就是往南,不会是北,应该是往南的。
荆湖方向么?
车子跑了将近一个时辰,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婆子先跳下车,伸手想去扶李苒,手伸到一半,却又犹豫起来,这位姑娘身上那些,实在太恶心了。
李苒没用她扶,慢慢挪到车门口,慢慢下了车。
车门正对着一扇房门,车门和房门之间,间隔不过一两尺,两边都竖着高而黑的步障,步障内,只有她和婆子。
李苒垂下眼皮,径直进屋。
屋里热水沐桶澡豆帕子等等一应俱全,四角放着烧的红旺的炭盆,炭盆之多,炭火之旺,让这屋里暖和的闷气而燥热。
李苒脱了衣服,先舀水洗头,再舀水冲干净身上,这才踩进沐桶。
这一夜,她冻的太厉害,要好好泡一泡,驱一驱寒气。
她不想死,那这会儿,就最好不要病倒,好在,她现在,比初进京城时,强健了许多了。
泡了一会儿,李苒伸手从旁边澡豆盒里拿了粒澡豆,放在水里泡了片刻,用力捏开,细细闻,仔细看。
这是芸香堂最上品的澡豆,芸香堂从前是荣安城老字号,现在是京城最红火的胭脂水粉铺子。
李苒泡出了汗意,用澡豆慢慢洗了手脸,从沐桶里出来,再次舀水冲了遍,擦干身上,一直站在旁边的婆子忙托了衣服送上来。
照理说,该她侍候姑娘沐浴,可最初她看的实在太恶心,等李苒开始脱衣服,那份从容,和从舀水冲头发起,行云流水般的一步一步,让她有种无从插手的感觉。除此,李苒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那份冷漠,那份拒人千里之外,以及,那份血脉,让她生出了无数怯意。
李苒穿上衣服,弯腰垂头,用帕子擦头发上的水。
擦的差不多了,李苒接着穿齐了衣服,看向婆子。
婆子被她看的竟然慌乱起来,“姑娘要是……咱们还得赶路。”
李苒抬脚往紧闭着的房门走。
婆子反应过来,抢前一步,拍着门叫道:“姑娘好了。”
门从外面推开,还是屋门对着车门,还是那两道步障,李苒目不斜视,径直上车。
车里的铺垫都已经换过了。
婆子急急跟进车里,车门从外面咣的关起,几乎同时,车子往前冲了出去。
关上门之后的车厢,黑暗的伸手不见五指。
李苒挪了挪,背靠着一侧车厢躺下。
在车子里,她能感受到的信息太少了,唉,她感受再多的信息,又有什么用?车厢之外,不管哪一方,他们知道的,都比她多的太多了,她还是歇一会儿吧,养好精神,以及,不能病倒。
婆子摸到火镰,打了火点着灯时,李苒已蜷成一团,闭上眼睛,呼吸绵长,她睡着了。
婆子呆看了片刻,欠身拿了条丝绵被,小心翼翼的给李苒盖在身上。
车厢里暗沉无天日,李苒凭着自身规律无比的生物钟,以及每天两次停下来吃饭出恭,算着一天,又一天……
她被搭在马背上跑了一夜,在这个严实的车厢里,日夜不停的跑了三天两夜,中间车厢被抬起来,换过三次,不知道是车轮子跑坏了,还是换车以掩人耳目。
李苒每数过一天,心就往下沉一点,她离京城越远,能活下来,能活着回到京城的机会,就越小。
皇上把她当作活饵抛出来,是用不着,也不会在意她这个饵能不能收回去的。
某种意义上说,她这个饵要是被吞吃了,或是在被咬饵而走的过程中死了,那才是最好的结果,这样的话,新朝就有了无数发挥的余地,对新朝、对皇上才是最有利的。
至于另一面,她对不管是复国,还是建国,以及类似的丰功伟业没有半分兴趣。
她肉体里的那一份血脉,更是简单明了:对这份血脉真正的尊敬和遵从,是遵从仁宗的旨意,要么,作为陆家人死去,要么,顺天应命,好好活着,但要以和陆家无关的身份。
虽然她很想活着,可她也不会为了活着,就能做一切事,比如出演一个假装有一身家仇国恨的复国者。
她要是不能配合他们,那就是死了比活着好。
唉,对两边来说,她的死,都比她的活更有价值。
区别仅仅在于,她死在谁手里。
新朝的皇上肯定想让她死在另一面手里。另一面,肯定想把她被杀这件事,稳妥确凿的扣到新朝和皇上的头上。
两边都愿意她死,都希望她死在对方手里,或者,看起来是死在对方手里。
这中间,有一线活路。
李苒安静的躺在颠簸的车厢里,闭着眼睛,一点点细想她的处境,在上下车之间,小心的观察着周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算着时间。
又过了一天一夜,入夜时分,车子进了山林。
之后,车子越跑越快,路很差,或者根本就没有路。
李苒紧贴着车厢板,耳朵贴在枕头,听着车轮压过枯枝那密集细碎的轻微响声,树枝不停从车厢划过、折断,那些细微却刺耳的声音。
照车子的速度来说,车子不算太颠簸,这是因为经过的地方,树叶堆积的很厚。
几次下车时,她大致能确定,他们带着她,一直往南略偏西,往荆湖方向。
从金明池外离开那天夜里,她被扔了三次,换了四次马,马速极快,马在那样的速度之下,只能跑一百公里左右,那一夜,应该是四百公里,不过那一夜,应该绕了不少路,以甩开后面的追踪者,到底走了多少路,她推算不出。
马车白天的速度略慢,他们要和路上的马车差不多的速度,才能不引人注目。夜里比白天快很多,这样日夜兼程,一天一夜,三百到五百公里。
那这会儿,她应该很快就要进入荆湖北路的北部。
那是新朝的大军还没抵达,还没归入新朝版图的地方。
马车压着厚厚的落叶和枯枝,狂奔了一夜。
天色微明时,李苒坐了起来,眯眼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开了一条缝的车窗。
看来,已经到了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了。
不知道她的目的地在哪里,还有多远。
阳光灿烂时,车子没象往常那样停下吃饭出恭,李苒再次坐了起来,看样子,快到地方了。
又走了半个时辰,车窗外树影晃动,速度慢下来,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婆子长舒了口气,先跳下来,伸手去扶李苒。
李苒没理她,挪过去,坐在车厢门口,先看了眼四周。
四周都是高而黑的步障,步障内,还是只有她和婆子。
李苒下了车,沿着步障,进了一明两暗三间上房。
上房门里,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神情紧张,想看她又不怎么敢看。
李苒没理会两人,站到屋子中间,慢慢转身打量四周。
外间一张条几,挨着条几两把椅子,两边两排椅子,左边是卧室,那张床很简单,只竖着四根柱子,挂着厚实的帷帐,对着床的窗下,放着张矮榻。右边是书房,一桌一椅而已。
李苒径直走到床前,掀开被子睡下。
这一夜她没怎么睡着,她已经好几天都没睡好了,一会儿还不知道要应付什么样的事儿。
很快要到来的人和事,不管是什么,都是必须全神贯注去应付的,她得有足够的精力,她必须睡一会儿。
婆子看着李苒进了屋,长长吐了口气,转身掀开步障。
这是间阔大却简朴的庄子,婆子从步障里出来,就看到了她要找的人,一个六十岁左右,气度极好的清瘦男子。
“黄先生,接回来了,顺顺当当。”婆子带着几分喜色。
黄先生冲婆子摆了摆手,转身走出去很远,才站住问道:“她问过什么没有?你怎么说的?”
“没问过,姑娘一句话都没说过。”
说不上来为什么,婆子说到李苒一句话没说过,心里涌上来的,全是尴尬和难堪,她总觉得,姑娘这个一句话不说,全是对她的鄙夷和不屑。
黄先生看起来有几分意外,片刻,带着几分释然,叹了口气,传说她常常几天不说一个字,看来是真的。
先皇话就不多,贵人语迟。
“辛苦你了,去歇着吧。”
黄先生缓声吩咐婆子,看着婆子走远了,接着吩咐道:“传信过去,接到姑娘了,姑娘平安。看看杜大夫到哪儿了,催一催,杜大夫一到,就带他去给姑娘诊脉。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刚刚递了话出来,说是进屋就直接睡下了,说是,象是一眨眼就睡着了。”
回话的长随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刚刚经历过几天的生死奔波,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一无所知,竟然直接睡下了,立刻睡着了。
这样的人,他头一回见。
黄先生眼睛微微眯起,片刻,慢慢舒出口气,心里涌出几丝欢喜。
这位姑娘,只怕比他以为的,更明白,更出色。
唉,可惜是个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