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燕苹

安州都督府豪宅内，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正坐在红术团花榻上做女工，她运用贴布绣的高超手艺将已经撕破的圆领窄袖袍衫和长绫缝补一新，穿在身上从外面看天衣无缝，仍然和新的一样。

贴身丫鬟皎皎连声称赞道：“哇塞，娘娘的针线手工真巧！奴婢不及万一。袍衫四周的黼黻文绣对应整齐，丝毫不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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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中年男子走过来说：“阿娘何必亲自劳累？香木柜里多的是衣裳，不缺这一件。”妇人叹了一口气，说：“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越是富贵，越要小心谨慎！勤俭持家、艰苦朴素的美德，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呀！”

中年男子笑道：“说得对，阿娘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呵呵。”妇人说：“我儿要知行合一，不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或者只限于知道而不去实行啊！”

中年男子接过缝好的圆领窄袖袍衫穿在身上，感叹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阿娘，云梦泽可好玩了，改日咱们一起去游览一下吧，老宅在屋里对身体不好！”

妇人点头同意。中午用膳，一家人围坐在大方桌上。

妇人便是越国太妃燕苹，在皇宫妃嫔里以擅长女工闻名，虽然五十六岁了，但看起来仍然象三十岁的样子，平时燕居体态沉静，举止幽闲。中年男子是她的儿子八郎越王李贞，大李治1岁。

燕苹坐在上首，李贞和戴妃侍侧，孙儿李冲、李规等围坐在下面。一家人喜欢谈论闾巷的八卦新闻，特别是皇宫内的八卦。

燕苹当然知道不能泄露禁中语的宫规，但是家人们因为严格的管教，对外人都能做到守口如瓶，所以家人聚餐时经常畅所欲言，轻松愉快。

戴妃问：“韦是二婚，还带着一个女儿，比阿婆大十二岁，为什么会被封为贵妃，位次排在阿婆的前面呢？”

燕苹回答：“这个问题不怪别人，应该反省自身。我的祖父是隋朝青州总管燕荣，在任上杀了很多人，有暴虐凶残之名，最后被隋文帝赐死。你们都知道吗？”儿孙们都摇头表示不知。

燕苹接着说：“我的父亲叫燕宝寿，从小有神童的美誉，但没有走仕途这条路，而是单纯过着富家翁的生活，取观王第三女为妻，也就是我的阿娘！阿娘从小受到严格的贵族教育，德高孟母，学冠曹妻。她教育儿女们要学会温良恭谦让的美德，不要重蹈燕荣的覆辙，所以我从小就养成了沉静幽闲的性格。”

“韦是隋朝郧国公韦圆成的女儿，她不仅仅是姿容端丽，仪态万方，而且个子特别高，可以说高冠后宫，站在那里能给所有人一种压迫感。高也就罢了，她还德容俱佳，是女人堆里面特别耀眼的那个人！”

“她先嫁隋朝民部尚书李子雄的儿子李珉，生育一个女儿，就是定襄县主。后来李子雄随杨玄感起兵谋反，兵败后李子雄和李珉都被杀了，韦被没入掖廷宫为宫婢。武德四年，韦被分配到秦王府侍奉秦王，因为她特别耀眼，引起秦王的关注，所以纳她为妾。”儿孙们都饶有兴趣地听着。

“这一年，我也被礼聘进入秦王，封为贵人。贞观元年，太宗和长孙皇后商量册封四夫人，觉得韦威望高，能服众，所以册封她为四夫人之首，而我为贤妃！”燕苹说到这，喝了几口茱萸菊花酒，润润嗓子。

李冲刚刚成年，正在王府学习打理政事，也问道：“阿婆，您在宫中多年，看着儿孙们长大，您说皇帝九郎这个人到底懦不懦弱？”

燕苹笑道：“懦弱？那都是宫外散布的传言！依我看，九郎是长孙皇后三个儿子里面城府最深的那个，外面象棉花一样，内心却如针铁，特别会演戏！”

“我只说一件事，你们就可以管中窥豹了！七郎蒋王李恽，以前也是安州都督，管辖这片富庶之地。但他贪财，喜欢横征暴敛，离开安州的时候，缯、锦、丝、等各类宝货装了四百辆车呢！”

李冲和李规惊得张开了嘴巴。李冲说：“他享受实封八百户还不够哇！”

燕苹继续说：“人心一旦贪婪成性，天地都装不够啊！宗室中，蒋王李恽和滕王李元婴都是出名的贪婪，但太宗认为这是小节，不以为意。”

“九郎登基之后，也没有直接惩罚。但有一次在朝堂上聚会，九郎大赏宗室诸王，唯独没有赏赐蒋王和滕王！滕王起立争问，九郎当众说，滕叔和蒋兄都能够自取钱财，还要赏赐干什么？朕送你们一人一车麻绳来穿铜钱好了。”

“众人哄堂大笑，李恽和李元婴却羞红了脸，感到十分惭愧，从此收敛了许多！治下百姓也因此获得实惠。”李冲和李规拍手叫好，为九郎点赞。

李贞问道：“听说上官仪被杀，九郎和皇后并称二圣，这是近代没有的局面，儿感觉皇后这个人不简单，阿娘当了她上司多年，发现什么端倪了吗？”

燕苹回忆了一会儿，说：“阿武能当皇后，当然有她的过人之处。我和阿武是表姐妹关系，开始不知道，阿武找我攀谈，说她的娘是杨达之女，杨达是的弟弟，而我娘是的女儿，所以娘俩是堂姐妹，阿武和我是表亲。”

李贞插口道：“儿想起来了，阿武有次在宫廷宴会上和我打招呼，说她姐夫贺兰安石在我手下当差，任职越王府功曹，请求我好好关照他！哈哈。”

燕苹说：“对，她就是社会活动能力强，精力旺盛，到处拉关系，找保护伞，积累她的人脉资源！不过我很喜欢她，让她帮我做事，她做得很好。”

“有次太宗在城南曲江为贡士们举办曲江宴，内廷由我负责，我让阿武帮忙。这种游宴你们也都听说了吧，就是皇帝和侍臣、贡士们在曲江边观赏亭台楼阁、天光水色，品尝宫廷御膳美食，然后玩曲水流觞的游戏，尽欢而散！”

李规插口道：“孙儿也想去参加！”

燕苹慈祥地看着孙儿，笑道：“你想参加就要好好读书，屏弃读书无用论的观点，将来金榜题名高中进士哦！不过太宗朝只有贡士。阿武想推陈出新、别开生面，建议办樱桃宴！”

“因为那时正值暮春，春暖花开，樱桃成熟，满树都是红红的小果子，摘下来放到竹篮里，摆上筵席，可以大大增强曲江宴的喜庆气氛！我当场拍板同意。阿武带着宫女宦官们去摘樱桃，然后洗净装篮，送上去。”

“阿武又在尚膳厨和光禄寺之间来回奔跑协调，协调太官、珍羞、良酝、掌醢署各部门的主膳、供膳、掌酝、酒匠、奉觯等职员的工作，确保驼峰炙、素鳞等珍羞佳肴源源不断地送上去，为游宴的热烈气氛添柴加火！”

“这届曲江宴举办得非常成功，太宗高兴地命名此宴为樱桃宴，要求今后继续仿此举办！我得到了丰厚了奖赏，在后宫通报表彰了阿武！”

李贞点头说：“看来阿武是个女能人呐！”燕苹继续说：“有次阿武看我做女工，她不做声，下去后找司制红粟学习裁缝、刺绣、浆染手艺，红粟当然会收学费，但阿武舍得。阿武学会后找我评判，我和她之间又多了女工的话题！”

李冲说：“怪不得她能当上皇后！做人不怕吃亏，做事不怕吃苦，这不是孙儿能够做到的。”家人谈话至此告一段落。

过了些天，燕苹和越王李贞、孙儿李冲、李规等一起出游安州南边的云梦泽。云梦泽是楚国故地，自古有名，其方圆九百里，中间有一座黑龙山，上干青云，下临江河，山上有五色土，巨石盘纡若龙形，古木参天，遮日蔽月。

一行人驾厌翟车、象饰辂行驶在路上，来到山脚下，舍车登山。宫女扶着太妃，李贞牵着戴妃。缓步向上走。路上看见奇形怪状的巨石，还有赤玉石、玫瑰石等各种好看的石头，不禁捡拾呼叫。

登山时气喘吁吁，仰头望见山崖峭壁，走累了就在山上的亭台坐一会儿。下午在河水中游泳洗澡，然后在云阳台上晒衣吹风！

上迈着蹒跚踉跄的脚步寻找古寺、茅屋歇息。月亮升起时，靠在峭壁上听猿啼虫鸣，欣赏着野外的交响乐。这样玩耍流连了几天。

走进东面的蕙圃，采摘兰花、杜衡、白芷、川芎和昌蒲。走到北面的茂林，闻到桂树、花椒、橘柚、梨树、板栗等散发的芬芳，在梧桐树下躲避强光。

来到南面，看到开阔的平原广泽，可以游猎驰骋，湖中有莲藕、菱角，岸边有毛莨、蒹葭。游到西面，看到清澈的池水和喷涌而出的清泉，流水推石，发出脆响，水里隐约可见龟蛟、玳瑁和鳖鼋。

燕苹在湖边看人垂钓时，吟诗一首云：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越王李贞反复吟咏，觉得是一首好诗。燕苹笑道：“哪里好了？我虽然会写诗文，但是文才不如徐惠呀，所以我的诗流传不广，不为人所知！”

李贞说：“谁说的？咱家儿孙们都会背诵这首诗呢，阿娘的诗在这安州一带流传很广，人人都耳熟能详，吟咏几句呢！”

“哈哈……是吗？”燕苹高兴地说。

转眼到了中秋，内谒者监刘子长奉命出宫宣召越国太妃燕苹前来洛阳共襄泰山封禅盛举，这天他乘坐马车赶到了安州。

越王李贞出门迎接，然后摆宴为刘子长接风洗尘。燕苹得到消息，出门相见。刘子长急忙起身拜见越国太妃。

燕苹询问了宫廷近况，对武后改革官名、放出宫人、选用宫人、修建蓬莱宫等改革赞不绝口，称赞武后在皇宫治理上延续了贞观之风。

刘子长表明了来意，说：“臣将把太妃的赞美之言转达给皇后，相信皇后会非常高兴的！请问娘娘知道去年秋天大家发布的《举行封禅所司集岳下诏》吗？”燕苹表示知道。

刘子长请出皇后令宣读，命越国太妃和越王一起十月齐集东都。燕苹下拜接令。刘子长见使命已经完成，也不敢多耽搁，即日启程回洛阳复命。

燕苹和韦一样，充分认识到了武后邀请她参加封禅祭地祗大礼的重大历史意义，所以心情激动万分，吩咐儿子立即准备出行事宜！

李贞看到阿娘愿意和自己一起去洛阳，当然也很高兴了，迅速向境内各州县发布了即将出行参加封禅的通告。通告发出后，官民们都很振奋。

李贞派仆从到辖区内各州县征购土特产，准备献给帝后。不到半个月，收集到各地的土贡有：折粳米、苎布、紫姜、橘子、纶巾、漆器、紫芋等等。

准备充分以后，九月初，桂花飘香，燕苹、李贞夫妻乘坐厌翟车、象饰辂出发了。出行仪仗严整，照例有侍卫、警跸、华盖、旌旗、鼓吹等。

沿路歌舞升平，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一天夜晚，越王队列来到一处平原沃野，看到多处篝火，有人欢笑跳舞，还有音乐伴奏。

李贞带着侍卫前往察看，原来是来自西域的客人不远万里行进到此，准备参加大唐的封禅典礼！跳舞的人群中有几位美丽的姑娘吸引了李贞的目光。

她们端庄白净的脸上明显有画眉、红妆、胭脂、花钿等化妆的痕迹，上身穿着鲜艳的联珠瑞兽纹半臂锦衣和无领袒胸襦，下身穿着红色百褶裙，腰束五彩缂丝带，正在欢快地跳着胡旋舞。

李贞不知不觉沉浸在这美丽欢愉的氛围中，为美丽的姑娘们鼓掌欢呼，并吟诗一首云：

胡旋女，胡旋女，

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转蓬舞。

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从毡帐穹庐里出来一群人，为首者头戴皂罗折上巾，穿着紫缺胯袍和合裆长裤，腰带上别着纷砺七事，脚套长靴，是一位华贵威严的中年人。

中年人看着李贞说：“如果我没有看错，阁下应该是一位王爷。”李贞拱手道：“先生好眼光，仆正是大唐越王李贞，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中年人行礼道：“原来是八郎，当今皇帝的兄长啊，失敬失敬！我是朱俱半国国王斯勒，听从安西都护府号令行事。”

斯勒指着一位跳舞的姑娘说：“那是我的女儿叶城郡主！”又指着旁边的贵妇说：“这是我的妻子朱俱半国王后！呵呵。”李贞都恭敬行礼。

斯勒邀请李贞进入穹庐，品尝雪鸡肉、天鹅脯等西域美味。听说越国太妃也来了，就在附近行营里，斯勒和王后请求拜见她。

李贞引着他们觐见太妃，斯勒和王后恭敬地行了大礼，献上熊掌、牦牛干、黄羊脯、翡翠玉等珍贵的西域礼品！然后讲述了一下朱俱半国的风土人情。

燕苹询问了他们的生活情况和旅行经历，了解到他们经过长途跋涉，盘缠拮据的情况后，赏赐给他们值钱的丝绸缯帛和金银元宝。

第二天，燕苹接受斯勒的邀请，到穹庐里参观，宾主双方进行了热情友好的交谈。然后在外边宽阔场地上一起跳柘枝舞，舒展筋骨，增进友谊。

李贞和叶城郡主跳起了狮子舞，舞姿优美，旁观者拍手赞美。斯勒也邀请戴妃翩翩起舞，自称朱俱半国是舞蹈之乡，男女老少都会闻乐起舞。

傍晚，燕苹邀请斯勒一家人到越王营地参加宴会，品尝大唐中原的美食。斯勒特别喜欢吃寿意苜蓿糕，王后对素鳞赞不绝口，叶城郡主则爱吃玉尖面。

第三天，越国太妃和朱俱半国国王一家挥手告别，相约到泰山脚下再见。

安州离洛阳比较近，时间充裕，燕苹一路上观风赏月，不急不躁，而远在荆州的韦则快马加鞭，飞驰洛阳。

等到燕苹到达洛阳，韦已经病倒几天了。燕苹闻讯立即前往敦行里探视，看到这位年长自己十二岁的老姐形容憔悴，不禁痛哭起来。

武后也带着司药和名贵药材前来探望，三位老姐妹握手而泣。

送别韦后，武后和燕苹一起讨论六宫内外命妇在社首山祭地祗的细节。

讨论达成了共识，一致认为封禅坛所设昊天上帝和昭配太后的位置，原先用藁、秸铺垫和陶、匏祭器等过于简陋，应该都改用茵、褥铺垫和、爵祭器，其他郊祀也应参照这个标准。

乐舞方面，认为郊庙享宴有文舞和武舞两种，文舞用《功成庆善乐》，武舞用《神功破阵乐》比较好。李治对武后的讨论结果都欣然应允。

闲暇时，武后、燕太妃、高宣仪、徐婕妤一起欣赏《春莺啭》，由龟兹乐师白明达用古筝演奏，又一起排练封禅用的舞蹈节目。一时间仙乐响起，裙帔飘扬，那场面非常震撼，旁观者以为不亚于仙女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