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虽然并不清楚整天笑眯眯的杨老臭那段时间究竟在他们厂子里犯了什么大罪,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杨老臭肯定是犯了什么罪,因为他都挺长时间没去上班了,这些天来他就没有走出过他们家的那个铁栏杆大门,每天早上、晚上他都在他们家的院子里打太极拳,白天就坐在他们家院子里的葡萄架底下鼓捣石头玩,或者是抱着一本大书看,弄得他和小五也不能跟着文文到他们家里来看书了。
那天刚一过了中午,杨老臭他们家就被一大群红卫兵给抄了家,他们家里的那些小人书、大字书和一些字画,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块等等东西,都被那些红卫兵像装破烂垃圾似的给堆放到停在大街路边的一辆大卡车的车厢里,杨老臭也被那些红卫兵像捉小鸡似的,从他们家里给拽到了大街上来批斗。
一个脚上穿着黄军鞋,身上穿着黄军裤和黄军上衣,头上戴着黄军帽,腰上系着军皮带,胳膊上系着红袖章的瘦高个子大姑娘红卫兵,威风凛凛地拿着喇叭筒子向围观他们的人们大声地宣讲:“广大的革命同志和家属们,这个杨老臭是个大地主的儿子,是个历史反革g分子,是个非常嚣张的保皇派,是个资产阶级的臭知识分子,是个封建主义、官僚主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牛鬼蛇神,是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同时他还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秦香莲。当年他抛弃了双手沾满牛屎的革命农民的女儿,娶了一个上海大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做小老婆,他是一个不要脸的大破鞋,他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我们要牢记阶级苦,不忘阶级恨,我们要把他坚决批倒、批臭!我们要把他踩在脚底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那些勇敢无私、情绪激昂的红卫兵,一个个都愤怒得脸色发青,把杨老臭的脖子上挂了一个打倒、批臭历史反革g分子字样的木头牌子,同时还在牌子上挂了两只黑色的破球鞋和一双烂袜子,给杨老臭的脑袋上戴了一顶高高的牛皮纸制作成的尖帽子。
平庸、小五和哑巴站在几个红卫兵的身后看热闹,其中有一个膀大腰圆的红卫兵大姑娘想当然的,一本正经地跟另外几个男女红卫兵说:“这个杨老臭简直是反动透顶了,你们看看他们家里这些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石头,让人看着就瘆的慌,头皮就发麻。万恶的旧社会有三座大山压在咱们贫下中农的头顶上,他们家里这些石头不明摆着就是一座座大山吗,他心里不就是想把这些大山压在咱们贫下中农,压在咱们这些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身上吗。这个家伙的阴谋诡计一旦得逞的话,你们用脑子想一想,咱们那该有多么的悲惨呀!不行,等一会儿咱们非得好好的收拾收拾他不可,让他知道知道咱们红卫兵铁拳的厉害。”
红卫兵们在大街上批斗完杨老臭之后,就连踢带打的把杨老臭给五花大绑地抓走了。临走之前,那些红卫兵都紧紧的握着革命的铁拳,站在那儿不断的举起自己的右胳膊,领着一些前来观看批斗杨老臭的革命群众高呼革命口号:“坚决打倒封资修!坚决保卫党中央!誓死捍卫毛主i的革命路线!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i万岁!万岁!万万岁!”
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卫兵们高呼完这些革命口号之后,就一路走着一路上唱起了革命歌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
那些红卫兵押着杨老臭走远了,平庸听见秦大妈站在几个大人中间嘁嘁喳喳的说:“这个杨老臭看着挺老实,挺窝囊的,其实是一个挺有本事的男人,一肚子的学问,文文她妈妈嫁给杨老臭的那个时候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呐。这个资本家的千金大小姐,今天上午在班上工作的时候就被这些造反有理的红卫兵薅着头发,拽着脖领子给弄出了煤炭研究院,关进北山那一片牛棚里去了……”
小五站在平庸的身边用手轻轻地触了触平庸的腰,小声地说:“哎,平庸,你相信不,你别看这些红卫兵这么厉害,如果他们一个一个的跟杨老臭单挑的话,我敢说他们谁也不是杨老臭的对手。”
平庸转头看了小五一眼,很自信地说:“那当然啦,杨老臭的武功多高啦,就算是这些红卫兵两个两个的轮流跟杨老臭打,他们也打不过杨老臭,杨老臭的咏春拳多厉害啦!可现在不行啦,这红卫兵也太多了,杨老臭不敢还手了,没办法,只能让他们批斗了,他想跑都跑不了啦。”
大街上批斗杨老臭的场面很激烈,很热闹,吓的文文浑身乱哆嗦,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蹲在哑巴他们家左边的墙角下,左邻右舍的邻居们谁都装着看不见这个文文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蹲在那儿哭,没有一个人敢挺身上前去哄哄这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等到红卫兵们全都走光了之后,平庸的奶奶这才颠颠地跑上前去,伸出双手把这个已经哭成了泪人的文文搂到了自己的怀里,站在那儿东张西望的看了好大一会儿,这才慌里慌张地领着哭哭啼啼的文文溜进了他们家里。
杨老臭他们夫妻俩被抓起来之后,平庸的奶奶时不时的就好悄悄地喊着文文到家里来吃顿中午饭。隔壁的刘大娘,后一排房的张大婶,也好偷偷摸地喊着文文到她们家里去吃顿中午饭。文文她爸爸妈妈被抓走了之后,文文反倒成了平庸他们这一片邻居们的香饽饽了,特别是那些没有什么阶级觉悟的家庭妇女,她们几乎是格外地都喜欢文文这个黄毛丫头,就连以前好欺负文文的王野也不怎么欺负文文了。
那个星期天的上午,小五气喘吁吁地跑到平庸的家里把平庸喊出了院子大门外,神神秘秘地告诉平庸说:“我告诉你一件事,王野和二头都有小人书啦,他们俩那些小人书都是文文家里的。”
平庸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着小五,似信非信地说:“王野和二头跟咱们俩都不对付,你是怎么知道他们俩有小人书的?还是文文家里的?”
小五一听平庸这话有点急眼了,不高兴地说:“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连我也不相信。我告诉你吧,今天早上我看见王野和二头背着他们的空书包,鬼头鬼脑地往一中学校的方向跑去,我就远远的悄悄地跟踪在他们俩的身子后头,想看看他们俩要干什么。他们俩跑到一中学校食堂的墙后面,翻墙进去了,我藏在一棵大树后面,过了一大会儿,他们俩翻墙出来了,我老远地就看见王野和二头背着的空书包都成了鼓囊囊的了,我寻思着他们俩这是偷的什么东西?等他们俩走远了之后,我就翻墙进去一查看,原来他们俩从食堂的后窗户爬进屋里去偷的小人书。我告诉你吧,那个屋里有好多小人书,大字书那就更多了,要比杨老臭他们家里的书都多的多了,满屋子里都是各种各样的书,我看着好像还有文文他们家里的那些石头块。”
平庸有些惊讶地看着小五说:“呵!好家伙!真是看不出来,你都快要成为侦察英雄杨子荣了,厉害。你是杨子荣,我吗,那就是少剑波,文文就是白茹了。王野和二头连八大金刚都算不上,王野顶多也就是个小皮匠,二头凑凑呼呼算是一撮毛吧。——哎!不对劲呀!小五,你和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也想去偷那些小人书呀!”
小五翻腾了平庸一眼,很不高兴地说:“你这话说的可不咋地,王野和二头他们俩是土匪,他们是偷,咱们俩是革命英雄,咱们俩去不算是偷了,是拿回来。那一屋子里的书,肯定有文文他们家里的。文文家里的那些书都让那些可恶的红卫兵给抢走的,咱们俩现在去替文文拿回来一些,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梁山英雄好汉行为。”
平庸歪着脑袋看了看一脸正气的小五,寻思了寻思,说:“你说的也对呀!是那些红卫兵先到文文家里来抢书的,咱俩现在去替文文拿回来一些,这算是做好事,是学雷锋。对吧?走,咱俩现在就去拿书去。哎,你先等我一会儿,我这就回家拿书包去。”
小五冲着平庸武断地说:“你别动,拿什么书包啊,你等着,我回家去拿两条麻袋来,要去拿,咱俩就多拿一些书回来才过瘾。”
小五说完转身就往他们家跑去,平庸看着小五的背影,心里寻思着,这个家伙除了跟别人打架有点笨之外,其余的是越来越厉害了,比我的心眼都来的快,比我的脑子都好使,比我都有主意了。
平庸站在他们家院子大门口这么寻思着小五的时候,那边小五一只手拿着一条麻袋,一只手拿着一条大粗绳子,哑巴一只手拿着一条麻袋和一条大粗绳子,一只手拉着他们家的小滑冰车跑了过来。平庸疑惑不解地问小五:“你和哑巴拿这么粗的绳子干什么用?怎么还拉着滑冰车?”
小五说:“你别问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什么事情听我的准没错。咱们赶快走吧。”
平庸心里挺奇怪的,可他没再说什么,便跟小五和哑巴一路小跑着来到了一中学校食堂的围墙后边,三人翻过墙进去之后,小五走向前去伸手推开两扇玻璃窗户,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两根细麻绳,把两条麻袋和两根细麻绳都扔进了屋里,他站在窗户前一本正经地跟平庸说:“你和哑巴哥哥从这个窗户口钻进屋里去装小人书,我在窗户外面等着你们俩,你们俩装完小人书,把麻袋口系结实一些,然后一袋一袋地从窗户口里送出来,我在这里接着,你俩出来之后就翻出墙去,在墙那边等着我,我用绳子拦腰系住麻袋,把绳子的另一头扔过去,我让你们俩拽,你们俩就使劲地拽,我在墙这边使劲地往上抬,把两麻袋小人书拽过墙去之后摞到滑冰车上,咱们就回家了。”
平庸言听计从地朝着小五点点头,转身就和哑巴一先一后地从窗户口钻进了屋里。屋里到处都是小人书和大字书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哑巴看见小人书兴奋的不得了,双手比划着,嘴里啊啊地叫唤了起来,他这一叫唤不要紧,吓得窗户外面的小五连忙用嘴嘘嘘地制止他,吓的平庸连忙用一只手拽住哑巴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使劲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哑巴看着平庸,愣了一下神,马上就明白了平庸的意思,咧开嘴朝着平庸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蹲下身子就往麻袋里装小人书,很快地他就装满了一麻袋小人书,用细麻绳系紧了麻袋口,把麻袋拽到了窗户跟前,抱起麻袋放到窗户口上,站在窗户口外面的小五连忙把麻袋拽了下去。
平庸蹲下身子装满了一麻袋大字书,也用细麻绳系紧了麻袋口,把麻袋拽到窗户跟前和哑巴一起抬起麻袋放到窗户口上,小五又连忙把这一麻袋大书给拽了下去。平庸和哑巴先后钻出窗户口,平庸骑在墙头上,哑巴翻过墙去,小五用粗麻绳拦腰系紧麻袋,一条粗麻绳系紧一条麻袋,将两条粗麻绳一先一后地都扔到了墙外面,墙里面的小五,墙头上的平庸,墙外面的哑巴一起用力把这两麻袋书给弄了出去。
三人嘻嘻哈哈地用滑冰车拉着两麻袋书来到了文文家的大门口,平庸把文文喊了出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地告诉了文文,谁知道竟然吓得文文摇着头,摆着双手,说什么也不要这两麻袋书。
小五看文文不要这两麻袋书,心里直乐,寻思着,这一麻袋小人书可比王野和二头的小人书多多了,你不要正好,最好平庸也别要,我全要了。
平庸知道文文的性格,她说不要那就是真的不要了,在说什么也没用,他站在那儿犯难了,心里寻思着,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担惊受怕的把两麻袋书给她弄回来了,她却不要,这事可怎么办啊?
哑巴看看平庸,看看小五,看看文文,弄明白了文文的意思之后,顿时高兴的不得了,他朝着文文竖起右手的大拇指晃了几晃,朝着平庸和小五啊啊地叫唤了几声,用双手比划了比划,转身就从滑冰车上把那一麻袋大字书搬到了文文家的大门口,回过身子,拉起滑冰车的绳子,一蹦一跳地就往他们家里跑去了。
小五一看哑巴拉着滑冰车往家里跑去了,一下子就急红了眼,冲着平庸说:“那一麻袋大字书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小五说完转过身子就追哑巴去了,他一边跑着,一边喊叫着:“你等等我,等等我,咱俩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平庸看着哑巴和小五跑的没影了,便扭过头来看着文文说:“这一麻袋大字书可怎么办呢?”
文文淡淡地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我是不要。你要的话,你就赶快拿走吧。”
平庸看着文文的脸说:“要,我是想要,可我害怕我奶奶骂我,害怕我爸爸揍我。要不这样吧,文文,你帮我把这个麻袋抬到我家里去,就跟我奶奶说你不要了,送给我了,怎么样?”
文文有些不快地说:“你这不是让我骗你奶奶吗,撒谎的事情我可不干。”
平庸说:“那可怎么办啊?我不想给小五,又不能送回去了。”
文文说:“你绝对不能自己送回去,如果你送回去的时候让那些红卫兵给逮住了,他们会揍死你的。要不我就帮着你跟你奶奶撒一次谎吧,咱俩现在就把这一麻袋书抬到你家去,反正你现在也喜欢看大字书了。”
平庸立马高兴地说:“好啊!文文,你真够意思。小人书是小孩看的,我现在就是喜欢看大字书了,以后我天天都能在家里看大字书了,这太好啦!”
文文的话,平庸的奶奶信以为真。平庸的奶奶害怕这一麻袋书给他们家里惹来什么大麻烦,就一本一本替平庸藏到了他们家炕上的炕琴柜里。
那一段时间,平庸放了学也不到处疯跑着玩去了,回到家里就坐在炕上看书,他看完一本书就放进炕琴柜里,然后从炕琴柜里再拿出一本书来看。那些大字书里有许多字平庸都不认识,可他学会了一种认识生字的窍门,那就是每个生字不念左边的音就念右边的音,不念上边的音就念下边的音,如果上下左右的字都不认识,他就前后句子连贯着读,琢磨这一段话的意思。
平庸从小就特别好奇,平时越是听人家说什么书籍有流毒,老师越是不让他们看什么书,他就越是想偷偷地找来看看不可。他们家炕琴柜里藏的的那些大字书,除了胡适、梁实秋、郁达夫和徐志摩他们那一些著名的资产阶级分子的书之外,还有《三言二拍》、《金瓶梅》、《道德经》等等一些古代的书籍。另外还有一些外国人写的大书。《钢铁是怎么炼成的》,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福楼拜、司汤达等等外国人写的书,比中国人写的那一些大书还能够吸引平庸这颗少年的心灵。平庸从少年起就种上了一些外国人的流毒,而且他的流毒种的还不浅。尤其是歌德的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和小仲马的《茶花女》那两本小说,还有就是司汤达的那本《红与黑》,几乎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平庸多半辈子的情和爱。
那些年来,平庸是逮着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反正是看完一本算一本,贪多嚼不烂,从来都不会细嚼慢咽的读书,他就好像是那一些不认识字的老头子和老太婆,闲着没事干,傻呆呆的拿着马扎子,呆呵呵地坐在街头上,看着听着说书唱戏的艺人来娱乐。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学会了有选择性的读书。
平庸当年读《红楼梦》的时候,读到贾宝玉和袭人初试云雨的那一章节,他弄不明白贾宝玉和袭人在床上的被窝里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情,尽管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感觉着贾宝玉和袭人赤身o体的在床上初试云雨,一定不会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可他又不好意思去找什么人来问问这个初试云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多年过去了,平庸也没有解除心里的这个疑团。他把贾宝玉和袭人初试云雨的疑问一直憋闷在自己的心里头,一直等到他和张慧娘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他方才算是真切地懂得了男女之间初试云雨原来还是这么一件有情趣的事情。
那些年来,平庸究竟读了多少本书籍,看了多少部古今中外的小说,看了多少篇古今中外的散文,看了多少首古今中外的诗歌,他自己数也数不清楚了,反正是就连莎士比亚所写的那些剧本他都全部地给看了一个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