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文笑的斯文,“茯苓姑娘客气了,我们这里给姑娘准备的衣裳不比从前,请姑娘多担待。”
茯苓见他没有告辞的意思,说道:“李账房进来喝杯水吧。”
辰文推了推眼镜,踏进了门槛。
茯苓用丝帕擦了一遍青花瓷杯,放进去一朵金丝皇菊,从墙根处端起暖瓶注入半杯水,辰文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的举止,点滴颦笑尽收眼底。
“李账房,李账房”,茯苓轻声呼唤他。
辰文失魂的接过杯子,不好意思的说道:“早上听王妈说你生病了,南方最近的天气多雨潮湿,你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茯苓娇巧的坐在床边,含笑道:“我的身子骨结实,睡一觉什么事都没有了,以前读书的时候,耳闻江南许多的故事,书上讲江南大半年都是泡在雨水里的,到了秋天,一场秋雨一场凉,第一次来切身的感受,没觉得多冷,只是觉得这里的空气和北方不同,格外的香甜舒适。”
辰文吃惊的道:“你读过书?”
“读过几年,后来就不读了。”
“怪不得看上去和别的姑娘不同”,辰文打趣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新来的大小姐呢。”
“那是我们小姐宠惯着我,常送我衣服首饰,使得茯苓没个丫鬟样,我的命好,摊上了个好主子”,茯苓扑闪睫毛,字字珠玑。
“你的小姐回江南认亲,找到了家人,全家团聚一大喜事,而你呢,背井离乡,在这也没个亲戚朋友”,辰文喝了口菊花茶,感同身受般的说道:“我十几岁的时候只身在南京读书,体会过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滋味。”
茯苓不愿多讲,手搭在胳膊上浅浅的笑,然后拿起放在床头的刺绣。
辰文起身凑上前,感觉好奇的问:“茯苓,绣的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茯苓把绣品递给他,辰文道:“绣的真不错,微雨燕双飞,是这个寓意吗?”
茯苓否认,“我随意绣的,没多想,我喜欢小燕子。”
“呵,我多想了,我以为你觉着自己‘落花人独立’”,辰文笔直的站着,又喝了口菊花茶,突兀的道:“绣好了送给我吧。”
“送你?”茯苓满脸惊讶。
“舍不得吗?”
“不是,李账房你喜欢的话,送你好了。”
茯苓说着,不由的露齿一笑,她绣的可不正是“落花人独立”。
辰文问:“你笑什么?”
他笑的比茯苓开心,洋洋洒洒的阳光碎了一地。
“你们在笑什么?”凌菲走了进来,问他们二人道。
茯苓和辰文不约而同的扑哧笑了。
辰文笑的合不拢嘴,“大小姐,对不起,我是李管家的儿子,我正在跟茯苓讲,想晚上请她去喝羊汤。”
“喝羊汤?好啊,茯苓你该去。”凌菲拍起了手,眼神细腻的打量了辰文一番。
辰文知趣,依依不舍的告辞,“大小姐,你们聊,我不打扰你们了。”
凌菲关上门,坐在茯苓身旁,搂住她的肩膀道:“哎呀,一听说晚上和管家的儿子一起喝羊汤,这烧立马就退了。”
“小姐”,茯苓撅起嘴巴,佯装不快,“刚刚还说自己是铺上的账房呢,见到你却介绍说是管家的儿子,故意显摆的吧,显示他父亲当多大的官呢。”
“看不上管家的儿子?”凌菲把玩茯苓的发梢,逗她道:“那我们找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小姐,你又说笑我,茯苓到底哪里做的不对了。”
“我们家茯苓哪都好,看上我们家茯苓的男人也不错,斯斯文文,白净秀气,以后你们二人,一个绣花,一个看绣花,夫唱妇随,不亦乐乎。”
“小姐”,茯苓捂住脸,羞的不停跺脚。
凌菲不依不饶,挠她胳肢窝痒痒,“快说,晚上你到底去不去喝羊汤,去不去……”
茯苓被她逗的滚到地上,头一抬,眼一横,蛮气的道:“去!白吃的晚饭干嘛不去!”
两人闹腾了半响,茯苓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不忘提醒凌菲,“小姐,你还没有给沂少爷写信呢。”
凌菲安静下来,叹气道:“嗯,不知道爸爸有没有到香港了。”
陈太太家,一个小丫鬟在院子里打井水洗衣服,细如柴棒的胳膊在大木盆里有节奏的摆动,这是此时死寂的陈宅里唯一充满活力的场景。静悄悄的清晨,矮小的樱花树下有个狗屋,狗窝前摆着一只缺了口的白瓷碗,碗里还剩半勺清汤粥,黑背瘦的皮包骨头,窝在洞口浑然无力。它盼望有人来家里打牌,那时陈太太会让丫鬟喂它吃金华火腿和油炸肉丸子,待遇瞬间从地狱升至天堂,但没人访问家里时,它只能和主人同甘共苦,过与经济条件相当的清贫日子。
陈鑫的工资平平,况且在城里租房子养着小老婆,小老婆开销大,家里的这位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女人你唱罢我登场,轮番问他要钱,常常惹他愁眉苦脸,捉襟见肘,不得不绞尽脑汁发点歪财。
他焦急的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熙萍夫妇没来找过他,周家也没有风声,像是何偲的死活与他们无关。陈鑫仔细一分析,暗叫这步棋走的不妙,周念薇是熙萍夫妇的独生女,听说至今下落不明,亲生女儿都找不到了,谁来关心这不争气不顶用的女婿,周念薇去哪了呢?当初应该审问审问何偲,让他如实吐出周念薇的去向。
陈鑫的头绪慢慢舒展,冷不丁的,坐在墙角的陈太太出了声,朝院子里喊道:“环儿,给我煮几片嫩姜,我要搓搓腿上的冻疮。”
陈鑫吓一跳,皱眉道:“刚过了中秋,你的冻疮病就发作,别人的秋高气爽怎么变成你的严冬腊月了。”
“你倒怪起我了”,陈太太翘起二郎腿,露出了膝盖骨上暗红色的大块斑点,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你瞧瞧别人家的开销,到了冬天,各个屋角摆满了暖炉子,太太小姐们手里捧着铜捂子,丫鬟们成群结对的走来走去的热闹,哪里会冷,只怕热出一身的汗。而你呢,每个月往家里寄几个大钱,我用来吃饭都紧手,偶尔多个买布料的钱,只能挑便宜质量又过硬的买,回来自个琢磨着做出新式样,好糊弄别人这衣服的价钱,一件秋日里的旗袍穿到开春,这腿上能不生冻疮吗。”
陈太太的话里尽是苦味,她拐弯抹角的变着法子要钱,陈鑫越发生气,呛她道:“我陈鑫是吃官道饭的,是给总裁办事的,你却把我跟那些奸诈的商人作比较,好比一个是念书的学生,一个是拉黄包车的青年,后者看上去赚了些小钱,但他的前途能及得上勤勤恳恳读书的同龄人?你这个妇人家,就是目光短浅,除了旗袍就是胭脂水粉,你的脑子里还能不能装点别的?”
“我承认你的身份尊贵,你若不是在政府里做事,我哪有机会和周太太、刘太太住在一条巷子里,但是陈先生,我们总不能老是打肿脸充胖子,自欺欺人的靠名头填饱肚子”,陈太太口中的吐沫横飞,“我反正把底牌给你撂了,下午周太太约我打牌,我身上可一个大子都没有,堂堂的陈太太,闲玩的本钱都拿不出,传出去的话,整个巷子嘲笑的是你陈先生。”
“你!”陈鑫说不过她,气愤的到:“你也看见了,本来有个赚钱的门路,不是行不通吗,三十万的生意转眼就泡了汤,晦气!害我搁下手头上的事,白白跑回来一趟!”
陈太太腾的从椅子上弹起,指着陈鑫的鼻子,“你走啊,你现在走啊,谁都知道你在城里养着野女人,早不把这当家了,你走了以后再也不要回来,当我死了,当我白跟了你六年,你休了我,我还捞个自由,现在我图什么呀。”
她说的激动,娇喘微微,泪光点点,陈鑫的心软了,无奈的哄道:“好了,好了,我错了好不好,我也是在气头上,你说我看到你吃苦受累,心里崩提多难受了,你是我的女人,我自然想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哎,一分钱没賺到,还碰了一鼻子灰,真他妈晦气!”
陈太太脑子灵活,突然不哭不闹了,转而问道:“你的意思是周家根本不把何偲当回事?”
陈鑫的双手背在身后,咂嘴道:“连你也看出来了,彻底没戏了,不是我不帮这小子,是这小子福报不够啊,让他到战场上送死去吧。”
陈太太道:“他死不死的与我们何干,我们要的是钱,那,你就不能从周念薇身上做点文章?”
“周念薇”,陈鑫面向院子,沉重的说道:“我刚刚正这么想,但不知道何偲肯不肯说实话,说出的实话对我们有没有用处,来回奔波一趟至少需要五天,这步棋若再走错了,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我听熙萍提起过一件事”,陈太太似乎想起了什么,两眼放光,津津有味的道:“去年这个时候周沪森的一位同学从北方过来游玩,他家在北方是个大户,巧的很,正是那户人家收养了周家那位新来的大小姐,他和周念薇一见钟情,你侬我侬,情深意长,可甜蜜的日子没过几天,大少爷回家去了。下面的事情更蹊跷,不久后,周念薇就急着嫁人,天仙般的一个大美人倒贴给一个平庸本分的木匠,你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