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残阳似血,茯苓已在,桌上摆着几样小菜。
茯苓道:“小姐,你去了老半天,先吃饭吧,你肯定饿了。”
凌菲疲惫的道:“我没有胃口,先给我倒杯水,老爷呢?”
“老爷吃了点面条,回房歇着了,他今天嗜睡的甚是厉害,晌午睡了两个钟头,饭后又睡了三个钟头,没跟我讲过一句话,你说老爷这是怎么了。”
茯苓端来一杯半温的水,凌菲“咕咚咕咚”的大口喝下,吁出一口气道:“再给我倒一杯。”
她咬着牙脱下鞋,小麦色皮鞋底里染上了殷红的血迹,嘴里说道:“现在家里老爷能跟谁说上话,不如多睡会,兴许还能做个美梦。你父母那里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他们去我姑姑家了,我爸妈一直想找机会感谢你,都没逮到合适的时机,我妈妈经常念叨你就是我们家的活菩萨。”茯苓笑嘻嘻的转动眼珠,忽而叫起来,“哎呀,小姐,你的脚怎么了?”
她手中的白瓷杯脆声落地,凌菲嗔怪道:“毛手毛脚的,活菩萨下凡,山路走多了而已,看你那张皇失措的模样。”
“我的大小姐,少爷失踪了,小少爷找不到了,家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城里还时不时的来一番轰炸,我的心每日在嗓子眼里跳。你可不能再出点事,山上土匪野兽什么没有,以后给徐管家送东西的活就让我去干。”
茯苓跪在地上帮凌菲脱袜子,凌菲想到防空洞的事,难受泛上心头,“我今天碰到朱少奶奶了,听说朱家的房子被炸了,她一个人藏在防空洞里,朱少爷也不知道去哪了。”
“哼,真痛快,那个嚣张的女人,活该报应。”
“我也不喜欢她,可话说回来,她是梓慕的姐姐,她落难了,我心里总归不是滋味。对了,我哥来信了吗?”
“没有”,茯苓撅起嘴巴,“邮局都关门了,小姐,他们在香港过的肯定好,你何须瞎操心。”
“哎,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你指的是什么?”
凌菲愁容满面,答非所问道:“我今天问了曹长官,他说要过段时间才能确定吴姨他们在不在防空洞里。”
“曹长官是谁?”
“他是共产党的人。”
“国民党把少爷抓了去,莫非这共产党和他们不同,存着好心帮咱们?”
“我也不清楚他们是干什么的,但他们能想到解救城里的百姓,看上去不是坏人,至少曹长官不是。”
茯苓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会,道:“小姐,即便吴姨在防空洞里躲避,以她的性格,她必定是要回来跟你说上一声的。”
凌菲揉着脚踝不作声,茯苓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岔开话题道:“小姐,今天有人送来了一束玫瑰花,还有一张卡片,那卡片上写的话我都看不懂,我猜想是送错了,你要不要看看?”
凌菲哪有心思考虑这些,随口道:“既然是送错了,就扔了吧。”
“那我这就去扔,我再把饭菜给你热一热。”
茯苓一溜烟的似的走出去,顿时一束玫瑰花和一张卡片出现在厨房外的垃圾桶里。初升的新月笼罩在梧桐树上空,溢出的光线流淌开来,只见卡片上赫然写着:最后一束花,我回江南了。
临睡前,凌菲在父亲的房间外张望了几眼,成若的咳嗽声响起。
成若道:“是菲儿吗?”
“是的,爸爸,我把你吵醒了。”
“我压根没睡着,你进来吧。”
凌菲推开门,下意识的掩起鼻子,说道:“爸,你的咳嗽多日不见好,这会又偷偷的抽烟,抽的满屋子里全是乌烟瘴气,你再抽,我就不管你了。”
成若呵呵笑了,“趁活着的时候,还能抽的时候多抽一点,你对爸爸宽容些,不要那么苛刻。”
凌菲撒娇似的白了他一眼,走向窗户边,推开那两扇玻璃,拉下纱窗,念叨着:“爸,你睡觉怎么不开窗户,闷在屋子里多热啊。”
扭头见茯苓端进来的洗脚水好好的放在窗子底下,凌菲跺了跺脚,囔道:“爸,你不洗脚,这觉能睡好吗,睡前洗洗脚,通了全身的血脉,睡的才够香。”
她把脚盆放在床下的踏板上,打开暖瓶往里添了点热水,扶成若坐起身,将他的双脚浸泡在水里面,坐在小板凳上给他洗脚。
“爸,水温怎样?”
“好,正好,舒服啊。”
“舒服吧,你要是答应我不再抽烟,我以后天天给你洗脚。”
“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你就只能享受这一次了。”
父女间的讨价还价逗得成若大笑不止,他怜爱的望着凌菲认真的样子,叹道:“真得感谢这场战争。”
“您老人家说笑呢”,凌菲轻柔的按摩成若的脚指头,“哗啦啦”的水声听上去格外的温情。
凌菲道:“战争有什么好,因为战争死了多少人,害得多少人无家可归,我今天上山看到两个小孩在抢半块黑面馍馍,真是可怜。”
“你批评的对,我的想法过于感性了,但没有这场战争,贤瑛不会和沂铭去香港,我也不会有机会能和你舒心自在的独处,菲儿,你知道吗,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有两段,一段是现在,一段是和你母亲相识的日子。”
凌菲抬头对着父亲笑,“你和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很浪漫?”
“我指的不是贤瑛,我指的是吴姨。”
擦脚布落入黄铜脚盆里,凌菲的手停驻在半空中,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指的是谁?”
成若平静的道:“孩子,吴姨是你的亲生母亲,这半辈子,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真相。既希望你过的幸福,又眼睁睁的看着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她的心里更加不好受啊,孩子,你千万不要记恨她。”
凌菲呆住了。
“前段日子,你告诉我说吴姨带着我那孙子去乡下了,当时我真的相信了你,但这两天我看外面的局势,仔细想了想,沈小姐那屋子大概被炸了吧,你根本没有找到他们,你在骗我。我也想明白了,人生无常,不知哪天我也没了,我不能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这对你,对你的亲生父亲都不公平。”
“爸”,凌菲跪到地上,睁大迫不及待的眼睛,“你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母亲叫张墨蓉,你的外公叫张衡之,是做丝绸生意的。”
凌菲低头思索着,急促的道:“这个我听林家的大太太讲过,她说她们年轻时情同姐妹,还说你和我母亲关系最好,我一直很想亲自问问你,但断断续续发生了太多的事,根本没顾的上,再者,我贸然问你的话,我想你也不会对我讲实话的。”
成若起身,把凌菲拉到沙发上坐下,凌菲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搂着她的肩,像是从遥远的年代传过来的声音,“爸爸今天把一切都告诉你,所有的所有的一切。”
“林家的大太太叫别木琉,她家住在我家隔壁,性格像男孩子,成天风风火火的,和我们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常在一起玩。我们骑洋人的自行车,她也要骑,裙子塞到车轮里,果断的‘哧拉’一声扯掉半截,真是很特别的女子。”成若笑了,摸了摸凌菲的头,“和你看到的大太太是否一样?”
凌菲道:“完全不同,她现在很安静,沉到心底的静。”
“所以岁月赋予了每个人很多的东西,你的母亲这些年干了不少的粗活,心里藏了过多的苦,现在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风烛残年,容貌已逝。你想象不出她年轻时有多么美丽,你长的很像她,不过她比你更可爱,更迷人。那时,你外公在城东头开了家布庄,你母亲在店里做掌柜,我记得第一次木琉带我们去布庄里,你母亲正在结账,是个穷人,扯布给儿子做结婚时穿的衣服,你母亲不动声色的说了一个很低的价钱,那个穷人拿着布喜滋滋的走了。木琉说,张小姐,你做赔本生意哦。然后你母亲就笑了,她笑起来,像四月里的太阳。”
成若不说话了,他的手微微颤抖。
“爸,你怎么了?”
成若的喉咙里,像被异物给堵住了,艰难的发出虚弱的声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如此打动过我的心,我开始想做四月里的柳树,四月里的小草,四月里的微风。我每天都盼望和她相见,我说我要娶她,只怪我年少轻狂,自命不凡,以为自己做的了主,最后却只能和贤瑛成亲,负了你的母亲。”
“我再次见到你母亲时,是两年以后,她完全变了个模样,我不问便知她这两年历经了磨难。她抱着你无家可归,我跟她讲,把孩子交给我吧,由我来抚养,她不肯。我又说,我给你在城里寻个住处,你就住下来,时不时的来看看孩子,她还是不肯。过了一段时间,她说她想通了,把孩子交给我,她到沂家来做佣人,这样她就能每天都能见到你,我不答应,她求我,我拗不过她。孩子,你母亲为了你,一个聪明绝顶的千金大小姐放低身段,唯唯诺诺,做了别人家二十多年的佣人。”
“爸”,凌菲的脑海里浮现出吴姨对她百般呵护的种种往事,泪水噙在眼眶里,如同清晨小草上的露珠,一碰便会落下来。懊悔,伤心,激动,惊讶,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块,压迫着她的心脏没有力气再去跳跃。
终于,泪水落下,她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道:“多跟我讲讲她的事情。”
“孩子,不要哭,对人、对事永远都不要哭,遇到再大的坎也要挺过去,你母亲流尽了眼泪,是为了能让你快乐的活在这个世上,记住爸爸的话,永远都不要哭。”
凌菲擦掉泪水,哭声戛然而止。
“你从小就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有次贤瑛抱着你在院子里碰上你母亲,你盯着你母亲看了好久,当时我和母亲很紧张,怕你哭闹着扑到她的怀里。没想到,你转眼又看着贤瑛,小手摸着贤瑛的眼睛,甜甜的喊了声妈妈,那时你才一岁多,你仿佛天生就知道如何在这个世上好好的生存。”
“你母亲说过你的生父姓周,是江南的一个大户人家,我和你母亲计划过让你去找他,既然你母亲现在下落不明,我就做这个决定,我要送你去找他。”
凌菲的头摇的像拨浪鼓,“你含辛茹苦的养了我这么多年,你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生父抛弃了我和母亲,他都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去找他。爸,难道你也不想要我了吗?”
成若把凌菲拥入怀中,“爸爸怎么会不要你,现在每天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爸爸怎么会不要你。”
凌菲道:“那你不要再讲让我离开的话了,我哪也不去,我要亲眼看到你登上去香港的轮船,然后我去南京找梓慕。”
成若欣慰的笑了,明知她说的不切实际,但作为一个父亲,他贪图的回报,不过是女儿一句贴心的话语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