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来n市只是小住,但于芳还是让人在这儿简单置弄了一间画室,平常除了浇浇花草,大多数时间于芳都是在这间小画室里头度过的,虽然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出作品了。
于芳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精神确实没有白天那样矍铄,他从一旁取了两条圆木凳,而后示意伍汛坐下。
画室里弥漫着水彩与宣纸的气息,莫名的让人心神安定,伍汛随意打量了眼四周,墙壁上林总挂了两三幅画,没有精心装裱,摆放的位置也显得很随性。
于芳见了,先解释道:“闲着无聊随便画的,年纪大了,画笔都快拿不动咯。”
伍汛收回视线,转头望向自己的老师。其实于芳除了下巴拉扎的白胡渣,还有那半头的银丝以外,光是样貌并不让人觉得他已经是个年过五旬的男人了。
因是生的英气,即便是现在伛偻着背,脸色也有些泛黄,依然不难看出,于芳年轻时,也是个俊秀的男子。
他说这话怕是谦虚了,光是墙上那几幅画,尽管略显随意,但那构图与笔锋,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就的。
伍汛有些惭愧地垂眸,他之前并不觉得于芳的画能给于人多大的冲击,可老师的造诣不是现在的他可以睥睨的。
于芳看着那些画也有些出神,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着:“年轻的时候追求名啊利的,几十年过去了,再回头看看,除了这些画和那些人口中的沽名钓誉外,我这半生,其实什么都没拥有过”
伍汛颇有些怔愣,于芳的话中藏着浓厚的哀伤与怅然,眼眸也变得有些混沌起来,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中——
“这两年我常常再想,要是当年没有因为所谓的名利放弃一些东西,我现在的生活是不是会不一样”
伍汛静心听着,可于芳却顿住了,神色悲伤,好像想起了什么。
“老师,放弃过什么呢?”许是气氛太沉闷,伍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
“我啊。”于芳长叹了一声,脊背好像又弯了几分,他看着墙上的画出神,过了半晌才喃喃道:“人生在世,能让人挂记的,也只有那几件了事儿了吧。”
伍汛沉默不语。
于芳也缄默了一阵,接着倏地拍了拍脑门,语气也上扬了:“差点忘了。”他说着便站起了身,伍汛原本也想站起来,却被于芳眼神示意:你坐着就好。
画室很小,伍汛可以看清于芳的动作,他走到角落边,从画架后面拿出一个半米多长的深红色盒子。
看起来,应该是用来收藏画卷的。
于芳重新坐回圆木凳上,将那盒子置于膝盖,轻轻地抚摸着上头的花纹,眼神中多了几分缱绻。
“这个,我一直随身带着。”于芳轻声道,将那盒子上的暗扣解开,里头露出白色的宣纸面。
“也不知道多少年了,一直没拿出来过。”
伍汛看着于芳将里头的画卷取出,的确像老师所说那般,纸面已经有了泛黄的痕迹,那是岁月的痕迹。
“二十年前,那会儿我三十出头,呵,年轻气盛的很。”于芳并没有急着把画卷展开,只是借着灯光,缓缓地道出了这卷画背后的故事。
“成名太早了,那时候圈子里还没有那么多人出名,冷不防的自己好像多了些名气,就觉得高人一等了,做事也没轻没重”
“那几年我好像迷失了自己,整天沉浸在这些那些的夸赞里,那么多人喜欢我的作品,赞赏我的画,喜爱我这个人,而这一切,都成了我年轻自傲的资本”
于芳的语调低沉,偶尔轻叹两声,看样子也确实带着懊悔的情绪。
伍汛不明于芳此言的目的何在,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被牵动着,年轻而天赋异禀的画家,孤傲又自负,一如他。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可能是报复我的狂妄自大吧,在这圈子里我没有朋友。别人看不惯我,变着法地想把我从天上拉下了,他们成功了。我被诬陷抄袭新人作品,尽管这谣言后来被我想办法澄清,可于芳这个名字,却一度被带进了黑名单”
“别人都说,一个涉嫌抄袭的画家是不值得被尊重的,我那时候收到了很多负面的评价,要不是周敏劝导我,恐怕我早一蹶不振了”
说到这里,于芳轻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感激。
伍汛轻声开口道:“周敏,是周姨么?”
于芳顿了顿,答道:“对,就是那老太婆”他边说边微笑着:“你别看你周姨现在这样子,当年跟在她后头的人可不少哩”
伍汛会意地轻点了点头,却又听见于芳继续道,“不过周敏和我,只能算是多年的知己吧,她早早就嫁了人,出于朋友情谊还要多多照看我这个麻烦,也真是辛苦她了”
伍汛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他以为周姨和老师的关系,就像他看到的那样,原来只是知己。
于芳重新整理了思绪,回忆的浪潮在这个深夜,接踵而至。
“那时候我还有点名气在,有所艺术高校特聘我,原本我心高气傲,这种活是看不上的,但周敏劝我,当是转移一下注意力,不要总把心思放在那些无关紧要的评价上”
“我听了劝,去了那所学校。”于芳说完这句话,像是有什么将浑身气力抽空,他双眸空洞,手还放在画卷上,沉了半晌才继续缓缓道:“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女孩。”
故事很老套,那个女孩是学校新生,活泼又好动。偶然的机会听了于芳的讲座,对这个年轻的画家产生了别样的崇拜。
一开始的时候,于芳的姿态始终摆的很高,他自诩对男女之事并没有什么想法,更何况是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
但年轻的女孩身上似乎有什么魔力一般,渐渐的,于芳那颗原本沉浸在低潮中的心,被打开了。
他们相差了九岁。
她的性格坚韧,却柔情似水,从来不会跟于芳大声说话,撒娇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儿也许是爱情的力量,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黔驴技穷的于芳渐渐找回了作画时的灵感。
他的事业重新有了起色,那些质疑的声音少了,欣赏他的人更多了。
但,最大的问题摆在了于芳面前,学校里开始有人恶意传播他和女学生之间的关系,那个年代,这种隐晦而禁忌的传闻总能抓人眼球。
没有把结局完整叙述,于芳停止了回忆,将目光落回了手中的画卷上,小心摩挲着泛黄的纸面,低低叹着:“也不知道,在我走之前,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画纸徐徐展开,好像这个老画家的一生就在这卷画作上一般,动作迟缓而庄重,伍汛的目光也被牢牢吸引,当整幅画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面前时,少年的呼吸几乎都要停住了。
没有华丽的背景,没有过多浮夸的装饰,头顶树荫繁茂,女孩一袭白裙席地而坐,微风拂过吹起她柔软的发丝,她微垂着眸,手中是一把口琴,轻碰着唇瓣,似乎正吹奏着什么乐章。
一旁的少年却盯着画纸空白处的留字出神:“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
于芳痴痴地看着,一边喃喃低语着:“她啊,喜欢唱歌,声音就像百灵鸟一样,清透。能让人整颗心都静下来”
伍汛指尖有些发颤,眼中似有热意,他的嘴唇上下碰撞着,眼神却无比热切,却带着若有似无的恐慌。
“她叫什么名字?”
少年极力抑制着话中的颤音,缓缓开口道。
于芳的视线始终停在画中人身上,声音像从另一个时空飘来:“忆清,她叫忆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