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渐小了,太阳从云层后面探出头,雨过天晴了。
沈矜如醒来的时候,阳光正好从门口盘根错节的枝蔓罅隙中照进来,打在脸上有些刺眼。面前的火堆一闪一灭,只有细碎的火星,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摸摸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她转过头,却看见一张安静的脸。
伍汛也睡着了。跟她同样的姿势,抱着膝盖,面朝着她,呼吸轻浅。沈矜如大气也不敢出,怕吵醒他。
她试着动了动有些酸胀的肩膀,刚才一直保持脸朝洞口的姿势,右边的胳膊僵硬得很,她干脆将脸朝向伍汛,一个闭着眼睛,一个睁眼凝视。
沈矜如心里轻轻叹息,他睡着的样子可比醒着的时候,平易近人多了。
她好像很少见伍汛笑,多年前见到他的时候是这幅冷漠模样,如今也是。他生得漂亮,比很多女人的脸都要精致几分,笑起来的时候明眸皓齿,又带着独有的少年感,古灵精怪。
沈矜如发了会儿呆,伍汛还是没有转醒的意思,好在外面大雨已经过去,阳光照进山洞,温度渐渐回暖,不然她担心再睡下去,伍汛就该感冒了。
毕竟他看上去有些羸弱。
沈矜如感觉脚开始发麻,她伸手捏了捏小腿肚,等发麻的感觉减缓了些后,她才轻手轻脚地站起来,缓缓地朝洞口挪去,刚才的扭伤让她行动有些不便,一瘸一拐地走到洞口,就看见外面风景一片大好,暴雨将山林冲刷得干干净净,阳光此时洒在各处,更显明亮。
沈矜如看得入神,却没发现身后多了一道目光。
伍汛睁眼的时候发现视线里没有沈矜如,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到山洞前的人影,才松了一口气,担心她是要一个人先离开,急切地开口道,声音就是刚睡醒的懵懂语调,“你去哪儿”语气像个撒娇的孩子。
沈矜如回过头,被雨水淋湿的发梢还有几丝贴在脸颊边,眼底湿漉漉的闪着光,阳光照亮了山洞,也在她的侧面打出了光晕,包围着她修长的身躯,曲线分明。她见到伍汛一脸迷茫的模样,忍不住莞尔,“你醒啦。”
她这一笑,阳光似乎更亮了,伍汛刚才大脑混混沌沌,现在却像被什么劈开了一道清明,他眼里只有她的笑容。
倾国倾城,不过如是。
伍汛还呆呆地看着沈矜如,她却转过了头,将洞口的树枝拨开了些,探出半个身子朝外面望了望,“天晴了,我们走吧。”
没有听到伍汛的回答,沈矜如疑惑地回头看他,却发现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
“小伍,怎么了?”
听见她喊自己的名字,伍汛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木然地点点头,“哦,那走吧。”心底却有失落升起,这场雨走得太快了些。
沈矜如走到洞中,将篮子里的东西收了收,然后把火堆熄灭,因为右脚还隐隐作痛,她走路的时候有些跛脚。
伍汛把洞口的树枝弄开,回头望了眼沈矜如,从脸缓缓向下,最后是右脚。接着他出声道:“现在路滑,还是我背你走吧。”
刚想拒绝,伍汛又接了一句,“我知道哪里有小路,不会有人看见的,你放心。”
沈矜如:
上山容易下山难,加上刚下过雨,路上泥泞不堪。沈矜如趴在伍汛的背上,这次她将头转到了别处,之前趁着酒意未散,加上雨势,她还能对着伍汛的脸赏心悦目一番。现在现在她只想快点从伍汛的背上下去。
沈矜如对山里的路不熟悉,她也不知道哪条是来时的路,伍汛背着她却一点都不显得吃力,碰到斗直的斜坡,伍汛两只手便会稍加用力,以免沈矜如掉下去。
山林刚被雨水冲刷过,空气中带着甜润的、清新的味道,阳光洒金山林,整片整片的都是青翠的绿意,让人只觉得胸臆开阔。
走着走着,沈矜如觉得这块地方有些眼熟,不久前她就是在这里碰到伍汛的。
沈矜如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林间的坟包上,大雨来的突然没有看清,原来那里还立了一块木牌。
身子朝一旁探了探,沈矜如看清了上面的字——“忆清”。她看得出神,没有注意到伍汛停住了脚步,正转头看他,又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处。
“那里埋的,是我的生母。”伍汛淡淡说道,目光在那坟包上只停留了一秒,接着又迈开了步子。
而沈矜如却有片刻的失神,他刚才说,那是他的生母。
一句话,落实了她前些日子听到的“秘密”。他对她,似乎丝毫没有想隐瞒的意思。
可是为什么,她会孤零零地埋在这不知名的山头呢,连墓地也如此粗糙。
沈矜如又回头望了一眼,坟边杂草丛生,野花肆意生长着,蓦然间,她想起了另一个人,也是埋在这样的山头,孜然一身,人啊,一旦入土,再也没有寂寞悲伤可言。
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去祭拜了。
没有颜面,没有勇气。
沈矜如有些眼热,只是一只手拿着竹篮,另一只手还要搂着伍汛的脖颈以此保持平衡,她垂下眼帘,将脸埋在了伍汛的肩头。
伍汛察觉到她的沉默,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脚下加快了步子,往他平时上山的小路走去。
沈矜如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能看见山脚了,伍汛说的没错,这条路上没有人,也不会有人看见。
刚到平地,沈矜如就松开了手,伍汛将她放在地上,却发现她的眼眶有些红红的。
“你怎么了?”伍汛疑惑地打量了她一番,“哪里磕到了?”
沈矜如摇了摇头,径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平地上走路虽然有些不稳,但是起码不用再麻烦伍汛背她了。
伍汛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不急不缓地随着她的步伐,沈矜如察觉,却也没有回头,现在不是在没有人烟的山里了,被人看见的话,会很麻烦。
好在大雨刚过,路上没什么人,沈矜如眼见就快到家门口,转过头,发现伍汛还跟着。
“你该回家了。”看日头已经是下午了。
伍汛望了望她,没说话,视线瞥过她的右脚,“你在家等我。”说完就转身走了。
沈矜如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等什么?
刚在家里坐下,沈矜如换了双鞋子,卷起一边长裤,这才看到脚踝青了一片,刚刚平地走的路也不少,还是有些疼的。
她刚想起身去家里翻找一下有没有治跌打的药油,就见一个人推门而入——她方才进来的时候没锁门。
沈矜如看着气喘吁吁的伍汛,心中疑惑,“你”
伍汛顺了顺气,似乎刚才跑得很用力,他将手里的盒子塞到沈矜如手里,然后冲她笑了笑,“给你,这个好用,记得每天都要擦。”
是药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沈矜如看着伍汛,脸上的情绪愈加复杂,手也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半晌,她抿了抿唇,才缓缓开口道,“谢谢。”
一见沈矜如无措的模样,伍汛笑得愈发人畜无害。他看了眼沈矜如白皙的脚踝,脚掌也是小小只的,露在外面。伍汛耳根子有些发热,觉得自己这么进来似乎太冒失,于是他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抱歉地冲沈矜如点点头,一边往外走,“那我先回去了,再见。”
沈矜如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看了看手里的药油,屋里似乎还回荡着伍汛急着气对她说的话,还有,他脸上粲然的笑。
哎,她就说嘛,伍汛还是多笑笑,更好看。
——
伍汛又是一路疾跑回家,弄得陆英彩莫名其妙,“汛儿,你今天又上哪儿去了。”
回答她的,只有楼梯的踩踏声。陆英彩叹了口气,她也是越来越搞不懂这个儿子了。
伍汛一进房间就扑倒在了床上,原本今天是那个人的忌日,他一个人上山看她,没想到遇上了沈矜如,还有,那场来的及时的暴雨。
那个山洞,从前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现在又多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还是沈矜如。
她还记得他怕打雷。
她还给他唱歌。
她冲他微笑。
她对他说谢谢。
伍汛忍不住在床上打了个滚,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磕到了床头柜,咚的一声,后脑勺遭了秧。脑袋晕乎乎地,他却毫无痛觉似的,只是傻傻地笑,真好。
这个平常不显露声色的少年,此时此刻,却因为另一个人一举一动而心花怒放,这时的他,更像一个十七八岁的怀春少年,一想到她,便情难自已。
这天晚上,伍汛做了很多个梦。
梦里有他小时候,那个女人将他搂在怀里,唱着他听不懂的歌哄她入睡,她的声音很温柔,怀抱柔软而温暖,她摸着他的脸颊,嘴里喃喃自语着,汛儿,阿娘给你生个妹妹好不好。
画面一转,却是几年后的某个雷雨夜,她一身是血地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很大,已经没有了气息,外面雷声滚滚,他眼里却只有整片的猩红,还有,他那个没来得及出生就跟着她离去的妹妹。
再然后,他渐渐长大,不爱说话,不爱与人交流。他性子漠然,却一直害怕雷雨天。
一直到有个人出现,在他缩在厚厚的棉被里逃避雷声时,他又听见了那熟悉的调子,跟当年在阿娘怀里的时候听见的,一模一样。
他从被子里探出头,却看见一张清丽的脸,未施粉黛,眉眼如画,嘴里哼着调,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副困倦的模样。
他突然觉得,好像雷声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梦里的场景交替,一会儿是阿娘的脸,一会儿是她的脸。耳边环绕着那让他心神宁静的歌声,渐渐地,两张脸融合在了一起,都变成了她。
那个白日在山洞前,逆着光,全身被光晕笼罩,冲他回眸一笑的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