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雨沿东宫重檐而落,容晞耳畔能清除地听见,那些雨落在青石板地上发出的嘀嗒、嘀嗒的泠音。
她只觉得,自己心跳的韵律也与那落雨之音一致。
怦怦直跳,扑通扑通的。
眼前男子鼻唇清隽精致,骨相敛净俊美,下颌和颧骨的线条立体分明,又打扮成了她最喜欢的男子模样。
慕淮眼中有她,她眼里亦有着他。
容晞到现在,才有些理解那些私奔女郎的心境。
就算是意志再坚定的人,也会被这样的男子迷惑罢。
谁又是会完全丧了理智的人呢?
都清楚自己即将走向的是深渊,但哪怕会跌得粉身碎骨,也会心甘情愿地往悬崖边上走。
她的那颗心已经完完全全地被侵蚀了,容晞知道这种感情有些疯狂和危险,她想及时悬崖勒马,想让自己不那么喜欢他。
慕淮见她不言语,手仍小心地捏着她的下巴,待微微俯身后,便用唇细密缱绻地吻着女人的眉眼。
他低声道:“乖晞儿,再唤一声。”
容晞被他亲得,理智濒临瓦解,终是甜柔地又唤他:“……芝衍哥哥。”
眼前小乖的那双眸子温驯极了。
慕淮的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宠溺,他奖赏性地摸了摸容晞的发顶,温声道:“乖。”
*****
汴京盛夏将过,早晚的天气都清凉了许多。
慕淮近日在下朝后,除了去政事堂或宫外的大理寺,一旦得出空子来,还会去尹诚府上的武场练武。
这日尹诚恰好休沐,尹府在武场旁当值的小丫鬟被众人艳羡,这差事好就好在,可以一窥太子的天颜。
太子穿黯黑弁服,单闭着一目,指骨分明的手正挽着弓,他身姿高大挺拔,蜂腰长腿,瞧上去飒然又英朗。
他侧颜立体精致,明明模样是芝兰玉树的俊美,却又不失男子的阳刚矫健。
太子本就正值意气风发之龄,奇妙的是,他身上的气质虽有着上位者的傲睨一世,又有种与年龄不符的稳重深沉。
如此风华正貌的人,自是让人移不开眼目。
——“嗖”的一声,羽箭正中靶心。
尹诚拊掌叫好。
慕淮又连发了九弩.箭羽,只有一箭偏离了红心一寸。
待将手中的长弓递与尹府小厮后,慕淮蹙眉道:“许久未挽弓,手生了。”
尹诚无奈摇首。
若这还叫手生,那大齐的那些弩兵都应该被清退回乡。
尹诚今日得空,不仅要陪慕淮习武,还想着要教自己六岁的养子拉弓。
浣娘的儿子被他改名为尹雱,尹诚前阵子还择人特意为尹雱专门制了一个小弓。
慕淮在另一头见尹诚正耐心地教尹雱拉弓,便走到了二人的身前。
前世尹诚去世后,也没留下任何子嗣。
他确实疏于对臣下的关照,想着今日回去便让宫里犹善杏林的太医为尹诚夫人诊脉,看看可否有得子的妙法。
尹雱很认真的在学,可当尹诚持着他的小手时,他能将箭羽发出一段距离。
但一旦尹诚松开了他的手,让他自己试,尹雱那箭却射不了多远的距离。
尹诚温声对儿子道:“不必心急,自己再试试。”
尹雱乖巧地点了点头,在两个大人的注视下,又开始尝试着自己挽弓。
慕淮负手而立,静默地看着尹雱。
见他又尝试了数次,还是不得其法。
便走向尹雱身前,亲自教起孩子要领来。
男孩的身量只堪堪到他的腰际,长得虎头虎脑的,正是贪玩的年龄,可小胖胳膊却没多少力气。
谁知慕淮这一教,尹雱竟是快速地掌握了诀窍。
待慕淮松开他的胳膊后,尹雱持着小弓,“嗖——”的一声,便将箭羽射|在了靶子上。
虽然那箭羽离靶心距离极远,但小孩的神情仍是很兴奋。
慕淮摸了摸男孩圆圆的脑袋,语气竟难得有些欣慰,低声夸赞道:“是个聪明的小子。”
尹诚眼见着自己儿子的眼神对慕淮流露出了钦佩和仰慕,忙将尹雱拽到了身旁。
他知道像尹雱这么大的孩子,是最容易对某个强势的父辈产生孺慕之情的。
尹诚的语气难得有些幽幽然,他对慕淮道:“殿下也有自己的儿子,待他大了,便可亲自教他挽弓。”
慕淮自是听出了尹诚的话意。
他是在说,你既都有自己的孩子,便不要来拐我的孩子。
慕淮不以为意地摇首,略有些无奈地对尹诚道:“慕珏那小子现在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会,只是个会嘤嘤啼哭的肉团子而已,待他能挽弓了,也要再过个四五年。”
尹诚推了推尹雱的小脑袋,让他回去寻他夫人,随后回道:“小皇孙总会有长大的那一日,殿下且放宽心绪,不必着急。”
慕淮适才教尹雱挽弓,心里头体会到了养儿子的乐趣,他暗道着,慕珏这小子何时才能长大,他真想现在就想教他骑射练箭。
赶紧长大罢,让他这个做老子的也能体会体会尹诚的乐趣。
尹诚观慕淮的神情虽微有些寥落,但近日的气质却与从前不太相同。
从前的他眉间总是存着戾气和狷色,如今瞧着却是愈发沉稳自信。
整个人的状态很好,一看便是被东宫的那位太子妃伺候得舒心。
清风吹拂,武场上的细沙正在半空打着旋儿。
慕淮又道:“等雱儿长大,或是将来你也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但愿他们和慕珏的关系,能同孤和你一样要好。”
尹诚唇角微牵,回道:“自然,臣的儿子将来定是要效忠殿下之子的。”
这时小厮拿来了两人常用的兵器,慕淮将尹诚常用的刀扔给了他,说来二人已经许久都未比试过了。
尹诚一把接过,他觉慕淮近日勤于练武,应是在筹备着什么事。
可他却又明显没有出征打仗的意图。
那慕淮到底是要做什么?
尹诚猜不出慕淮莫测的心思,全当他只是想要强身健体。
******
夏日将过,汴京上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便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
同尹诚习武之后,二人在府上饮了些酒,慕淮便于傍晚之前回到了东宫。
他酒量不差,饮酒亦只是怡情,从不让自己处于不清醒的状态。
就算别人觉得他是醉了,可他实则未醉。
回东宫后,容晞却没在殿中。
慕淮想起,昨夜她曾向他提起过,今日她要和德妃去趟陈王府,为慕涛筹备婚事。
容晞说,之前他二人的婚仪德妃帮了他们许多,自己身为他的妻子,便也要在陈王的婚仪上多出些力。
前世慕涛娶了跋扈的拓跋玥,婚姻不幸。
这一世在慕淮的有意撮合下,庄帝便将开国郡公的嫡次女许配给了慕涛为妻。
郡公为二品爵位,身份贵重,却在朝中无实职。
慕淮心思深沉,纵是知道慕涛从无不臣之心,也不想让他娶母族权势太大的女子为妃。
好在郡公次女的温顺贤良在汴都世家广为人知,希望这一世,慕涛的姻缘能够美满。
这般想着,慕淮便趁容晞未归宫前,沐了浴,亦洗去了身上的酒气。
待他换好了常服后,雨势渐大,殿内的温度也渐冷。
容晞却仍是未归。
慕淮心中有些担忧,便派了太监去查看情况。
太监很快便回到了偏殿,告诉慕淮太子妃已然归宫。
慕淮即刻振袖起身,便要去寻那女人。
容晞穿着太子妃的繁重命服,原本莹透的小脸瞧上去却带着惨白,从前嫣粉的小嘴也泛着白,一看就是身子极为不舒服。
慕淮刚要开口询问,只听容晞无力地唤他:“夫君……”
她身子往前倾着,便在他面前晕厥了过去。
慕淮及时将娇弱的女人横抱在身,心中难得有些慌乱,面色亦是极为凝重。
太医到东宫后,对慕淮道:“太子妃本就体寒,这胎又是早产,最近又劳累,这逢上月事,体质自是虚弱了些。”
慕淮听到月事二字,便想起了从前她为他浸冷水的事,对容晞既存心疼又存愧疚。
还没入秋,慕淮便命下人在殿中燃了炭。
床上美人儿的面容渐渐恢复了些血色,慕淮坐于床侧,一直守着她。
见她转醒,便命宫人呈上了红枣姜丝汤。
待容晞起身后,便见慕淮眉眼凌厉,语气微沉地问她:“听丹香说,你在陈王府就身有不适,为何一直忍着不说,也不寻机歇息?”
容晞自是知道,慕淮语气虽像训斥,实在却是在埋怨她不关切自己的身子。
便细声道:“妾身这是老毛病了,再说女儿家月事不顺也是经常,犯不着娇气,妾身也不想在德妃娘娘面前失态。”
慕淮接过了宫人呈上的红枣姜丝水,用瓷勺舀了舀,边往她嘴里喂着,边命道:“下回身子不适不许强忍着,你犯毛病,也折磨着孤。”
容晞乖顺地点了点头。
慕淮忖了忖,又命:“明日便告病,陈王府不差你一个帮衬的人,德妃会理解的。”
容晞听罢,却道:“夫君这样,难免太过娇惯妾身,这样不好…”
话说到一半,她又环顾了下四周。
见并无其余宫人在侧,又道:“现下夫君是太子,没人会说什么,若将来…夫君登临大位,妾身便是皇后,若夫君还是这么娇惯妾身,那些言官肯定会呈折子讲些谏言的。”
慕淮不以为意,待将姜丝红枣水置于身侧高几后,回道:“孤厚爱发妻,谁会说三道四?”
容晞抿着柔唇,回想起近一月的种种。
有时若他将她折腾得惨了,慕淮会特意叮嘱宫人,不让宫人唤她起身,任由她睡过头。
她若食欲不振,慕淮便会苛责庖厨。
前阵子小宫女为她篦发时,有些莽撞,不小心扯拽了下她的头发,弄疼了她。
这事被慕淮瞧见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立即就瞪了起来,差点要让太监将那宫女拖出去打上几十个板子。
好在她拦阻了下来,不然那宫女八成便会被打个半残。
容晞觉得慕淮平日对臣下和宫人都算赏罚分明,人也勤政自律。
对那码子事虽然有些上瘾,却也不算是耽于美色、不务正业的储君。
可一碰到与她相关的事,慕淮的种种表现便跟昏庸的暴君对待祸水红颜似的。
慕淮原本就叫过她祸水,容晞也很不想成为惑君的女人。
便耐心地同慕淮解释:“但夫君不能因为一些小事,就苛责下人,这样对夫君不好的。下人们难免会出错,有错便按规矩罚,不至于重惩。”
慕淮将细声细气同他讲话的娇弱女人拥进了怀中,低声道:“其余事都要赏罚分明,惟你不行。”
容晞闭目靠在他的怀中,小声问道:“为何不行?”
慕淮亲了下她的发顶,语气有些郑重:“晞儿是孤的心肝肉,少根头发孤都心疼。”
话落,容晞还是禁不住在他怀里闷声笑了起来。
她颊边泛起了浅浅的梨靥,笑容极美,慕淮心中也被感染。
只听容晞又弱声低喃道:“还好没其余宫人在,若让旁人听去了,夫君的一世英名便毁了。”
慕淮将高挺的鼻梁抵.在了她的颈间,边嗅闻着女人熟悉的发肤之香,边用大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上,替她焐着泛疼的那处。
他埋于她的颈间,嗓音低沉道:“你月事不顺的小疾,原始于孤,孤当然心疼。”
雷声不绝,风雨欲来。
容晞在慕淮的怀中却寻到了安全感。
殿内很温暖,二人正无声地温.存着。
——“殿下…乾元殿的公公正在东宫外,说…说皇上急召您去乾元殿。”
小太监的声音很焦急,打破了寝殿原本温馨的气氛。
容晞神情也渐变得惊慌,她隐约猜出了什么,温驯美丽的眸子也渐渐染上了惧色:“夫君…父皇他……”
慕淮吻了下她的眉心,温声道:“别怕,等孤回来。”
待将容晞的情绪安抚好后,慕淮便阔步走出了寝殿。
甫一出东宫,他的眼神再无适才面对容晞的柔情。
他表情冷沉淡然,眼神凉薄却又不失坚定。
为慕淮撑伞的小太监心中难免会有些紧张。
既是乾元殿的大公公都亲自来东宫了,那就算是再傻的人也能猜出,皇上这是,大限将至了。
只见眼前的太子身姿高大挺拔,他步履沉稳地往乾元殿走去时,是一副不惧风雨的镇定之态。
小太监知道,大齐江山即将易主。
这本是会让阖宫诸人都深感不安的时刻。
眼下,太子慕淮即将登基称帝,继承其父辈的江山基业。
可那小太监却觉得,慕淮做皇帝,他虽身为雍熙宫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人,心里头,竟是比从前更安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