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禁城,紫瑞殿。
汴京白日还算天朗气清,可到了傍晚时分,却全无平日暮色四合,熹光初曙的美景。
叆叇的浮云似是要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就连暖黄的宫灯都瞧着比平日黯淡了些。
殿中倒是灯火通明。
慕淮同尹诚和王骁在枢密院商讨完军机要务后,便先到了紫瑞殿,里面的太监和宫女正忙碌着,却浑然不觉,殿中早已悄悄埋伏好了数十名的禁城精兵。
鹘国皇戚来此参宴,这驻卫自是要比平日更森严隐蔽些。
慕淮已然在宴席上坐定,陆续已有慕家宗亲和重要官员至宴。
若在平常,他纵是有公事在身,若逢宴事,也会亲自回一趟东宫,同那女人一同至宴。
可今日,慕淮却没有这么做。
他知道,容晞这女人在同他闹脾气。
他近日对这女人过于宠惯纵容了,渐渐将这原本乖顺温软的女人宠出了脾气和锋芒。
圣人这句唯女人与小人难养说得太有道理,他不能总是太娇惯这个祸水,就让那女人先冷静冷静也好。
这般想着,慕淮那双深邃的眼却不断地望着殿外。
见那女人的身影仍未出现,他心里头竟然有些空落落的。
很没有底。
慕淮厌恶这种感觉。
他憎恨自己对这女人太过在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随时在牵动着他的寸寸心肠。
一个男子,怎能如此在意一个女人?
他不想成为自己曾经最鄙视的情种。
可他前世用了一生,想要尝试忘掉这个女人,都没能做到。
今世的他又同这个女人结为了夫妻,与她相处的这几月可谓是蜜里调油,这让他对她的感情更浓烈了。
思及,慕淮墨眸微沉。
他深知自己对那个女人的感情是不会再变了,但日后他却也要将他对她的感情收敛几分,不能让这个女人将他吃得太死。
慕淮正阴着脸,却见鹘国皇戚已然进殿。
拓跋虞一身瑞紫窄袍,身姿劲瘦挺拔,正用那双精致的眼瞥着他。
慕淮同他视线交汇,眼前的少年生得俊美妖冶,同他姐姐一样,都有副蛊惑人心的好皮相。
拓跋虞没再多看慕淮,他被太监引着,去了自己的席位。
慕淮看了眼拓跋虞的背影,随后又扫了眼紧随其后的拓跋玥和拓跋璟。
前世他见过这二人,今世这二人一如前世。
拓跋玥还是那么讨厌,拓跋璟还是一副只知吃喝的纨绔模样,可谁让鹘国大君宠着贵妃呢。
这对兄妹的日子过得倒一直顺遂,拓跋璟虽是个没用的东西,但他身侧的谋士却是个忠心且富有谋略的。
明明是个蠢玩意,却也在鹘国的那场内斗中占得了一席之地,当然这其中还有贵妃的帮衬。
只是他前世活的太短,在承章十一年的初夏便去见阎王了,自是不知道鹘国后来的时局变成了什么模样。
这边慕淮正出神地忖着心事,那头的鹘国皇戚却似是有了争斗。
——“求三公主别再缠着我,也莫要跟我同席而坐。”
只听拓跋虞恶狠狠地道。
慕淮听到这句话,面色稍霁。
他状似举起酒爵要饮酒,实在却在用眼不断地瞥着拓跋虞和拓跋玥,一副暗暗看戏的模样。
拓跋玥微努着嘴,不解地问:“为何不让我挨着你,你就这般讨厌我吗?”
对,很讨厌,讨厌到甚至想杀了你。
拓跋虞这般想着,只是冷着声音回道:“请三公主离我远一些,今日我心情不好,怕得罪你。”
拓跋玥面上显露了笑意,回道:“没事,我不怕你得罪我。”
眼见着拓跋虞的面色愈发阴沉,拓跋璟对他二人道:“唉,赶紧入席罢,别在人齐国的宫殿还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拓跋虞暗暗咬牙,亦攥紧了拳头,回道:“反正我今日断不会与三公主同席,若她非要跟我一席,那我还不如不参这宴。”
慕淮嗤笑一声,略有些无奈地摇首。
狼崽子到底还是个孩子,总有些意气用事。
眼见着鹘国的这三人僵持着,见慕娆着青罗命服入殿,慕淮从圈椅起身,走到了那三人的身前。
众人见慕淮来此,虽各怀心事,却仍恭敬道:“太子万安。”
拓跋虞忍着心中的嫌恶,也这么说了一句。
慕娆亦是仪态温婉端庄地,对自己的堂兄施了齐国的礼节。
她刚要去自己的席位,慕淮却唤住了她。
他道:“既然世子不愿同三公主同席,不如就让郡主与三公主同席,她二人年纪相仿,又都身份尊贵,定是有许多共同的话可说。”
拓跋玥瞥了慕娆一眼,暗道谁跟她有共同的话可讲,这齐国太子还真是多管闲事。
拓跋虞厌恶慕淮,却没想到他今夜竟是帮了他一把,让他远离了拓跋玥那个烦人精。
慕娆容色淡淡,她看出了慕淮深沉的心思,自是没有说破。
她按照慕淮的安排,安静地同拓跋玥同席而坐,而她的另一旁,则坐着拓跋璟和拓跋虞。
慕淮的心思昭然若揭,在场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娆微微侧首,看了一眼拓跋璟。
拓跋璟模样生得不差,可她却对他毫无好感,而且她也有所听闻,这拓跋璟是个不学无术,且沉.溺女色的纨绔。
慕娆自父亲去世后便深知,自己的婚事从那时起便不可能由她的家人做主,更不可能由着她的心意来。
她这种身份,定是要被皇家的人利用的。
其实那日容晞主动拉拢她,她便猜到,慕淮应是要给她安排婚事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慕娆缓缓转首,端丽且静默地坐着,也没有心思再同身侧的拓跋玥假意寒暄。
却在想,如果自己未来的夫君真的是拓跋璟,那慕淮是要将她远嫁吗?
她母亲年岁渐大,前些年弟弟也因病去世了,谁来照顾她的母亲呢?
宫女们陆续呈上了精致的菜肴,拓跋璟不仅好.色,还嘴馋好吃,见拓跋虞那头的菜食更对他胃口,便对拓跋虞道:“你跟我换下位置。”
拓跋虞瞥了他一眼,强压着心头对拓跋璟的鄙夷,同拓跋璟换了下位置。
慕娆见身侧的人换成了另一个少年,悄悄地用清丽的美目看向了他。
见拓跋虞侧颜精致,骨骼清奇深邃,虽生得俊美,却微有些妖冶,暗觉他跟她皇嫂还真的有些像。
拓跋虞注意到了身侧少女打量的目光,也沉脸转首,看向了她。
慕娆及时错开了视线,假意为拓跋玥夹菜。
拓跋虞这才转回了身,却见对面的慕淮神色不大好看。
慕淮在心中暗骂拓跋璟真是个废物点心,为了几口吃食将他的计划全部扰乱,让那狼崽子跟慕娆挨着去了。
——“太子妃驾到。”
太监尖细的嗓音打断了慕淮的思绪。
那女人终于来了。
慕淮掀眸,看向了从殿外小心迈着门槛的女人。
见到她,他心里头也安沉了不少,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似的。
容晞着太子妃的重制翟衣,孕相虽明显,但容貌却是艳压四方的夺目。
这女人一出现,在场所有宫妃和贵女,纵是花了数个时辰敛妆理面,美丽的容貌也俱都变得黯淡无光。
拓跋虞自是看向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姐姐,且视线一刻不离。
容晞却为避嫌,不看弟弟半眼。
拓跋虞身侧的拓跋璟惯是个好.色的,见到容晞,嘴巴微张着,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
拓跋玥瞧见了身旁两个男人的神情,看向容晞时略带着憎恶。
那日在金明池旁,她便觉出,拓跋虞怕是对这齐国太子妃一见倾心,这才在人家大喜的日子阴了脸。
今日见拓跋虞看容晞的眼神那样直白,拓跋玥更确信了心中所想。
容晞无视着周围的数道目光,径直走向了慕淮的席位,她入座前,恭敬地向慕淮施礼,柔声道:“殿下万安。”
慕淮放下了手中所执的酒爵,淡淡回她:“坐罢。”
他自是瞧见了对面那几个鹘国皇戚的神情,拓跋璟此时已经知道避着不去看容晞了,可拓跋虞那双眼睛仍直直地看着他姐姐。
慕淮心中不悦,又让宫女为他倒酒。
容晞却主动接过了白玉酒壶,为他主动斟酒,轻声劝道:“殿下少饮一些,多饮对身子不好。”
慕淮心绪稍平,这女人终归还是在意他的。
他低声回道:“好。”
拓跋虞见姐姐一眼都没有看他,不紧攥紧了拳头。
慕娆自是瞧出了周遭氛围的紧张,却没有多言。
庄帝至宴后,众人皆起身向帝王拜礼。
待庄帝在殿中主位落座后,便命宫人呈上了鳌蟹。
虽说两国的茶马比价并未谈拢,但在宴上还是要保持表面的和煦。
庄帝温和对众人道:“现在的鳌蟹,蟹黄虽然不肥美,但肉质还算鲜嫩。”
德妃附和着庄帝的话,庄帝又让鹘国来的皇戚多食几只。
鹘国自是没有鳌蟹这种美味,拓跋玥和拓跋璟都没有吃过,自是不知该如何下嘴。
拓跋虞却对鳌蟹有印象,他犹记得小时候容炳领了月俸后,偶尔会在马行街买些鱼鲜带回家中,其中便有这鳌蟹。
他不会侍弄这鳌蟹,姐姐就会用蟹八件仔细地将蟹肉和蟹黄剔出来,然后将食碟推到他面前,温柔地看着他吃下。
可如今,时移势易,姐姐却在给那个男人剥着蟹。
容晞觉出了慕淮和弟弟之间的敌对,她有意讨好慕淮,生怕慕淮寻弟弟的麻烦,便将剔好的蟹肉放在蟹壳中,推到了慕淮的身前。
“殿下,请用。”
慕淮听到殿下二字,却蹙起了眉。
今晨起,容晞就再没唤过他夫君,反倒是一直恭敬地唤他殿下。
一唤殿下,二人之间明显便生分了不少。
慕淮清楚,这女人还在同他怄气。
他耐心渐失,抑着心中突冉的暴戾,没用下女人细心为他剃的蟹肉,反倒是用大手将女人的柔荑攥入了掌心。
容晞没想挣脱,便任由慕淮攥着。
可谁知慕淮竟是攥着她的手,将其放在了他的大.腿上。
他穿的冕衣织锦繁复,是用珍贵的罗绮所制。
容晞的手触碰着他冕衣繁缛的织纬,耳根渐渐染上了绯红。
手放在这儿,离他那处也太近了……
容晞美目微变,小声对慕淮央求道:“殿下…您松开妾身好吗?”
慕淮侧颜立体精致,且敛净分明。
他头戴冕冠,额前的七旒青玉珠串微微碰撞着,更衬其眉眼深邃,矜贵俊朗。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端正冷肃的男人,却在暗自做着这种事。
他冷声回道:“不松。”
容晞抿唇,再度央求道:“妾身…妾身求您了……”
慕淮左手攥着女人的柔荑,右手状似为女人夹菜,待微微转身时,他压低了声音在女人耳侧威胁道:“你若再多言,孤就将你的手往上移。”
容晞的瞳孔倏然放大,终是闭上了嘴。
任由男人攥着她的手,将其放在了他的腿.上。
在这紫瑞大殿中,拓跋虞是唯一敢盯视在场这对身份最尊贵的新婚夫妇看的人。
虽说宴上的桌案都垂着织锦,旁人都看不出慕淮和容晞那处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瞥向他二人时,都觉得太子和太子妃伉俪情深且举案齐眉。
拓跋虞眸色却是一觑。
慕淮适才明显是强.迫姐姐做了什么,他能看出,容晞的表情很局促。
真是个可恶的狗东西。
拓跋虞暗骂,眼中似是在燃着焰。
慕娆知道拓跋玥不知道食蟹的方法,便细心地为身侧的同龄少女剔好了蟹肉。
随后见身侧的拓跋虞未用任何菜食,那双浅棕的眼却一直在直勾勾地盯着慕淮和容晞看。
慕娆无奈摇首,她将剔好的蟹肉递给了拓跋虞。
随后,亦压低着声音对他道:“我不知你们鹘国的礼仪…但在齐国,你最好不要那样盯着太子和太子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