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都汴京即将入夏,容晞回想起去年这时令,她才刚刚成了慕淮身侧的一个婢女,不由觉得真是时移事易,光阴嬗变。
皇后翟氏虽保住了性命,亦保住了位份。
但雍熙宫中人人皆知,一个空有其名且再无母家依靠的皇后,在这宫里,地位还不及个受宠的婕妤。
皇后出不得未央宫半步,庄帝的妃嫔们自是也免了每日晨昏定省,向皇后问安的规矩,这几日都能贪懒多睡些时辰。
但后宫之事不可无人管理,德妃为庄帝诞育过陈王慕涛,亦是四妃中,最有威望、德行最出众的宫妃。
德妃人如其名,品德高洁,处事亦很低调。
容晞跟了俞昭容这么久,对庄帝的这些后妃不说有多么了解,却也知道哪些妃嫔是一派,哪些妃嫔是单打独斗。
她从前的那位主子,便是个单打独斗的。
容晞也曾建议过俞昭容,让她向德妃示好。
德妃身份贵重,既有在后宫生存的手段,也是个性情宽厚有容人之量的女人。
俞昭容问过容晞缘由,说为何不投靠皇后,反倒是选不受宠的德妃。
容晞便将自己的思虑告诉了俞昭容。
她说,皇后身侧已有不少嫔妃投靠,其中位份最高的便是同为其潜邸旧人的淑妃。
淑妃曾为庄帝诞下过长子慕润,只是慕润去世得很早,不然淑妃在宫里的地位会更高。
也或许正是因着爱子的早亡,淑妃的性情格外古怪孤僻,容晞知道淑妃同李贵妃不对付。
而俞昭容的性情跟李贵妃略像,平日作风都很跋扈嚣张。
淑妃不会喜欢她,亦不会让皇后容她加入她的阵营。
俞昭容自幼被娇养长大,被家人保护得很好,惯是个没心机的。
进宫后对容晞这个大宫女便十分依赖,事情无论大小,样样都要询问容晞的意见,自己很少有主见。
听完容晞的劝谏,俞昭容便按她的指示,想对德妃示好,投靠德妃。
但当时李贵妃在宫中地位无人能及,德妃便委婉拒绝了俞昭容的示好,不欲在后妃中结党,只想自保。
容晞回想起之前的种种,对德妃当时的做法是理解的。
她昨日听丹香讲起,李贵妃昨夜在冷宫中悄无声息地殁了,庄帝命人将她草草葬之,也没派内诸司的人出具棺材,只让太监寻了个草席将李贵妃炭黑的尸体卷了起来。
容晞听后,面色很平静。
心中却仍是有些波动。
庄帝性情温方敦厚,李贵妃之前的待遇也是宠冠六宫的盛宠,她也曾为庄帝生下了一儿一女,如今这下场真是令人唏嘘。
容晞倒不是同情李贵妃,却也通过这事,更知天家的无情,并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平日更要谨小慎微地处事。
午后天气有些炎热,容晞边想着往事,边拿着团扇轻轻地煽着凉风。
东宫重檐的檐角翻飞冲天,恰有梳横的古树在那檐角处微垂了枝叶,自成了一副巧妙的借景。
容晞头戴碧罗华冠,肌肤凝白,手执团扇却又有副多思的神情。
一宫女来寻时,见到不远处亭亭站着的檐下美人,顿生错觉。
眼前之景,很像是一幅,用工笔细细描绘的宫廷仕女图。
容晞和丹香听见了动静,徇着声音看向了那宫女。
宫女不敢多看容晞的脸,却还是被她眉眼唇鼻的组合惊艳到了,怎么就这么会长呢?
她垂首,恭敬道:“良娣,殿下归宫,唤您回去饮汤。”
容晞听到“汤”这个字,微微颦了下眉目,半晌,还是平静道:“知道了,这就过去。”
丹香小心地馋着自己的主子,往殿中走去。
容晞自是看见了那宫女的神情,她总觉自己的长相过媚过艳。
说句不好听的,她生了张祸水脸。
美则美矣,却总像是妾侍才有的长相。
她身量也不高,又做了那么多年的奴婢,总归没有闺秀那种端丽大气的劲,毫无正室的气场。
最与太子妃或正室这身份违和的,便是她这副如娇莺一般的嗓子,她有时都觉得这动静过嗲,可自己又控制不住说话的嗓音。
单凭这嗓子,别人骂她句狐媚子都很正常。
现下自己的位份虽仍是良娣,但宫里的人都在传,慕淮想让她做太子妃。
那日男人恶狠狠的话容晞也记在心里,却仍觉得不大真实。
若做太子妃,那将来慕淮登基后,她便是大齐皇后。
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每每想到这儿,容晞就顿生各种复杂的心情。
她不是那种不慕名利的脱俗女子,能做皇后,心中自是兴奋的。
可是却仍觉得无甚实感,生怕自己做不好,反倒会成为慕淮的累赘。
近日容晞穿得衣物都尽量偏深偏黯,也叮嘱丹香,让她为她画端淑大气的妆面,亦是天天在唇上涂抹绛色的唇脂,想让自己看起来持重老成些。
至殿中后,慕淮已端坐在罗汉床处,他手持书卷,正专心致志地凝目思忖。
小案上被摆着了用文火慢煮,被白瓷小盅煲好的大补汤水。
里面有嫩滑的鸡肉、千年老参、南海的鲍鱼和花胶,还有枸杞等一些中草药。
大夏日的,若她不是体格偏虚的孕妇,喝上这一碗,定会淌鼻血。
慕淮觉出容晞已经回殿,他并未掀眸,只对容晞淡淡命道:“过来,把这汤喝了。”
容晞嘴上应是,心中却不大情愿。
上次她饮的那药,虽说并未伤到孩子,但体质还是因此变得虚弱了些。
慕淮命人每天都给她熬这种补汤,每日中,安胎药也要比往常多喝一次。
容晞对自己做的事愧疚,亦为了孩子,每日都听话地喝下。
慕淮将手中书卷放下后,便拾起案上汤盅,蹙眉用勺舀起里面的鸡肉,动作不算温和地往女人的嘴里送。
容晞边细细嚼着,边轻声道:“夫君…您近日总这么喂妾身…妾身都胖了……”
慕淮掀眸看了女人的脸蛋一眼,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存着淡淡欣喜。
总算把这女人喂肥了点。
慕淮语气温淡,回道:“怀了身子的女人哪有不胖的?再说你也没胖多少,就是脸圆了些。”
说着,容晞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柔腻的脸蛋,神情却有些沮丧。
哪个女人希望自己变胖呐?
但好像男人却不是这么想的,近日容晞总觉得,慕淮比以前更愿意掐她了。
慕淮看着她娇气的模样,无奈摇首,又低声嘱咐道:“一会去德妃那处,坐会就行,若觉得同她相处得不习惯,便寻个借口早些回来。”
容晞乖顺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如慕淮所想。
她准备同德妃打好关系。
丹香事先命辇子院的人备好了车辇,午后暑日打头,辇后亦有太监持着鹍翅伞扇,为她遮挡烈日。
不经时,众人便到了德妃所住的皎月宫。
容晞没想到的是,德妃宫中竟还有庄帝的其他嫔妃在。
她识得庄帝后妃的长相,皎月宫正殿中坐着淑妃和近来很受宠的王婕妤。
还有庄帝做亲王时的潜邸旧人,徐修媛。
位份较低的嫔妃见她来此,纷纷从梨木圈椅处起身,同她见平礼。
容晞也不知怎的,来皎月宫之前,多少有些紧张。
但进殿后,虽说见到了这么老些嫔妃,心中却又变得很淡定。
她款款坐于德妃为她安排的坐位后,德妃语气温和地命宫人给她看茶,随后与她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大抵就是关切她肚里的皇嗣,和她的身体状况。
容晞一一答着,态度恭敬沉静,丝毫没有从低位爬到高位后的惶恐和露怯。
她的谈吐之前也有意练过,未出任何纰漏。
本以为这番来德妃这处,就是略坐坐用些茶点。
可事情永远都不会如人预料的那般简单。
容晞正轻啜着茶水。
与她之前毫无交集的淑妃却突然开口,问向她道:“最近,这宫里都在传容良娣你的轶事,说来良娣的身世也是颇为传奇,家父曾经是太常寺卿,受那翟卓的陷害,被流放在外。本宫属实好奇,不知良娣以罪臣之女的身份流落民间时,都是怎么过的日子,竟还能与太子相识,还成了宫里的良娣?”
容晞听罢淡哂,却觉淑妃突然问这话,有些蹊跷。
德妃的面色亦不大好看。
淑妃在位份低的妃嫔面前,这么问容良娣。
看似是关切好奇,实则是语带贬损。
一是贬她出身低,纵是父亲的旧案沉冤得雪,却仍摆脱不掉当年过的低贱生活。
二是讽她有手段,纵是沦落成那样,亦有心机勾搭上当朝太子,雀登枝头一跃成了良娣。
德妃心中是很同情容晞的。
像她一样,同情容晞的宫人和百姓有很多。
本来是个容貌出众的官家小姐,一夕之间,沦为了罪臣之女。
这些年她过的生活不用问也能被人猜出来。
身份低贱的女子想生存,无外乎就是做人奴婢,更凄惨的,自是被卖到青楼入贱籍。
想到这儿,德妃更觉淑妃的话过分,她八成是想暗讽容晞的身子不清白。
容晞刚要回淑妃的话,德妃却先她一步,对淑妃道:“近日汴京各大酒楼酒肆都有说书人在讲容良娣的轶事,淑妃对此,不会没有听闻罢?”
淑妃用纤指捻葡萄的动作一顿,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她道:“姐姐,妹妹哪有那闲功夫去打听民间的事?”
德妃徐徐道:“既是不知,就问问你宫里的下人,阖宫的人都知道,怎么就妹妹你不知道?”
德妃语气还算温和,但明眼人却能听出她语气透着的疏冷。
淑妃眸色不易察觉地微变。
德妃现在倒是厉害上了,先前李贵妃在世时,她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如今皇后出事,皇上下旨,让德妃有了管理后宫之权,她倒得意上了。
淑妃本以为,庄帝这番会让她来管后宫,却没成想,她想要的权利竟被德妃夺去了。
德妃代掌凤印,自是风头无两。
前日淑妃同庄帝表达了不满,庄帝因她丧子之事,对她是有愧疚的,亦对她比寻常妃嫔多了几丝怜爱,却只许了她协理六宫之权。
淑妃将不满的情绪深敛于心,神色略有些讪讪,对德妃道:“妹妹身子不适,先回宫休息了,姐姐同容良娣慢聊罢。”
待淑妃走后,那婕妤和修媛也离了皎月宫。
德妃表情微有些无奈。
她命下人将事先打好的金锁和和田玉制的臂环递予了容晞身侧的丹香,又道:“良娣还怀着身子,也早些回去休息罢,本宫唤你过来,原也是惦念你的身体,想亲眼看看你。”
德妃将慕淮当成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又因容晞身世可怜,自己身为暂管后宫诸事的高位妃嫔,自当该对太子良娣和皇嗣多加关照,
容晞知道德妃心善,心里头自是一暖。
可离开皎月宫后,却也深感德妃的不易。
也想起了曾经李贵妃在皇后面前的跋扈之举。
她想,若她未来真成了皇后,慕淮留给她的后宫又会是什么样的?
庄帝的后妃就够难伺候了,各式各样的嫔妃她也见了个全。
也没什么好怕的。
做奴婢,要有奴婢的忠心和谨慎。
做妾侍,要像玩宠般,行媚人之术讨夫主欢心。
而做正妻,管着夫君的妾室是本分。
她若真成了皇后,管好和照顾好慕淮未来纳的一大帮妃子更是本分。
容晞一直是个尽职尽责的人,做什么像什么。
就是做奴婢时,也很爱自己的本职差事。
可一想到将来要面对的一大帮妃子,她还是觉得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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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庄帝册封太子妃的圣旨终于被送到了东宫。
大太监宣读圣旨时,容晞神色平静地跪在地上,却觉周遭的宫人竟比她还要兴奋。
慕淮为了让她坐上这个位置,前期亦是做了不少的准备。
先是同黄门侍郎严居胥偶尔地在政事堂不务正业,君和臣不聊政事,而是一本正经地谈论起话本该如何去写。
慕淮和严居胥都是极谨慎的人,字字斟酌后,终于定了个版本。
他们将容晞的人设打造成虽然蒙受冤屈,却仍励志坚韧的落魄官家女形象。
同时将翟家人的恶毒大书特书。
严居胥在外还寻了汴京的几位说书大家,向他们询问这故事如何讲,才能更催泪,更惹人唏嘘。
顺带着许他们银两,让这些说书人近日在汴京的各大酒肆中,就讲这个故事。
让说书先生在百姓中造舆论,是慕淮常使的政治伎俩。
所以汴京的说书人往往都同官府的人有着往来,在酒肆中讲的精彩轶闻,亦都暗带着很深的目的性。
酒肆往往也有谏院的人在场,暗暗观察着一众百姓的反应。
百姓虽只想听个乐子,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将皇家想让他们知道的事,记了个透。
如此造势,满汴京的百姓自是对容晞是既同情又钦佩,虽说她只是个良娣,却在民间的风评极好。
雍熙禁城外的百姓不知庄帝的妃嫔如何,却都知太子有个容良娣,亦都知容良娣生得貌美。
慕淮深知庄帝颇信占星天象之说,平日去太史局的次数很频繁,如要决策大事,总会召太史令入乾元殿,询问天文气象。
太史局中常设的天文院和测验浑仪的刻漏所①,每年花销都不少。
慕淮自是不大信这些,前世亦是险些将太史局的这两个院所裁撤。
可庄帝既是信,他便派严居胥同太史令暗通款曲,在庄帝命他去乾元殿说天象时,讲出了这样一段话——
“一月之前,汴京天际芒气四出,孛星愈隐,亦有牂云时出。而今,有天保之星②坠于汴都城郊,雍熙禁城芒气褪尽,瑞气大升,实乃祥象。”
庄帝听罢,不禁询问:“仅仅一月,天象便有如此之变,爱卿可知是何缘故?”
太史令面色平静,却按之前严居胥暗中嘱咐的说辞,将这天保之星同容良娣的胎孩连接在了一处。
一月前,容良娣险些失子,所以汴京天际呈灾象。
一月后,容良娣的胎孩康健,汴京天际又呈祥象。
太史令又说,总有瑞星笼罩在东宫上空。
所有的言语,都在暗指,容良娣肚里的胎孩,是大齐的福星。
慕淮筹谋的两件事终成,容晞也名正言顺地成了大齐的太子妃。
待庄帝身侧宣旨的太监退下后,容晞的心中却仍无实感。
慕淮未归东宫,容晞听着宫女恭喜的话语,在她们的帮扶下,沐了浴。
待沐浴之后,她披散着半湿的长发,藕荷色的薄纱亵衣让她的气质愈发柔美,书案上放着封她为太子妃的圣旨。
容晞将圣旨摊开,细细看着上面的字,眼中还是稍带着惊诧。
正觉无甚实感时,却觉自己被男人从身后抱住。
慕淮应是饮了酒,身上带着醇酒之香,他将下巴轻抵在女人纤弱的肩头,低声问:“满意吗?孤的太子妃。”
容晞一时失语,也不知该回慕淮什么好。
想着现在,她是不是应该在慕淮面前跪下,以表感激之情。
慕淮对容晞的反应并不满意。
封她为妃,这女人竟还不高兴。
慕淮走到书案后的圈椅处坐定,随后蹙着眉头,沉声对女人命道:“过来。”
容晞依言,听话地走到了男人的身前。
慕淮见她那副懵懵的神情,心里更不爽利,又命:“坐下。”
说着,还没等女人反应过来,便拽着她纤细的胳膊,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略有些薄醉,将泛着馨香的女人圈入怀中后,亦将她乌黑柔顺的长发拨在了一侧。
女人的颈脖白皙修长,他低首,愤愤地用唇在上面留了个红印。
容晞轻嘶了一声,略有些埋怨地细声道:“…夫君,不是说好了,不在这处留下痕迹的吗……”
慕淮不悦:“真娇气,混身上下无一处不娇气,碰一下都不行。”
容晞抚着那处,渐渐展露了甜柔的笑意。
眼前的男人看似是凌厉且愤怒的。
可她却从他眼中,看出了几分委屈。
容晞终是柔声道:“妾身…很高兴…却不知该怎样感谢夫君。”
慕淮听罢,探手用拇指抚过她的眉眼,待至她那如花瓣般柔美的唇时,他俯下身,轻轻地啄了下那处。
再度四目相对后,容晞在他那双薄醉的眼中,看出了丝缕的侵占意图。
那眼神有些危险,他已经许久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了。
容晞正有些慌神时,慕淮的薄唇已附在了她的耳侧。
他嗓音低沉醇厚,稍带着沙哑,低声道:“孤想要你。”
容晞白皙的双颊渐红。
慕淮心思深沉,这一月一直喂她汤补之药,怕也是存着将她养肥了再吃的念头。
按说现下应该可以,可慕淮醉着,容晞的心中多少有些担忧。
又回想起她未有孕时,慕淮的粗野行径。
她心中还是觉得怕。
慕淮这时已将她柔腻的纤手置于掌心把玩。
他语气透着隐忍,又道:“不用怕...今夜,你来教孤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