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东宫殿中炉烟浥浥,罗汉床两侧悬立的绡纱宫灯中,烛火烨烨。
满室散着悠沉松远的熏香味,容晞嗅着这好闻的气味,心绪却丝毫都未平复。
听罢慕淮之语,容晞的那双桃花美目却显得有些怔然。
慕淮说他会是她的靠山,亦会护着她,让她不要对自己的家世感到自卑。
可如慕淮这样身份的男人,在年少之际许给女人的承诺,是不能完全相信的。
容晞不知道,慕淮许她的这份承诺能维持多久,她不敢将自己的那颗信任之心完全托付给眼前的男人。
今夜她同翟诗音在御花园争执时,展露的一言一行虽说都是在做戏,可教训翟诗音时,她见慕淮如此护着她,心中终是在一瞬间有了可怕的念头——
做个恃宠生骄的女人,滋味甚好。
若她的性情真如俞昭容一样,既跋扈又目中无人,但无论闯下什么祸事,都有男人兜着护着、纵容宠惯着。
这种感觉,自是比做端淑礼让的正室,或是谨小慎微的妾室强上百倍。
现下慕淮对她的承诺应是出于内心的真诚,可保不齐哪一日,这份承诺就会随着新人的到来,烟消云散。
那新人未来之前,容晞选择相信慕淮,她珍惜他独对自己的这份宠护。
眼见着宫内宫外的流言愈甚,她是罪臣之女的身份早晚要瞒不住,容晞神情略带着愧意,低声询问道:“…可妾身的身份,终归是罪臣之女,若仅是个平民百姓都没这么多事…终归是给夫君添麻烦了。”
美人细软的嗓音稍带着怯意,白皙纤细的脚腕在他的捻揉下,红了一大片。
如云雾般乌黑的发髻散乱着,明明该是副落魄的窘态,可在暖黄的灯烛下,她眼睫微垂,瞧上去却是靡丽生姿,尽露着让人心旌摇曳的媚态。
慕淮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发上的簪饰拆解,赴宴的发髻总是繁复沉重,他拆得有些费力。
眉头虽然蹙着,但动作还算耐心。
慕淮边替女人拢着头发,边低声道:“这些你都不必想,只消在东宫好好安你的胎,外面的事自有孤替你解决。”
容晞的视线随着自己长发的轻落下移,细声道:“嗯,还好有夫君在,护着妾身。”
慕淮的这番话让她很有安全感,虽说他这人性子强势且桀骜,但无论是做他的奴婢,还是他的女人,容晞都清楚,慕淮见不得别人欺负自己的人,甚至有些护短。
这时,适才被慕淮勒令拔翟诗音头发的侍从回东宫复命,他跪在地上,将皇后亲自阻止他惩戒翟诗音的事同慕淮说明。
随后低下了头首,静等着慕淮罚他。
容晞眼神带着乞求,示意慕淮饶了那侍从。
慕淮会出了容晞的心意,毕竟是皇后拦着,他一小小的侍从也不敢不听后宫之主的命令。
他颔首,神色却是渐阴,冷声道:“便宜那个贱人了。”
贱人这词让容晞一怔。
他既是称翟诗音为贱人,那应是对她无甚好感。
但若庄帝偏要让慕淮娶她呢?
庄帝放权放得很彻底,亦不忌惮慕淮的储君身份,极其信任自己的儿子,慕淮自然也是孝顺的,不会轻易违逆庄帝的心意。
容晞知道,甭管是宫里宫外,男人纳妾,向来都会纳自己喜欢的,娶妻却要娶身份高且贤德大度的。
纵是不娶翟诗音,他也会娶旁的身份尊贵的世家贵女为正妻。
容晞悄悄看着慕淮英俊的侧颜,心中有些落寞,终归他是不会让她当正室的,他总要娶妻的。
那现在,她该好好珍惜能独占他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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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淮让侍从退下后,命容晞早些歇息,自己则乘着月色去了趟乾元殿。
前世庄帝去世后,他嫌翟氏女总在皇后的安排下,出现在他身前碍眼,便下了命令不许翟氏女再入宫。
翟太后对此自是不满,但庄帝不在,他属实没必要去看她的脸色。
现下容晞有了身孕,那贱人若总在她面前乱晃,难免会让她心中不爽利,他得同庄帝说明此事,现在就让那翟氏二女不得再进宫内。
至乾元殿后,庄帝刚刚饮完苦涩的汤药。
慕淮被立储后,帮他分担了不少政事,他身子状况愈差,属实也负担不了这些繁重的政务,折子仅挑紧要的看,剩下的多数由慕淮代批。
好在慕淮争气,刚刚理政便能得心应手,让庄帝倍感欣慰。
待慕淮在乾元殿的圈椅处坐定后,宫女在他身侧的高几处呈上了清茶,慕淮瞥了眼那茶盏,却不欲用下。
庄帝自是知道慕淮是因何事来寻他,先开口问道:“听闻今夜,你那良娣同翟家女扭打起来了?”
慕淮低首,恭敬回道:“回父皇,确有此事。”
庄帝微微抬了下斑白的眉宇,今夜这事,他对翟诗音的看法有了转观,对她也有了不满。
本以为她会是个温顺知礼的世家小姐,还想着规劝慕淮,让他纳翟氏女为正妃。
可今夜发生的这事,却让庄帝绝了这个念头。
容良娣纵是有身孕,但凭那样的出身,无论如何也当不得正室。
娇纵便娇纵了些,一个玩物而已。
慕淮现在喜欢她,怎么惯着是他的事,早晚亦会有新人取代那容良娣的位置。
翟诗音若聪明些,便不该在她怀着身子的情况下,同她争执。
更遑论,他还未松口赐婚,那翟氏女如今并无任何名分。
思及此,庄帝无奈摇首,却道:“容良娣今夜是受了委屈,但那翟家女毕竟是皇后亲眷,斥几句罚个跪便也罢了,你属实不该命下人去拔她头发…”
庄帝心想,满牙年岁尚轻,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教训起人从不留情面。
他性情温方,虽是皇帝,却和煦待人。
贤妃亦是个温婉柔顺的女子。
慕淮的性格却丝毫都不像二人,反倒是像他皇祖父,亦是大齐的开国君主:成帝慕祐。
慕淮平静地答:“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只是今夜之事,儿臣实在是怕那翟氏女伤到容良娣的孩子,这才处事冒进。为保她这胎稳妥,儿臣还请父皇下旨,让那翟氏二女永不得再进雍熙禁宫。”
他回庄帝的话极为谦谨,但心中却是颇为不屑。
敢欺负老子女人,不把她脑袋拧下来就不错了。
庄帝无奈失笑,待微忖片刻后,道:“此事不可。皇后并无子嗣,将她的这两位侄女视若亲女,若不让她见那二人,对皇后太过残忍…既是怕容氏女这胎有虞,大可让她在东宫不出,没必要不让翟氏二女进宫看望皇后。”
慕淮听后抿着唇,前世他也是在庄帝去世后,才开始不给翟太后面子的。
这时,庄帝同他讲出了和前世相近的话语:“你不喜欢翟氏女,朕心中清楚。先让这良娣伺候着你,待日后,朕会为满牙择位更好的正妃。满汴京贵女这么多,这翟氏女确然不是最出色的,配不上朕的满牙。”
慕淮却想,满汴京贵女那么多,他却只想要东宫那个娇小的女人。
但父亲慕桢对他一直是宠爱甚至是纵容的,他就是性情再强势,也知道父亲将不久于人世,不想因着娶妃之事顶撞庄帝。
慕淮不想让那女人仅是他的妾室,他只想让她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一世,他有了容晞,却头一回觉得这太子身份是个枷锁。
妾为何物?夫主的奴婢而已。
但若再加个罪臣之女的身份,甭说是正妻,就算做他的妾室,都难以堵住众人那悠悠之口。
或许在庄帝和外人眼中,容晞只是暂供他消遣的玩物,他宠则宠矣,早晚都要换下一个宠妾。
但慕淮清楚,这女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他从不是受任何事物挟制的人,对手愈可怕,他亦愈强大。
局势愈严峻困厄,他便愈有斗志。
他一定要将那女人扶到那个位置上,让旁人敬她怕她,再不让她受如今这憋屈的鄙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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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汴京雨季倏至,这日天际难得晴好。
烟空水清,一派祥和气象。
慕淮这日从嘉政殿下朝后,便同严居胥直接前往政事堂,秘召了谏院官阶较低的新任官员。
大齐谏院官衔从高到低往下分别有都御史、副都御史、敛都御史①,而品阶较低的属官则有司狱和检校。
现下谏院的那帮人还未完全成为慕淮的爪牙,官位较高的御史多数都是些性情顽固的老头,不畏强权。
过几年这帮人死的死,辞官的辞官,前世的慕淮方才将自己的势力慢慢植入谏院中。
前世他便是从这谏院中,品阶最低的司狱和检校二职入手,慢慢用这些新血,去替换那些旧血。
新入仕的司狱和检校得知自己被太子重用时,自是兴奋且充满了干劲,如果做事得力,那便是未来君主的旧臣,待慕淮继位后,在朝中的地位自是与普通官员不同。
慕淮这一世亦是先动用了这些谏院的底层官员,只不过,这番却是让这些官员去民间搜集关于翟氏一族的所有丑闻,同时也暗暗将细作混入了尚书府从牙行新买的下人中。
翟卓今晨还如常的上着早朝,却不知身后有这么多谏院的官员要搜集他的把柄。
慕淮命人掉了礼部的志稿,上面记载着礼部一众在任官员的职位、籍贯和履历。
他本想命人将礼部这些年主持典仪的账簿送到政事堂中,仔细考虑后却觉这账簿若是真有问题,早便被人造了假,查不出任何东西来。
慕淮面色微凛,他看着那礼部志稿,竟是微叹了口气。
严居胥见此,不禁恭敬地问:“殿下何故叹气?”
慕淮将手中志稿置于书案,语气稍沉,回道:“这礼部冗官太多,都是些尸位素餐的无用之人,白拿着朝廷俸禄。”
严居胥淡哂,他低首,徐徐道:“不仅是礼部,大齐六部十二司中,这样的冗官还有许多。但只要不犯大错,朝廷仍会拿国库,养着这些可谓是蛀虫的官员们。”
慕淮听罢,想起自己前世将心思都扑在了军政上。
这次为了帮容晞父亲容炳翻案,才看了礼部的官员志稿,却没成想发现了这么多的问题。
文治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程度,不亚于强大的军队。
一个政策的改变,往往会牵连许多事,皆与百姓民生息息相关,所以君主做决策前定要慎重。
好在有个严居胥在他身侧。
慕淮问:“那严卿,对此有何见地?”
严居胥语气平静,同慕淮讲出了心中的想法。
他道:“大齐需要吏治,可从礼部下手,查验各官员的能力是否匹配其位,亦要随时让谏院的御史大夫纠议这些官员的言行和作风。能力不佳者,罢职。无用的冗余官位,亦可裁之。”
慕淮赞许似地点了点头。
不过吏治的过程可谓大刀阔斧,想到三年后大齐将要发生的旱情,他首要做的事便是变法,让大齐的国力足以抵挡未来的灾事。
或许要提前采取宽松政策,让大齐的人口亦变得多起来。
这样,待十余年后,新增的男丁便可成为大齐军队的中坚力量,他便可早几年同北方的燕国交战。
攘外,安内,自是一样都不能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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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淮处事不喜欢拖延,想着至少在他登基前,要将新律推行。
夜中纵是从政事堂归了东宫,也要在书房翻阅前朝和其余国家的法令。
唯一棘手的是,若他不睡下,那个磨人精亦不会安睡。
容晞每每都强撑着困乏的身子,陪着他在书房看律法,同之前他做皇子时一样,为他磨墨烹茶。
今夜她困得实在受不住,便趴在小案处睡着了。
慕淮无奈摇首,将娇弱困乏的小孕妇抱回了寝殿的床上,刚将她身子放稳,那女人便清醒了过来。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语气软糯道:“妾身不困,陪着殿下看律法。”
真黏人。
慕淮语气微沉,低声道:“这还不困,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容晞强自睁大了双眼,故作了副精神的模样,细声道:“妾身真的不困……”
说罢,便要赤足下地。
慕淮及时按住了那倔强的小女人,制止道:“躺着罢,孤也上床陪着你睡,别再跑去书房了.......”
容晞这才懵懵地点了点头,复又缩回了温软的衾被中。
慕淮去书房拿了卷前朝的律法,随后半躺在床,为女人拢好衾被后,便借着殿内的烛火,细细读着书卷。
容晞这时困意渐失,她睁目悄悄打量着身侧的俊美男人。
她想,慕淮可真是个勤政好学的储君,之前做皇子时便是,就算阴雨天气双腿不爽利,却也从不辍学业,强撑着病体亦要去翰林院治学。
男人认真起来的模样,瞧着更英俊了,他单用青玉簪半束着乌黑的墨发,又穿着素白的寝衣,瞧着竟有种芝兰玉树的书卷气。
说来慕淮的性情虽然强势,但相貌却一直是极清俊的。
容晞眨了眨眼,就单是这般安静地看着他,心情都是极好。
慕淮自是觉出了身侧的女人没有安睡,而是用那双勾人的眼睛直直地打量着他。
他不悦地问:“看孤做甚?还不快睡下。”
容晞嗓音甜柔,用极低的声音道:“夫君生得好看,妾身忍不住看。”
慕淮听罢,心尖顿如被蜜淋。
却仍是强自抑着笑意,用书挡着自己的侧脸,又伸手将女人的脑袋扳了过去,复又命道:“闭眼,睡觉。”
容晞只得阖上了双目,她怀着身孕很是辛苦,蜷在衾被中,不经时便入了梦乡。
梦中,慕淮一身月白斓衫,戴白玉冠,手执折扇,一副世家公子的装扮。
气质清隽且文雅,眉间却不失男子的英朗,身上没有那些阴戾之气,目光亦不凌厉,看着很随和。
她在梦里同慕淮走在夜间汴京繁华的瓦市中,欣赏着大齐的盛世美景,因着二人的相貌都极为出众,许多小娘子都纷纷看向了二人。
二人就像一对最寻常的夫妻。
梦中的她,竟是唤了慕淮的表字,芝衍。
慕淮亦是语气温和地唤她晞儿。
容晞知道眼前的场景不是真实的,却仍是在睡梦中笑出了声,她语气甜柔,喃喃地唤出了他的表字:“……芝衍。”
她将自己的心愿深埋于心,不敢流露。
容晞希望能同慕淮做一对最寻常的夫妻,而不是做他的妾室,想要跟身侧的男人白头到老,甚至贪心地想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现实这心愿虽不可能实现。
但能在梦中同他做夫妻,容晞亦是满足的。
慕淮听到了这二字,将视线从书卷移向了床上的女人,凉薄清冷的眼中透着淡淡的宠溺。
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终于也躺在了床上,亦将女人小心地拥在了怀中。
慕淮低首亲了下女人柔软的眉心,闭上双目后,低声地唤着:“乖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