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晞哭得几欲晕厥,螓首泛着钝痛。
慕淮已然走到她的身侧,双手覆在了她纤瘦的肩头,将她从那小案处扶了起来,命她看着他。
男人的嗓音隐隐压抑着勃然的怒气,他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要这般痛苦流涕,连身子都不顾了?”
听慕淮提及了腹中之子,再见他的眼中也有了迫人的怒气,容晞强自抑着眼泪,却怎么抑也抑不住。
最后她低柔地打了个哭嗝,看上去更可怜了。
慕淮见此凛目。
从容晞跟他那日伊始,这娇气的女人一哭,他纵是面上不耐又烦躁,但心中却是顶无措的。
这个又娇气又麻烦的女人,要把他那颗冷硬的心肠磨死了。
一个容晞,就足够他受的,真没旁的心思再要其余女人。
慕淮周身散着的阴戾之气渐褪,微粝的手掌亦将女人温热娇美的脸蛋捧覆,他用指腹为她拭着汩汩的清泪。
语气难得变得很低,似是在哄着她,让她听他讲话。
慕淮问她:“同孤讲讲,是谁惹到你了?”
容晞不敢直视男人的那双稍显凉薄锋利的眼,她故意避着视线,抽噎了几声,复低声答道:“……云岚…云岚她死了。”
慕淮不解,又问:“云岚是谁?”
容晞美目微掀,复又微垂,回道:“那日奴婢月事不顺…求殿下请到衢云宫的叶司医,名唤叶云岚。适才奴婢得知…她竟是于前日自戕了。”
提及自戕二字时,容晞的眼泪又开始夺眶而出,却刻意控制着哭态。
有的女子哭,神态略显凄厉狰狞。
而她哭,却若梨花带雨,似仙子落泪,楚楚惹人怜。
容晞的美目看似躲闪着,实则亦带着探寻,暗暗打量着慕淮的神色。
男人身上蛮力大,下手不知轻重,她纤弱的肩头被他攥痛,便慢慢颦了眉目。
慕淮见此便松开了女人的双肩。
甫一松开,容晞便如幼莺归巢般扑到了他的怀中,纤细的胳膊亦环住了他的蜂腰。
见女人柔弱无依的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头,慕淮呼吸微滞,她身上让人安沉的馨香扑洒而至。
温热带泪的孕美人娇柔万分地在他怀中,慕淮平复着骤然狂跳的心脏,嗓音却依旧淡定如常,他镇定地问她:“你是在怀疑那叶氏医女的死因?”
容晞未回他,复又在他怀中抽泣出声。
慕淮锋眉微蹙,声音沉冷了几分:“还怀着身子,不顾孩子了?”
容晞仍靠在他宽阔的胸膛处,却略带哭音地自顾自地问道:“殿下…日后会对奴婢和奴婢的孩子好吗?奴婢在这世上无依无靠,亦无任何亲眷在侧。奴婢…奴婢只有殿下一个人了,若日后殿下不再垂怜奴婢…那待为殿下生下孩子后,奴婢不如死了好了。”
慕淮听她提到了死字,低醇的嗓音登时泛狠,他语带威胁地斥道:“在孤的眼皮子底下,你敢寻死?”
容晞抬眸,用那双水盈盈的眼望着慕淮。
含悲含怯,却是勾魂摄魄。
慕淮被女人望得有些失神,不由得想起史书中记载的那个,祸害了两个国家的美人。
他此刻终于明白,那些本也是雄才大略的君主,因何会被一个女人迷惑。
自己终归也是未能免俗。
慕淮无奈,复又为容晞拭泪,道:“孤不会让你死。”
语毕,他微微倾身。
高大的身躯在罗汉床处落了影,那影子将娇小的女人覆盖得严严实实。
慕淮与容晞额抵着额,二人乌黑的浓睫相触,他觉她面上柔软又湿濡。
他低声对眼前的女人命道:“看着孤。”
容晞依言看向了他的眼。
二人离得几近,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因悲泣显得弱态伶仃的自己。
慕淮这时低声问:“孤问你,哭有用吗?你哭,那医女就能回来吗?”
容晞摇首,回道:“不会再回来了……”
叶云岚是,浣娘亦是。
都不会回来了。
容晞眉宇微蹙复又很快舒开,她强自让自己的嗓音依旧保持温软娇糯,不夹杂半分恨怨。
“你哭坏了身子,孤的孩子该怎么办?嗯?”
不只是孩子,若她真哭坏了身子,他又该怎么办。
当然,此语慕淮未说出口。
他又道:“你若觉她死因不明,要亲手为她报仇,孤为你做主。”
见女人的泪有渐止之态,慕淮继续道:“再有,做孤的女人,不可行事畏缩。你总这样娇弱好哭,孤日后怎么许你位份?”
他终有一天要将这个女人,亲手捧到皇后的位置上,让她站在他的身侧,与他比肩。
做皇后,光有他的宠爱不够,亦要有手段做稳这个位置。
她性子若柔弱,他可慢慢教她。
慕淮的语气不算温柔,却大有劝哄的意味,
容晞喜欢慕淮这点,这男人虽倨傲性桀,但若遇上看不过眼的事,从不会大肆说教,只是沉眉斥一句罢了。
她心中悬着的石子落地,既是提到了位份,那她至少也会被封个奉仪。
容晞这时慢慢抬眸,眼神仍带着怯意,却充融着仰慕,似是以君为天。
慕淮心中对她的怜意更甚,他用额蹭了蹭女人柔嫩的额头。
他声音很低,亦很郑重:“孤许你利刃,亦予你宠爱。”
男人那双深邃的眼似是要望进她的心里。
她适才所有的举动,虽有真情实感,但大多都是在做戏,都是在邀宠行乞怜之事。
但慕淮的这句话:许她利刃,予她宠爱。
却让她的心仿若被击中般,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容晞嗓音甜哑,她垂眸,细声问慕淮:“…那奴婢,将这利刃刺向谁都行吗?”
她要刺的人,极大可能是慕淮未来的妻子,还有慕淮的嫡母,也就是大齐的皇后。
慕淮却是淡哂,道:“只要不是弑君,你想动谁,都可以。”
拿这把利刃,刺向他的心口,亦可以。
他又问:“或者,你若有怀疑的人,便告诉孤。孤替你解决那人,将他脑袋砍了提来见你。”
容晞失笑,美目却是微侧。
她不敢赌慕淮对翟诗音的心意,但自己的目的已然达成,妾侍的身份有了,她在宫中的力量亦有了。
容晞再度扑入了慕淮的怀中,语带哽咽道:“…殿下……”
慕淮低首亲了下她的发顶,用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小心拥在怀中,却看不见容晞那双纤美白皙的手,正死死地攥着他华贵繁复的织锦冕衣。
容晞闭目,暗自思忖着。
慕淮的性子骁急,行事果锐。
虽然残忍狠决,但处事风格却是快刀斩乱麻,并不行慢慢折磨人的阴损手段。
单要了她的性命,还不够呢。
她得让她尝尝,什么叫身在人间,心在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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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晴雪初霁,未央宫中雾凇挂枝,雀鸟啼鸣。
皇后近日身子不适,此时此刻,她头戴抹额,懒躺于乌瞒木制得罗汉床处。
那罗汉床异常精美,嵌了金银片子、螺钿刻得花鸟和四簇数石①。
皇后身子不好,很难有孕,现下的年纪也不可能再为庄帝生养,实乃人生之憾。
见端淑明丽的翟诗音正细心地为她揉着泛酸的双腿,皇后眸底一柔,温和道:“你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不及从前开朗善谈,可是在想太子带进东宫的那个民女?”
翟诗音听罢莞尔,温顺地对皇后点了点头,回道:“娘娘最了解侄女的心思了,侄女不瞒着娘娘。”
慕淮从宫外带回了个女人,自是让她近日多忖多虑的缘由,但这只是其一。
另一缘由便是,她派到洪都的刺客,竟到现在都没往汴京回个消息,她曾派人去寻过,但却找不到那帮刺客了,连个尸体都没寻到。
翟诗音不能确定,那容氏女到底有没有身故。
她怀着慕淮的孩子,终归是个祸患。
皇后瞧出了翟诗音的心思,劝道:“做太子妻妾,亦是将来天子妃嫔,不可妒心过甚。总会有人分你的宠爱,亦会有孕。你做稳了正妻位置,便不要再将妾侍放在心上,妾终归只是玩物而已。”
翟诗音恭敬地点了点头。
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可一想到慕淮的第一个女人很可能就是那满脸麻子的容氏女,她便觉得如鲠在喉,甚至是恶心膈应。
但她现在属实不该再去想那容貌鄙陋的容氏女,那在东宫的神秘女子,才是眼下的最大威胁。
她近日派人打探过那女子的消息,可东宫驻卫森严,下人们口风又紧,她丝毫未能探得那女子的身份。
有宫人说那女子生得极美,翟诗音自是也料到了。
若她生得不美,怎会被慕淮那样倨傲又冷漠的男人看中?
皇后瞧出了翟诗音的心思,道:“你若想见那女子,明日本宫便宣人让她到未央宫来。虽说此女无名无份,但到底也是太子的女人,而本宫既身为皇后,她合该来此参见跪拜。”
皇后想,一寻常的民女罢了,身份低贱。
让她来未央宫,还是赏她面子。
翟诗音面露笑意,恭敬回道:“多谢娘娘。”
是夜,翟诗音未能安睡,脑中一直在想着那女人的容貌。
待至次日时,太子却遣人来未央宫,说那女人突有了疾病,身子抱恙不宜来未央宫见皇后。
可那女人到底患没患病,又有谁能知道?
眼下春日将至,宫中梅苑的寒梅即将凋零,翟诗音想着这日便去梅苑为皇后采些梅雪,以做烹茶之用。
翟诗音怀着心事,经行过了东华门,看着峻宇雕墙的东宫中,冒出的重檐阙楼。
那双清丽的美目,带着深深的渴望。
早晚,她都要住进去。
不急于这一时。
翟诗音善舞,步履亦似翩跹,携着两名宫女走到了梅苑处。
待至梅苑时,却见一陌生女子正亭然站在泛着幽香的梅林中。
翟诗音离那女子愈近,待看清了那女人的相貌时,眸色不禁微变。
那女子可谓雪肤花貌,靡颜腻理。
生了副极为艷丽又有冲击力的秾美相貌,雪不及她肤色新白,梅花亦不及她柔唇娇媚。
她眉心点的花钿,正在晌午的日头下泛着熠熠的辉光。
如此绝色,到哪儿都是艳压群芳,太让人自惭形秽。
若不是地上落了影,翟诗音都以为这人是梅花精变得。
她下意识得用手抚上了自己的脸。
明明她对自己的相貌是顶自信的,但眼前这个陌生女人的相貌,属实强出她太多。
她在这样的美人面前,只能被称得一句小家碧玉。
这女人到底是谁?
翟诗音心中渐渐有了答案,却也生出了慌乱之情。
丹香站在容晞的身侧,低声道:“姑娘,有人来梅苑了,奴婢瞧着,好像是翟家大小姐。”
容晞颔首,纤美的手伸向了覆雪的梅花,指尖微触到冰寒的雪时,眸色亦是微变。
原本柔美温纯的一双眼,竟夹了些许的狠色。
她勾唇,回丹香,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