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容晞的死讯后,慕淮缄默了片刻。
他虽强抑着表情,但侍从仍能觉出,慕淮周身散着的气场,倏然间变得阴鸷骇人,让他心中更生怖畏。
眼前状况让那侍从十分犹豫。
他想起仵作行人为容晞整饬尸身时,那副喟叹惋惜的神情,他不敢即刻便告诉慕淮,容晞竟是有了身孕。
除了慕淮身侧的侍卫,其实衢云宫的下人一早便有了猜测,这容姑姑八成是被殿下幸了。
因为在入夜后,容晞总是会散着一头如绸的乌发,从自己的屋间中走向慕淮的寝殿,经常一整夜就宿在那儿,次日一早才出。
严居胥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便拱手对慕淮告辞道:“殿下既是有要事,那臣便先退下。”
慕淮颔首,在臣下面前,没有失态。
他在心中重复着侍从适才的话语。
那女人死了?
慕淮心中不大相信,更不能接受。
死这个字在他脑海不断重复着,他喉中突地涌起一股腥甜,哽在了喉间。
待语出时,慕淮强抑着颤音,将将没有失态,他问那侍从:“尸身在何处?”
侍从恭敬地答道:“属下暂将姑姑的尸身安置在保康门街旁的一家馆驿中。”
慕淮现下顾不得去询问容晞的死因,他到现在还不相信容晞已经死了,甚至觉得事态还有转机。
他冷声命人备马,步履焦急地出宫时正巧撞上了从枢密院办完公事的尹诚。
慕淮看了尹诚一眼,未言一语,跨上马背后便阴脸挽缰,扬声命那侍从道:“带路。”
尹诚觉得奇怪,便也策马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慕淮平素不苟言笑,但是面色却从未如今日这般阴郁过,整个人都散着极森冷的气场。
尹诚犹自忆得,纵是贤妃去世那阵,慕淮的神色都未这般凝重过。
马蹄声哒哒,平地起扬尘。
汴京官兵一早便将百姓从御街大道中央驱散,慕淮一行人得以疾驰飙飒而过。
少顷,众人终于到了保康门街的那家馆驿中,侍从引着面色阴沉的慕淮去了容晞停尸的屋间。
屋外有两三侍从驻守着,见到慕淮和尹诚,纷纷向其恭敬抱拳施礼。
引路侍从心思谨慎,他知道慕淮和容晞的特殊关系,便备好了宽敞的红木大棺,已将容晞的尸身置在了其中。
尹诚瞧见了那棺材,仍是不明所以,他不知里面躺着的那人究竟是谁,更是猜不出到底是谁的死讯会让慕淮如此紧张。
慕淮崩着俊容,双手已然抑不住地发颤发抖,他推开了棺盖,终于见到了近日苦苦找寻的女人。
尹诚走到慕淮的身侧,待看清那女子的容貌后,面色微变。
棺材中躺着的女子,有张秾丽绝色的美人面孔,尹诚却也能依稀辨认出,这女子就是伺候慕淮的容氏宫女。
他之前见过容晞数面,知这女子是伺候慕淮的近身宫婢,现下看来,这女子在雍熙宫做事时,为了避祸,便将这倾城的容貌掩了起来。
侍卫打量着慕淮的神色,仍在犹豫该何时向他说出容晞已有身孕的消息。
昨日他将尸身抬到仵作行人面前时,那仵作便发现容晞竟是易了容,待将她面上拭净后,那仵作连骂了数声造孽。
因为他从没见过生得这么美丽的女人,虽然不认识她,也很难接受这样的一个美人,死得会这么惨。
慕淮目眦微红,死死盯着棺中的女人。
侍从上下启合着双唇,终是当着尹诚的面,对慕淮道:“……殿下,那仵作为容姑姑验尸时,发现…发现…她已有孕两月……”
语毕,尹诚面色微变。
慕淮倏地抬首,看向了那侍从,嗓音带着迫人的森寒,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有孕了?”
侍从打了个寒颤,耐着心中的惊恐,继续道:“……只是,容姑姑既已身故,她腹中之子自是也……”
自是也没了。
慕淮听罢,面色倏然变得惨白,瞧上去阴恻恻的。
侍从又对慕淮道出了容晞的死因——
他们一行人是在洪都的官道上发现了容晞的尸身,据附近的百姓说,她是被悍匪杀害的。
容晞和一妇人坐城乘水路离了汴京,又雇了马车往洪都城内去,这地界平日总会有悍匪劫道,但只要给了他们足够的钱财,一般不会索人性命。
但那日的悍匪明显不欲索取她们的财物,反倒像是来索命的。
跟着容晞的妇人也死了,却不是被刀捅死的。
那妇人拼死都想护住容晞,似是在挣扎间,想拦在容晞身前,替她挡刀,却被歹匪猛地推开,头撞巨石而死。
慕淮默然不语,他垂着头首,略有些无力地倚着那棺材,只觉钝痛沿着心脉慢慢侵入了四肢百骸。
再度抬首时,他的双目已变得猩红可怕,再不复适才强撑的镇定,英隽的眉宇也略有些狰狞。
尹诚从未见过慕淮这般模样,他默了默,终是开口劝道:“佳人已逝…望殿下节哀。”
——“出去。”
慕淮语气艰涩的道出二字。
尹诚还要再劝,慕淮的声音已明显透着阴戾之气,他语气重了几分,又道:“都给孤出去!没孤允许,谁都不许进来!”
侍从们连连应是。
尹诚虽惦念慕淮的状况,却也只得随一众侍从出了此室。
弯月初隐于汴京天际,天已擦黑。
那棺材还算宽敞,慕淮低首看着沉沉睡着的美人,寻着棺中空隙小心地迈了进去。
躺下后,他将混身僵寒的女人抱在了怀中。
容晞身上很冷、很冰寒。
她面容异常精致,惨白中竟透着几分诡异的艳丽。
那仵作行人许是觉得她生得过于貌美,还为她细细敛了妆面,涂了唇脂,又描画了眉眼。
她平素不施任何粉黛便是极美,现下更是美得让人心颤。
更让人心痛。
因为死人的身体很僵硬,慕淮稍稍松些力气,容晞的尸身便要从他怀中滑出去。
他耐住鼻间的酸涩之意,将怀中的女人拥紧了几分。
慕淮想起,那时他高热不退,容晞为了帮他降温,在深秋中浸了冷水。
次日清晨时,她便如今日一般,身子极寒极冷地缩在了他的怀中。
那时他心中难能有了恐惧,怕她会醒不来。
但那日容晞醒了,还对他温柔地笑了。
可现在……
这女人再也醒不来了。
慕淮眉宇蹙了几分,他将手小心地放在了女人的小腹上,其上微陷了一处,应是刀伤所致,现下那处已被仵作行人缝补。
他想起之前容晞曾多次呕吐,他也曾察觉出,这女人的小腹变得微隆,可竟是丝毫都未往她会有孕这处想。
那一月她瞒着他,一定很辛苦。
他实在是太过迟钝。
慕淮喉间微哽,半晌方将唇畔置于容晞耳侧,带着无奈地轻喃道:“蠢女人…你跑什么跑,不还是被我找到了。”
没人回他,也再也没有人用甜柔的嗓音唤他殿下。
他待这女人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恶劣。
他脾气坏极,性情又暴戾恣睢,几乎没怎么对这女人温柔过,平素也总是凶她。
幸她时,从不顾及她的感受,总是让她被欺负得很惨。
容晞却从未抱怨过,依旧对他温柔贴心,尽心尽力地伺候他这个主子。
他现在最后悔的,却是那日对她说的诛心之语。
他太倨傲,说那番话是想让她乞求他,让她许他位份。
可那番话,终是伤了这女人的心。
而他腿疾痊愈后,行事愈发残忍狠绝。
慕淮心中清楚,容晞有孕后,定是怕他不会善待他们的孩子,这才动了逃出宫的念头。
他还未来得及感受初为人父的喜悦,那孩子便随着他母亲,一并没了。
夜静籁得可怕,慕淮的眼睫渐变得湿濡,他低声又问容晞,语气很轻:“冷吗?你身上总是容易冷。”
死人自是不会讲话,慕淮似是在自言自语,又道:“这棺材里好黑,你胆子这般小,一定会害怕。”
他双手捧着女人的面颊,在黑暗里睇着她的眉眼。
“不用怕,我抱着你呢,谁也不敢再欺负你。”
自顾自地同她讲了许多话后,慕淮将头首深埋于女人冰冷的颈间,却知再也焐不热她的身子。
杀她的歹匪不知跑到了何处,他不知道害他的悍匪究竟是哪一伙人,反正都是祸害,那便一并把洪都的悍匪窝子都端了。
他定要对那些悍匪处以严酷的极刑。
慕淮彻夜未睡,就这般抱着容晞冰冷的尸身,陪她躺在这棺材中。
耳畔只有自己的呼吸,和迢递的更漏声。
白露熹微时,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慕淮面色微沉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侍从向他问安时,却倏地发现,以往慕淮乌黑如墨的发丝,竟在一夜间,生出了丝缕的华发。
虽说离他极近方能瞧出有白发在鬓,但慕淮才二十一岁,便在一夜间白了少年头,这得悲痛到什么程度?
尹诚昨夜也未归府,他惦念着慕淮的状况,便在馆驿中暂住了一夜。
他走上前去,自是也看见了慕淮鬓边生出的华发。
尹诚见慕淮已然恢复了平素的镇定,却仍是蹙着眉头,便略带关切地问:“……殿下,可还好?”
慕淮垂目,微嗤了一声,对尹诚道:“死了个侍婢而已,别用那种眼神看着孤。”
尹诚噤声不语。
却知慕淮虽极力掩饰着,对容晞已逝的事并不在意。
可那双犹自猩红的双目,和那一夜间生出的华发,无一不在处处彰显,他对这个女人有多在意。
慕淮负手站在自成四方天井的馆驿环廊处,冷声命侍从:“寻个地界,葬了她。”
侍从应是。
尹诚随慕淮去了城东远郊,陪着慕淮,将那可怜的宫女下葬。
棺材甫一入土时,天色竟也微变,随后便倏地落起纷扬的皑雪。
起先,慕淮神色还算镇定,尹诚心中也松了口气。
可待那棺材渐被黄土填没后,慕淮竟是突地发疯般冲上前去,他推开了填埋棺材的一众侍从,纵身跃进了土坑中。
然后便恶狠狠地咬着牙,用双手刨着土,待那棺材又浮于土上后,慕淮便狠狠地扯拽着固定棺材的绳索,泄愤般地使着蛮力,似是想把棺里的女人再弄出来。
直到他的手被绳索割出了血痕,尹诚眸色登时一变,他也跳进了那土坑中,急欲制止住慕淮令人惊骇的行径。
尹诚声音微高了几分,竟是如从前般唤了慕淮的表字:“芝衍!人已经死了,你把她从棺材挖出来,又有什么用?纵是把她尸身抱出来,她也再也活不过来了……”
尹诚知道慕淮痛心疾首的缘由。
容氏宫女生的绝色貌美,放眼整个汴京城,没有几个女人的容貌能盖过她。
她能近身伺候他这么久,人也定是聪慧体己的。
她同慕淮朝夕相处,又怀了他的孩子。
到如今她倏然离世,慕淮纵是心肠再硬,心中也定是悲痛的。
慕淮听罢,眉间却是倏地一戾,他狂怒至极,挥拳便要击向尹诚。
尹诚避开了慕淮的拳头,他平复着心绪,沉静道:“若殿下同臣打上一架,心情便能好些,那臣随时奉陪。”
慕淮显然已经丧了理智,他怒而甩开尹诚的手,复又起身夺过侍从手中的锹子,丝毫不顾被勒出血痕的双手,面色极度阴鸷地再度将那棺材填埋入土。
容晞的墓碑是无字碑,慕淮对她身世了解甚少,不知她父母到底是谁,只知她应是个孤女。
侍从为容晞焚烧纸钱时,慕淮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他定定地看了那无字碑良久,尹诚这时问他:“殿下准备何时归宫?”
慕淮声音清寒,语气恢复了平静,回道:“政事堂的折子都堆叠成山了,自是今夜便要归宫。”
言罢,他振袖往骏马走去,再不看那无字碑一眼。
挽缰驰马时,慕淮见天际夕日将坠。
汴京远郊大雪初霁,东风未歇,一派空尘旷远之景。
景色虽甚美,可慕淮却知,上天在他出生时,应该给了他会对女子生出爱恋的情丝。
可时至今日,这情丝俱被生生斩断。
他心中再也腾不出任何位置,留给除她之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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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章十一年,初夏。
蝉鸣啁啾之声不绝如缕,武帝慕淮被这蝉声扰了安睡,这夜戾气极盛。
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为了让武帝睡个好觉,便纷纷拿了网罩去粘蝉。
齐国一月前刚与北方的燕国结束了连年的恶战。
燕国近年愈发强大,由手段雷霆的太后萧氏把持朝政。
双方戮战数月,仍不分胜负。
齐国虽稍胜一筹,可在无止息地征战中,兵士们早已失了锐利的士气。
最后,齐燕之争以燕国割让三州之地告终。
齐军返境虽是得胜而归,却也带来了令武帝暴怒的沉重消息。
尹诚将军竟是在归返途中箭伤复发,暴毙身亡,年仅三十五岁。
武帝在位十一年,治国功绩斐然。
他还未称帝时,便灭了小国缙国,近年又灭了东北的邺国。
到如今他收复了燕国一部分的土地,可谓武功卓著。
他公正严明,虽然是至尊的皇帝,却从不奢靡度日。
慕淮为政手腕强硬,朝中没有戚族或权臣敢同他作对,齐国实乃中原强权大国。
可只有伺候慕淮的大太监才知道,这位雄才大略、杀伐果决的君主,年仅三十三岁,身子骨却因积年恶习变得孱弱不堪。
武帝刚登基时,便有个习惯,那便是一连数日都彻夜不睡,独在乾元殿批折子到深夜,就好像是不需要睡眠。
每七日中,武帝会择个日子,在下朝后睡到申时,起来后稍用些晚食,便继续批折子。
如此滥用折损自己的寿元,慕淮终是把自己的身体弄坏弄垮。
前几年他还骁勇善战,可御驾亲征。
现下年岁刚过三十,便已病入膏肓,终日要靠丹药维系生存。
有外人不知武帝的作息,便猜测他如今这般,全是因为年轻时杀戮过重,才染上了恶疾。
可全齐境的百姓都知,当今圣上励精图治,是难得的圣君。
是夜大太监从内诸司处折返,至殿外后,他屏着呼吸,小心地进了乾元殿。
武帝单手支颐在书案,脸泛乌青,精神明显不济。
大太监不敢扰武帝安睡,便小心地将漆托中的躞蹀轻放在案,随后向武帝拱手施礼,退出了殿外。
说来武帝本人很喜欢这个已经变旧的躞蹀,缝补了多次仍未将其丢弃,明明他是尊贵的帝王,比这躞蹀精美的配饰多了去了,却对这躞蹀格外偏爱。
武帝性情孤僻乖戾,下朝回乾元殿后喜欢独处,不喜人打扰。
宫女太监伺候时都是提前备好茶点,待慕淮唤他们时,才会万分小心地进殿听令。
当今圣上有很多可称为怪异的行径。
但最令人不解的是,武帝登基后,竟没纳任何妃子,自是也没立皇后。
后宫中有位份的女人只有太后翟氏和先帝的妃嫔公主们。
有人说,武帝只爱江山功业,不爱美人。
亦有人说,武帝怕是个喜好男风的断袖。
但他为何不纳任何妃嫔,至今仍是雍熙宫中的未解之谜。
门下侍中程颂至乾元殿外时,慕淮已然清醒,便宣召程颂进殿。
明灭的烛火下,慕淮的神情看着有些疲倦,他问向程颂,道:“严居胥的家眷可有收下朕的慰礼?”
程颂摇首,回道:“回陛下,严夫人不肯收。”
慕淮听罢敛眸,他面上泛青,隐隐透着病容,听罢程颂此言,半晌方道:“不收,便不收罢。”
终是他对不起严居胥,近年他疑心甚重,听信谗言。
而严居胥被封相国后权势愈大,他便认为严居胥有不臣谋逆之心。
最终他逼得严居胥为表忠心而自尽,他妻室家人定是恨透了他,却碍于他是皇帝,不敢言半句不满。
思及此,慕淮挥手,让程颂退下。
他从案前站起身,仰首看向了槛窗外清冷的月光。
若不是他穷兵黩武,刚愎自用,让尹诚强攻燕国,他也不会这么年轻便去世。
去年,慕涛去行宫看望了被囚禁的慕济,他便怀疑慕涛和慕济互相勾结,恐有叛心,毫不留情地设计除掉了自己的亲生兄长。
后来才知,惟有慕济心存不甘,而慕涛去看望慕济的缘由仅是因为惦念幼时兄弟之情。
到现在,他连个儿子都没有。
慕淮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在慕氏宗室里挑挑捡捡,最后挑出了看上去不那么像蠢货的慕远来做为王储。
他嗤笑一声,却觉头部倏地一痛,随后便失去了意识,晕厥在地。
宫人们都怕他,直到次日要上朝时,发现慕淮迟迟都没有动静,这才大着胆子进殿查看,才发现他竟是晕倒了。
太医为他诊脉时,一脸忧惧的说他将不久于人世。
慕淮听到此消息时,却是异常镇静。
他守着大齐江山多年,虽未疲惫,但也有些倦了。
太医走后,慕淮差人召来了其宗弟慕远。
他阖上双目后,便想,死亦甚好。
不知在阴间,能不能看到那女人。
慕远一脸谦谨地跪在了他的床前,静等着听慕淮的遗旨。
慕淮叮嘱慕远,要替他守下慕氏三代打下的江山。
慕远应是。
随后的话,却让慕远大吃一惊。
慕淮语气平静道:“你登基后,命礼部的太常寺卿同朕身侧的旧侍去趟汴都西郊,将那处无名碑下埋着的棺材迁到皇陵中。那里面躺着的人是朕之前的女人,姓容。朕要追封她为皇后,与她合葬在一处。”
慕远眸色微变,自是不知何时冒出了个容氏女来。
而慕淮做皇帝这十几年中,身侧没有一个妃妾。
这冷不丁要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为后,他自是吓了一跳。
但这毕竟是慕淮的遗愿,慕远表情稍平后,便恭敬地回道:“臣弟遵旨。”
慕淮默了默,又叮嘱了一句:“让礼部的人抬棺时小心些,别把她棺材摔了。”
慕远连连应是。
待慕淮又交代了慕远一些政务要事后,便觉自己身子愈发沉重,精神不济。
慕远离开乾元殿的当日,慕淮便咽了气。
他死后,魂魄在雍熙宫的上空飘荡了数月。
慕淮想去汴京城的别处看看,却发现自己行动受限,自己的魂魄只能在雍熙宫这处游荡。
他想,既是还能在阳间待几日,便观察观察慕远那小子这皇帝做的到底如何。
起先,慕远还算勤勉,下朝后便去乾元殿批折子。
种种表现,倒还让慕淮的鬼魂满意。
可没过多久,慕远便开始疏于朝政,耽于美色。
整日往贵妃的宫殿跑,偶尔上朝还会迟到,经常让文武百官等上半个时辰。
慕淮见此怒急,因他的魂魄只能在黑夜行动,便在慕远又去了贵妃寝宫的当夜,靠着意念让自己的魂魄落了地。
殿中,慕远一脸昏庸模样,而那不安分的贵妃则在他耳旁请求,让他给她的哥哥拔擢官位。
慕远一脸享受地将那宠妃揽入怀中,随后竟是想都未想,便应了她的请求。
慕淮的鬼魂暗骂慕远真是个蠢货败类。
他对慕远怒斥道:“老子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基业,不是让你这个蠢玩意在这听女人吹枕边风的!”
魂灵说话,凡人自是听不见。
但殿内的烛火却摇得异常诡异,慕远和那妖娆的贵妃见状,皆都看向了烛台的方向。
慕远有些诧异,便对怀中的贵妃问道:“朕怎么觉得,这殿中有他人?”
贵妃娇笑了一声,回道:“皇上在说什么糊涂话,这殿中除了臣妾,还能有谁?”
慕远笑意愈深地将贵妃往怀中拥了几分,道:“是啊,只爱妃和朕二人,还能有谁?”
慕淮的魂魄已飘在了二人的身前,他想用双手拽住慕远的衣襟,将他痛打一顿。
可手在触及他衣物时,却穿透了他的形体。
慕淮无奈,自己终归是个魂灵,并不是阳间人。
慕淮面色发阴地瞪了慕远许久,终于在那儿二人要共赴巫山**时,飘出了这寝宫。
待他想用魂识再度凌空飘荡时,眼前却倏地一黑,似是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将他的魂魄摄夺绞索。
慕淮受制于这种怪异的力量,很是痛苦。
但在失去意识前,他心中却有些欣喜。
因为他终于可以奔赴黄泉,去寻那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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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淮再度恢复意识时,最先有知觉的感官便是鼻间弥散的血腥气,他蹙眉睁目后,竟是发现自己半躺在地,身后靠着影木大门。
他低首,见自己竟穿了身玄铁甲胄,身侧是他一直用的刀,那锋刃上还沾了血。
慕淮觉得奇怪。
怎么到阴间后,他竟是穿着甲胄,一副武者装扮?
再一掀眸,他发现身前跪着黑压压的一众侍从,还有个一脸惊惶的太医。
——“殿下…您醒了。”
为首的侍从道。
殿下?
慕淮听到这称呼蹙了蹙眉,他被唤陛下许多年,什么时候又成殿下了?
他环顾了四周,原本有些桀骜的墨眸却倏地微瞪。
眼前之景他再熟悉不过。
这处,原是东宫。
不,不是东宫,而是还未重新翻修的衢云宫。
眼前的侍从面孔很年轻,亦让他觉得熟悉,是他刚被立储时,便跟着他的那拨人。
慕淮觉得自己的血液似在翻涌,他有些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情绪,是令他心脏狂跳不止的激跃之情。
他从地上起身,紧了紧手中握着的极重长刀。
不得不说,他二十多岁的体魄是真健壮。
此刻,慕淮久违地感到身上很轻盈,双臂孔武有力,没有任何病痛缠身。
为首的侍从见他终于起身,略带惧意道:“殿下,还用让太医为您诊脉吗?”
慕淮却未回复那侍从的话,而是反问他:“现下是何年?”
侍从怔住,自是不知慕淮为何要突然问他年份,却还是恭敬地回道:“回殿下,是玄平十三年。”
听罢,慕淮薄唇微勾。
他听着衢云宫外整兵的号令,终于确定,他重生到了李瑞逼宫这一日。
这日,他入主东宫,成了当朝太子。
而当他回宫想寻那女人时,却被侍从告知,那女人被撵出宫去了。
慕淮蹙眉,似是十分厌恶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待将身侧的刀扔给为首侍从后,命道:“孤去更换身衣物,你们即刻在宣华门处备马,随孤去趟洪都。”
侍从彼此惊诧地对视,应了声是。
不经时,慕淮着一身髹黑的弁服阔步出了衢云宫,侍从紧跟其身后。
众人到宣华门处时,慕淮恰巧见到了正领兵而归的尹诚。
他心中难免又是一阵激动,这时的尹诚还没死,还好好的活着。
慕淮快步走到了尹诚的身前。
尹诚见慕淮的表情竟是略有些激动,心中颇感奇怪,却还是拱手,对他道:“臣恭喜殿下,入主东宫。”
话毕,慕淮竟是突地将他拥在了怀中,然后略有些僵硬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脊背。
尹诚愣住了,甚至是被慕淮的举动惊到了。
慕淮一向孤傲,今日的举动竟是像得了失心疯般,当着众兵士的面,同他一个大男人搂搂抱抱。
尹诚也是要面子的,忙推开了慕淮,不解地问:“殿下…您今日怎么了?”
慕淮也自觉失态,忙抱拳掩唇,轻咳了一声,对尹诚道:“你今夜随孤去趟洪都。”
尹诚迟疑了一下,道了声好,又问:“殿下去洪都做甚?”
慕淮笑意渐冉又渐敛,回道:“孤的女人跑了…今夜,孤要将她抓回来。”
******
去往洪都的路途异常颠簸,容晞害喜得厉害,她捂着心口那处,强耐着呕意。
浣娘掀开了车帷,阵阵寒风涌入了车厢内,浣娘拍了拍容晞的背脊,宽慰道:“小姐再忍忍,马上就到洪都了。”
容晞笑着点了点头,回道:“没事的,我能坚持住。”
倏然间,骏马嘶鸣,马车骤停在地。
车夫的声音变了调,对车厢内的二人道:“…完了…我们遇上劫匪了。”
浣娘吓得一惊,忙问容晞:“…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容晞强自让自己平静,从袖中拿出了那一锦袋的银钱,对浣娘道:“那便许他们财物,看看他们能否饶我们一命……”
话还未毕,便听见车夫“啊——”的一声。
那车夫已然被悍匪扔摔在地,容晞眸色微变时,浣娘已将自己的身子护在了她的身前。
只听那悍匪用粗旷的声音对同伙道:“将那脸上有麻子的女人弄死就撤。”
话毕,浣娘和容晞的神色皆是一凛。
脸上有麻子的人,便是易容掩貌后的容晞。
她二人正不知所措时,已被悍匪拽下了马车,容晞紧护着自己的小腹,浣娘则挡在了她的身前。
那悍匪神情狠戾,对浣娘道:“你这臭婆娘快闪开,别挡我的道!”
言罢,他拽住浣娘的衣袖,将她猛地往外一甩。
“——咚”的一声,浣娘的额头撞在了石头上,渐渐淌出了血泊。
容晞心中一痛,声嘶力竭地喊道:“浣娘!”
那悍匪露出了得意的笑意,刚要抽刀刺向容晞,笑意却登时僵在了唇畔。
随即,他口中喷出了鲜血,跪倒在地。
容晞一惊,这悍匪胸口中了一箭,原来是有人救了她。
她回身想要寻找救命恩人,待于夜色中看清救她的那行人时,她眸色倏地一变。
尹诚端着弓.弩,又“嗖——”地一声,连发数箭,射中了其余的几名悍匪。
而他身侧勒马挽缰的男人,竟是慕淮。
二人四目相对之际,慕淮已然策马往她的方向驰去。
虽然地上的悍匪已死,但他却仍拔出了长刀,欲要对着这些人的尸身再度挞阀。
容晞的心跳愈来愈快。
慕淮竟是要亲自来抓她回去。
一见到他,容晞心中便油然生出了惧意。
就像动物见到天敌一样,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顾不得多思考,悲痛地看了一眼浣娘的尸身后,拔腿就跑。
慕淮见状,忙将刀从悍匪的尸身中抽了出来,待将利刃放回刀鞘后,便挥着马鞭,往那女人的方向跑去。
他心中暗骂,这女人真蠢,跑什么跑?人怎能有马跑的快?
敌人俱被歼灭,尹诚便挺拔地坐于马背,像看戏般看着慕淮逐着那娇小的宫女。
此情此景,容晞便像只被折了羽翼的莺鸟,而慕淮便像只凶悍的鹰隼。
双方力量属实太过悬殊。
只听那“莺鸟”惊呼了一声,慕淮已倾了左半身,大臂一捞,便将那女人抱举到了马背上。
他挽缰的手很有力量,将怀中的女人圈得紧紧的。
容晞觉得自己的那颗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处时,慕淮“吁”了一声,勒住了骏马。
他将怀里吓懵的女人拥紧了几分,随后在她惊诧的目光下,将手置在了她的小腹上。
慕淮的举动让容晞瞳孔骤缩。
他会不会是……知道了。
慕淮睇着怀中活生生的女人,墨眸深黯。
他嗓音隐隐抑着怒气,沉着声音问她:“跑什么?你怀了孤的孩子,还想跑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