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淮所住的宫殿名唤衢云宫,这地界离东华门极近,穿过此门步行片刻便是文武百官上朝拜谒帝王的嘉政大殿。
容晞没太多需要收拾的贴身物品,卯时不到便随着慕淮身侧的大太监顺福入了衢云宫。
顺福年岁已近花甲,眉发皆是斑白,他身子看着不大康健,走路时背脊却挺得绷直。
顺福引着容晞简单参观了衢云宫的诸景。
俞昭容所住的芙蕖宫景观虽算清幽别致,但与慕淮所住的宫宇相比,差距甚远。
衢云宫重檐庑殿,峻宇雕墙。
借着黄昏暮色四合的光影,其内的藻井彩绘看着更加精美绝伦。
容晞记得俞昭容寝殿上的脊兽按制有五,而衢云宫殿上的脊兽却有七个。
比帝王寝殿上的少了两个,但在宫里,除了衢云宫,也就皇后的寝殿上才有七个脊兽。从细节处便足以可见,慕桢对四子慕淮是格外的偏爱优宠。
容晞静默地跟着顺福,随着他经行过宫院碧潭上的白玉石桥。
潭中锦鲤在熹光的照耀下色彩斑澜,周遭树植葳蕤,泛着清幽的香气。
目及之景皆是华贵至极。
这衢云宫竟还依势建了阙楼,容晞适才还瞧见慕淮坐于其上。
他看着夕日从禁城围墙的角楼处慢慢下坠,而容晞却在悄悄地仰望着他。
慕淮的身后虽站着数名侍从,可离他尚有距离。
他孤坐在阙楼上,桀骜且卓然。
容晞刚来这儿,慕淮还没让她近身伺候。
老太监顺福的态度和蔼,待引着容晞见完衢云宫诸景后,便声音温和道:“容姑娘今夜先好好歇息,待明日我会安排你为殿下做事,俸禄按你之前伺候俞昭容的两倍给。至于住所......听闻容姑娘在芙蕖宫时是独住,我特意腾出了个居间,好让容姑娘住得清静些。”
容晞听后眨了眨眼,回道:“多谢公公。”
她没想到来慕淮这儿伺候,不仅俸禄翻了个倍,住的地方也比之前好上不少。
适才同顺福散步时,顺福让她有话这时便问,他都会一一详答。
容晞旁敲侧击地向顺福询问了些事情,她从顺福这儿了解到,他跟着慕淮生母尹贤妃时年纪便不小了,那时顺福的身子就不大好。
但尹贤妃仁善,一直将顺福留用在宫里,顺福也因此对她们母子二人忠心耿耿。
尹贤妃和宫人被烧死的事到现在都令宫中诸人惋惜嗟叹。
后来皇帝慕桢派人将已经被焚毁的宫殿翻修,每年尹贤妃的祭日他都会亲自去那处,独自凭吊已逝佳人。
自那件祸事发生后,慕淮便只信任顺福一人。
顺福是一直想伺候慕淮到死的,可他的身子愈发不中用,前阵子医师为他诊脉,还沉重地说他命不久矣。
他现在是拿药吊着精神,强撑着体力,能活一天是一天。
这般,慕淮自是不愿让顺福再在宫里伺候,他命人在宫外置了个宅子,想让顺福出宫静养身体。
可没找到能替他伺候慕淮的人,顺福自是不放心。
因而,顺福四处留意合适的宫人,最终觉得容晞可堪一用。
待俞昭容死后,便同录事说,想将她调到衢云宫内。
容晞本以为慕淮要她伺候,是要同慕芊攀比。
可听完顺福所讲之言,才发现慕淮同慕芊争抢她,是因着信任顺福的眼光。
回居室前,顺福见容晞欲言又止,便温和道:“容姑娘还有什么事要问?”
容晞微忖了片刻。
半晌,还是决意将那个压在心头的疑惑问出来。
——“奴婢想问,之前……伺候殿下的宫女是因何缘由丧命的?”
话毕,顺福沉默了片刻,面色也不复适才和蔼可亲。
金尾游鱼跃出水面,又沉入了潭底。
容晞心道不妙。
可这事还是要问,打听清楚了那些小宫女是因何被弄死,她才能注意慕淮的忌讳,避免触怒他。
顺福语气平静,终于开口道:“容姑娘放心,殿下不会轻易便索你性命。但有一件事需要容姑娘明白,既已入了这衢云宫,你的性命便全凭殿下做主。”
——“生死由他。”
顺福语气微顿,又添了一句。
顺福太监并没告诉那几名宫女被弄死的缘由,反倒说了这样一番话。
容晞心中了然,这俸禄翻番的好差哪来的那么容易?
看来从今日起,她的这颗脑袋真要随时拴在腰间了。
容晞抑着愈来愈快的心跳,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平静,恭敬地回道:“奴婢晓得,多谢公公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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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清瘦,云翳诡谲,夜色深黯幽晦。
顺福临行前,语气恢复了往昔的温和,他重重地咳嗽了数声后,便让容晞回去好生歇息。
容晞睡前会察看一番周遭的情况,见四下无人,终于放心掩窗,将庸面卸净,恢复了美丽的容貌。
她静躺在床上,阖上了双目。
伺候慕淮,或多或少让容晞心生怖畏。
顺福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这一月仍会在宫中,观察她是否能伺候得让慕淮舒心。
既已做了慕淮身侧的宫女,她定是会用心侍候他的。
可如若慕淮觉得她不合心意,她的下场会不会跟那些小宫女一样,横着僵硬的尸身被抬出这华丽的衢云宫?
罢了。
容晞重重舒了口气后,又翻了个身。
困意渐渐上涌,她边将衾被覆于面上,边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来既都来了,还想那么多做甚?
因自小就经历了诸多变故,容晞的生存法则是,不管遇到什么事,每日的晚觉必要睡好。
她这个身份若想活的好些、保住一条小命,大白日的必须得精神济济,可不敢有懈怠困倦。
一夜好梦,虽然担忧慕淮会要她性命,容晞昨夜睡得却依旧香甜。
她快速掩好了容貌后,天还未亮。
待她在屋内静坐了两刻钟后,顺福终于携了个小太监至此,还带了一块荷叶赤豆糕,让容晞当早食用下。
容晞用着那软糯的赤豆糕,见顺福面色发青,比昨日看着病容更重,却不敢多问关切。
她一直谨记,在宫中生存,有些事是不该多嘴多问的。
待她快速用完赤豆糕后,顺福引她去了慕淮所住的寝殿。
去的路上,顺福询问容晞:“姑娘会给男子束发吗?”
容晞点了点头:“会的。”
俞昭容在世时,衣发妆面多经由她一人之手。虽说她更擅长为女子簪发,但也曾习得几个男子发样。
顺福赞许式地点了点头:“嗯,今晨便由你来伺候殿下束发。”
容晞应是。
顺福见容晞年岁尚轻,正值豆蔻之际,说话做派却是老成,不由得心生感慨。
慕淮十三岁后,一直是他近侍在侧。
这么多年了,慕淮还没被女子近身伺候过。
也不知眼前的这位宫女,能不能让他满意。
寝殿中置着的熏炉正焚着香,容晞随顺福进了慕淮所住的内室。
慕淮一会便要到翰林院治学,现下已然在铜镜前坐定。
容晞见镜中的他微蹙着眉宇,墨发散于身后,更衬其五官深邃矜傲、俊美无俦。
见容晞至此,慕淮掀眸,从镜中看了她的身影一眼。
随后又阖上了双目,未发一言。
容晞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不怒自威。
她定定地站在原地,看向了顺福。
顺福见容晞有些不知所措,便在她耳侧温和道:“姑娘进去罢,去为殿下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