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河村里的男孩女孩,长到十三岁,如果不上学就该就业了,在生产队当个半劳力,先拿壮劳力一半的工分,相当于实习农民,然后工分一年一年往上加,至十八岁时,就成了全劳力了。工分是分东西的主要依据,分粮食分鸡分肉分鱼分树分稻草,都离不开它,所以,挣工分多的人家,优势逐步显现了,生活水平要高许多,起码一年四季能吃上饱饭干饭,吃不完的,养鸡养鹅养鸭,有肉蛋吃,还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换钱,买新衣服和新的工业产品,比如自行车,手表和缝纫机,那都是家庭富裕的标志。
岁月有痕,乡下的贫富差距,开始慢慢拉开了,当然,与城镇上吃商品粮的人相比,还相距甚远,否则,石磊他娘,早不会让他上学了,毕竟,挣工分是立竿见影的事,能够改善家庭生活状况。石磊共有四兄弟,他排行老大,一家六口人,全靠他爹他娘挣工分,粮食怎么够吃?他家常年吃红薯饭南瓜饭菜叶饭,有时也吃荞麦饼米糠饼,以弥补大米的不足。一家人总是吃不饱,觉得饿,有一回实在不行了,他爹不知从哪里听说,辣椒叶也能当饭吃,于是摘来一大堆,搅和在稀饭里,结果吃得全家拉肚子,屁股火辣辣的疼。
石磊他娘穷得难受,就把气撒在他爹头上,常常劈头盖脸的辱骂,他爹一句也不敢顶嘴,窝窝囊囊的躲一边。娘脾气暴躁,石磊几兄弟战战兢兢的,努力的不招惹娘生气,可有时还是避免不了,因为,天底下压根就没有从不犯错的小孩。
公社的初中,离两河村十几里地,除附近的学生外,全部住宿。一周上五天半课,周六中午放学,周日下午返校。一个班四十几名男生,挤在二十几平方的一间宿舍里住,双人床紧挨着双人床,上下两层,被子连着被子,身子拥着身子,一个人得了传染性皮肤病,满室的人跟着遭殃。家里条件好点的学生,吃公菜,什么是公菜?就是一个月交给食堂四两油四块钱,然后领两块牌子,打了饭去窗口领菜,这块牌子递进去,那块牌子递出来,公菜好吃不好吃是另一码事,起码热乎乎的,富含维生素。石磊家里穷,吃不起公菜,只能吃自带的私菜,他娘每个礼拜给他塞两罐盐菜,很干很咸,连着吃五六天也不会馊。石磊每周的口粮是六斤米,每斤米交给食堂六分钱,换一斤饭票。他娘每周给他准备五角钱,六六三十六,还剩下一角四分零花钱,赵磊舍不得花掉,攒起来买颜料和纸,偷偷画画。
石磊他爹晚上时常出去,在两河水里打鱼,运气好的话,可以弄到好几斤,连夜跑去公社的集市上等天亮,大清早将鱼便宜卖掉,买几根油条,赶往初中,塞给宝贝儿子吃,有时还会取出几毛钱,小声交代:“别让你娘知道,会挨骂的,”然后又匆匆赶回去上生产队的早工。石磊他爹尽管很勤快,还是经常被他娘辱骂,石老爹偶尔会感叹:一个男人一生命好不好,有两个女人很重要,小时外婆要对自己好,成家后丈母娘要对自己好,只要碰上了这两个好女人,男人一生都幸福。石磊知道,在外婆的几位女婿中,他爹是最穷最没出息的一个。丈母娘管着女儿,如果她觉得女婿好,就不会允许女儿骂老公。石磊他爹的话里,居然透着几分逻辑的智慧。
学校的大门外,经常摆有十几个流动摊点,都是附近村民开的,卖小锅里炒的菜卖瓜子和其他的小零食,夏天还卖冰棍,没钱不要紧,用饭票换也行,村民们很牛,老师也不敢管,任其赚学生的钱。有一位女生,一个礼拜居然吃掉了十八斤米,女生她娘不相信,说养猪也吃不了那么多,以为是学校食堂克扣严重,于是派女生她爹暗中调查。她爹发现,宝贝女儿用饭票换葵花子吃了,于是责怪,女儿不高兴了,说把我饿死了你们负责!她爹没办法,只好瞒着她娘,谎称胃口不好,常年喝稀粥,省下大米给女儿换零食,心想十八斤就十八斤吧,米是身外之物,女儿是心肝宝贝肉。
女儿是父亲永远的弱点,儿子也是。
赵磊就读的公社初中,初一共有四个班,约三百名学生。不用说,其中的大多数,都是各小学考上去的尖子生,读书怎么着也有两把刷子!尖子生的特点,通常有四个:一是学习成绩拔尖,二是家境条件不拔尖,三是遵守纪律不惹事,四是一般不玩早恋,若想在这样尖子林立的群体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同样的学校,同样的老师,同样的课本,你想出人投地,人家同样想,你用功,人家同样用功,可升学率摆在那儿,重点高中录取率,不足百分之十,普高职高录取率加一块,不足百分之二十,而考不上重点高中,就几乎等于丧失了继续考大中专的希望,因为,公社隔壁公社的那所普高,已经连续两年吃丫蛋了,升学率为零!现实就是这么严峻,竞争就是如此激烈,梦想着通过读书跳出农门的农家子弟,大有人在,莘莘学子们,注定了从初一至初三,在这片漫长而开阔的空地上,一刻也不许放松,唯有奋力拼搏,全程冲刺,将竞争对手里的绝大部分,甩在身后,成为尖子生中的尖子,才有可能最终走上那座窄窄的独木桥。
与此同时,石磊他们还要面对另一股力量的竞争,以时间换空间的竞争,那就是跟应届毕业生数量大体相同的补习大军,教导主任私底下称之为———初四生,跳出农门的诱惑,促使许多家长锲而不舍,不抛弃,不放弃,宁愿出高价也要让子女继续读下去,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有的就真的修成了正果,其余的大多数,从少年读到了青年,也没能找到前途,倒是找到了生活中的另一半。
更糟糕的是,人生路上,处处都会碰上绊脚石。当时,每个班上,都硬塞进来十名不等的煤矿矿工或单位职工子弟,原来,公社附近,有几家煤矿和国营单位,他们是向公社和学校提供了赞助的,他们的子女,自然享有优先进初中的权利,无形中挤占了农家子弟的升学名额。商品粮子弟长大后,不管升不升得了学,仍然是有工作的人,仍然吃商品粮,他们象古代的世袭一族一样,有着先天的优势,因此,前进的动力相对不那么充足,多数学习不咋的,闹事搞事一流,弄得老师同学头疼。商品粮子弟衣着时髦光鲜,皮肤白皙,身材相貌出众,一个个跟公子小姐似的,在校园里外晃悠,感觉良好,有时,他们会勉励农家子弟:“快快努力吧,长大后,你就成了我。”他们普通话流利,婉转动听,连老师也比不上。有一位师专毕业的数学老师,喜欢用普通话上课,那天刮大风,天气寒冷,数学老师说:“坐在窗户旁的同学,请把坎子门关上,”一时传为笑谈,窗户就是土话里的坎子,数学老师出身乡下,乡音未改,普通话难免半洋半土,为沉闷的课堂气氛,增添了几分轻松搞笑的元素。
倒霉的是,这位数学老师心胸不够开阔,谁笑话了他,就想办法给谁小鞋穿,赵磊本来没怎么笑,可跟商品粮子弟坐一堆,难免背黑锅,只能自认倒了霉。他时不时的被老师辱骂,由于个头矮小,比较好欺负,偶尔还会被数学老师揪耳朵抓头发扇耳光,热辣辣的,疼。商品粮子弟,上课爱嚼舌头,爱搞小动作,那是出了名的调皮烦人,影响农家子弟专心听讲,班主任老师批评教育无效,就尽量把他们安排在教室后排就坐,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以及部分内部打了招呼递了条子的学生,是一群宝贝得不得了的疙瘩,被安排在中前排最佳位置,重点培养,期望他们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石磊在小学时学习数一数二,可到了初中人外有人人才济济,成绩只能排在中游水平,期中期末考试,名字上不了橱窗里的红红的红榜单,家里又没有打得上招呼说话有分量的人,所以,只能一些放弃努力的差生一起坐教室的后排了,又由于他人长得白净,有的课任老师,误把他当家庭条件不好的商品粮子弟看待,一个学期下来,也不给几回回答课堂提问的机会,石磊仿佛被遗忘了似的,觉得挺郁闷。好孩子是被夸出来的,你做老师的从不夸,石磊的学习,只能原地徘徊,不见起色,在班主任老师的心目中,他逐渐的被排除在有升学希望的弟子行列,这很危险。
更郁闷的是,石磊他娘听说儿子在初中学习成绩一般般,照此下去,考上重点高中基本无望,她的心立马凉了半截,再加上有的村民,趁机冷言冷语,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好吃的商品粮?别浪费钱了,还不如认命,趁早回来种田赚工分。
石磊他娘觉得村民的话太有道理了,几次提出让儿子退学,但石磊他爹坚决不同意,说别的事都可以依你,惟独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行!小学班主任秦丽丽,也闻讯赶来劝阻,说做人目光要长远一些,别耽误了石磊的前程,将来一辈子后悔,她又悄悄塞给石磊的娘几十块钱,说初中的压力大,得给石磊加强一点营养。面对劝阻尤其是秦老师还时不时的给钱,石磊他娘没办法,转而利用一切不顺心的机会,恶狠狠的骂人,骂男人不中用,骂儿子没出息,顺带骂了老石家祖坟没埋对方向,石磊的爷爷,颤巍巍的走过来,伤心的说:“我马上就要死了,你想怎么埋就怎么埋吧,一直埋到你满意的方向为止,别难为了我的孙子。”
石磊委屈极了,他甚至放弃了心爱的画画和做泥塑,把所有能集中的精力,都集中到学习上来,可仍然起色不大,再加上长期吃咸菜,营养不良,人更显得瘦弱了。然而祸不单行,初二的那个暑假,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使赵磊再次成了村里人的笑柄。
“叔叔叔叔,你快看呀,那边跳起了一条好大的鱼!”小男孩兴奋的叫着,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清清的两河水里,看过的最大的鱼了。
“哦,我也看见了,那条鱼真的好大,起码有两寸长,”黝黑的打鱼青年,一边漫不经心的答,一面无精打采的收着撒在河道中的鱼钩。自打允许做小买卖以来,两河水里的鱼虾,还有乌龟王八,被村民疯狂的无休止的捕捞,拿到集市上去卖,用以换取钞票,日复一日,曾经鱼虾满河的两河,除了浮萍水草,越长越大外,游来游去的东西,是愈见愈小了,为了利益,人们不惜将河流,翻了个个,河态平衡被严重打破,往昔所谓的鱼米之乡,今天名已不符实。
石磊他爹,也是捕鱼大军中的一员,卖鱼的收入,曾经是他家的最主要货币收入,但渔业资源是有限的,抵挡不住无节制的开采,短短几年,便走向枯竭了,有时忙乎了一晚上,也弄不到几尾小鱼,他爹时常一愁莫展,唉声叹气,他娘见状,骂得更起劲了,说这辈子命苦,给老石家做了没有工钱的丫鬟。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巴的,屋里的女人又不肯消停,石磊他爹很快的衰老,老得象村口大樟树上的枯树枝,干巴巴的了无生气。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然家就要散了没了。石磊几兄弟蛮懂事的,懂得谦让分享,更懂得努力分担。只要有时间,他们会自觉的走向田间地头,收割后的稻田麦田里,总会有遗漏的稻穗麦穗,他们跟小鸟比速度,耐心的细心的寻找,不放过一星点儿。锄过的红薯地花生地里,他们细细的,将土壤重新翻一遍,总能找到小小的收获。走在路上,哪怕碰到一片半枯黄的油菜叶,也不会被忽视,拣回家给猪吃。至于那些被吃得只剩核的桃子,还有蝉褪皮后留下的壳,他们都会小心的收藏,能卖一分钱算一分钱,有总比没有强。家里的桃树李树柿子树柚子树红枣树,年年挂果,几兄弟从不偷吃,打下来,个小的坏了的,征得娘同意后,才会吃掉,个大的担到集市上去,卖给别人吃。石磊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做小买卖了,蹲在公社街道的泥地上,守着水果摊子,迎着人们挑剔的眼光,看人们挑来拣去,有时还要胀红着小脸,跟买主讨价还价。
放暑假的时候,几兄弟会背着鱼篓,去田间沟渠抓泥鳅黄鳝,那是一项很脏很辛苦的活儿。泥鳅黄鳝性情狡猾,早晨上午天气较凉,它们反应灵敏,不管游水还是钻烂泥巴,一眨眼便逃得无影无踪,想捉住太不容易了。它们的弱点在中午,此时骄阳似火,晒得田间的水成了温水,它们会躲在田梗的草垛下,一动不动,赵磊几兄弟身子趴在田梗上,伸出双手,五指并拢,小心翼翼的摸进草垛,左右包抄,碰到那粘乎乎的泥鳅时,先慢慢合拢手掌,然后连泥带点草,快速取出来,一条泥鳅就落入了鱼篓内。如果碰上的是长长的黄鳝,就要伸出中指,死死的箍住它头部偏下的部位,迅猛的往上一提,塞进鱼篓。泥鳅黄鳝的身子上,满是黏液,很滑溜,动作必须慢快结合,才不至于被它们轻松逃脱,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实际捉拿过程中,被溜走的还是占多数。而且,黄鳝在产卵期间是很凶猛的,让它的一口尖细牙不小心咬住手指,就象针扎一般刺骨钻心的疼!
更糟糕的是,田埂下躲藏的,还有水蛇,被它咬上一口,虽然无毒,也免不了要做好几天恶梦。此外,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子,锯齿状的草叶,也常常会将皮肤划破,夏日炎炎,阳光暴晒,热气一个劲儿,往喉咙里冲,咸咸的汗水,流进伤口里,钻心的痛。野外作业,总比课堂作业更难受,十来天下来,背部准要蜕层皮,那年头,没有防晒霜,只有瓦上霜。
泥鳅黄鳝抓来,养在水缸里,当然不是给自己吃的,积攒到有十来斤了,就挑到二十几里地外的矿务局去卖。那一次,少年石磊跟随几个没考上初中的儿时伙伴,去矿务局卖泥鳅,几人夜半出发,借助微弱的手电筒,还有天上皎洁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的,步行数小时,次日凌晨终于到达目的地。开市后,买卖进行得很顺利,可就在钱货两清准备走人之际,石磊嘴里突然冒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叔叔,您多给了五元!”原来,那位工人叔叔急着去赶早班,一没留神,多给了他钱。
那时,一斤泥鳅,售价两毛,在学校吃一个月的食堂菜,不过是交四块钱外加四两油。五元,对于一个乡下少年来说,很大很大,而且又是买家不留意多给的,在儿时伙伴眼里,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要简直是天诛地灭的事儿!石磊以另类的方式,作出了另类的选择,怎能不被“主流”群体所嘲讽?乡下从来不缺的是笑话,它以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确定调侃的范围和对象。
此后相当长的日子里,两河村及周边村里,流行着“叔叔,您多给了五元”这句普通话,石磊他娘心烦的不得了,凶巴巴的骂:“读书有个屁用啊?送上门的钱,都不懂得要,将来就是考出去了,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呆子,干脆别读算了!”只有柳半仙,跑去跟石磊他爹说:“这孩子做得对,不是自己的,就是不能要!”
小学班主任秦丽丽,把五元钱事件带上课堂,跟她的小学生们一起热烈讨论,可在钱短缺且逐步彰显威力的年代,说服力可想而知。石磊被当作笑料,被人嘲笑了很久很久,就象他当年,说自己在思考问题一样,被人笑了很久很久,直到某一天,村里有人上了省报,对他的关注度才被逐步的转移。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家万户笑颜开,石磊读到初三那年,村里实行了分田到户,以前,凭借劳动力和工分的多少,判断某家收入多少的模式,悄然发生了改变,田亩多少以及单产数量,成了新的判断依据。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施行,象一根魔杖,驱赶着村民对外面的世界探头探脑的张望。手表,自行车,缝纫机,黑白电视,照相机。。。。。。每一个新鲜事物的出现到普及,都让大伙儿兴奋不已。钱!钱!钱!当三餐吃上白米饭成为现实后,人们又对钱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饥饿。万元户,十万元户,几十万元户!广播里围绕着一个“富”字,大造声势,撩拨得人浑身是劲儿。两河边的每一片滩涂,山上的每一块荒地,都被开垦耕种,成了劳动力多拳头硬人家不用交公粮的私有财产。
对土地的精耕细作后,水电等公共资源,一时供应不足,为争夺优先灌溉的权利,打架斗殴,时有发生,有人因此落下了终身残疾。昔日遍布河道沟渠和水田的鱼虾泥鳅等,已被疯狂的捕捉捕捞,后来,甚至连青蛙水蛇,也不放过!因为它们,也可以换来钞票。山上的树木杂草,日见稀少,野兔野鸡黄鼠狼,渐渐难觅其踪,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农药味道,还有人们为一星点儿利益不惜大吵大闹的声音。
没有人该死,但却每天都有人不情愿或不应该的死去。
那一天,村里的两家人,因为灌溉问题引起了争斗,一名青年抓起一块厚厚的砖头,活活的把另一位青年的母亲砸死了,随后又发了疯似的,把那家人的房子点着了,哭声阵阵,烈焰熏天,诉说着欲望无限膨胀后带出的恶果。省报记者来了,将采访内容刊登在报纸显著的版面上,这是两河村有史以来,出的最大的一次名,砸死人的青年,很快被执行了死刑,令人久久议论不已。讨论另一个世界里的人最安全,因为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经过几轮惨烈的较量,村里几户人多拳头硬的家族脱颖而出,不仅说话有份量,也占据了村长村民小组长的头衔。石磊家老的老少的少,他爹又是一副窝囊相,跟一头老黄牛似的老实巴交,从不敢跟别人争斗,自然在村里做不起人了。
石磊关于儿时的印象里,衡量一个人一个家是否牛的道具,常常是鸡蛋。如今,丫蛋,蛋蛋,石膏蛋,小蛋蛋,都比较有名,恐龙蛋就更不必说了。在那个物质还相对匮乏的年代,外甥去外婆家做客,判断该甥是不是外婆心尖的肉,通常以三只鸡蛋作为标志,吃了,证明是宝贝疙瘩;没吃,那就一般般啦。听说有个别做得出格的外婆,带有色眼镜看人,竟然此外甥有蛋吃,彼外甥没得吃,气坏了孩子他妈。
为纪念自杀的祖师爷屈原而设置的端午节,赛龙舟是大人干的活儿,赛鸡蛋则成了小娃娃们的专利,激烈程度一点不逊色于前者。一手抓馒头,一手抓煮熟的蛋,象刚出道的武林高手,到处去找寻对手比拼硬度。鸡蛋碰石头,不好玩;鸡蛋碰鸡蛋呢?好玩极了。赢了的眉飞色舞得意洋洋,输了的唉声叹气,期待来年再决高下。由于在同一起跑线上,面对面壳对壳硬碰硬,规则明朗干净,破了就是破了,没法补,遮不掉也掩不住,因此,耍赖皮的极少。
当年,村里有个人在县城当了个不知多大的头儿,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每逢春节,头儿都要拖家带小,喜气洋洋开着老式吉普回村拜年。头儿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拜年咯”,村民们大多受宠若惊,纷纷献上平日舍不得吃的鸡和鸡蛋,那可是比4k还要纯的纯土鸡纯土鸡蛋啊。年复一年,此君年年空手而至,年年满载而归,成了两河村一道独特的风景,石磊他娘,背地里没少啧啧赞叹,瞧人家多风光?那女人长得还不如自己好看,可人家命好,嫁了个好男人,转而又恨赵磊他爹,没出息。
很多人知道,在纽约曼哈顿岛上,有一座高高矗立的自由女神雕像,直插云霄,颇为壮观,她的创作者,是一位法国的雕塑家,雕塑家母子情深,雕像的艺术原型,取自他的母亲那张平和坚毅的脸,他要让母亲的形象世人皆知!
母爱无边,高高在上,令人敬佩景仰。但凡人凡事都有例外,碰上母不爱,则只能一声叹息了。石磊的印象里,娘是不怎么爱自己的,脾气暴躁喜欢攀比,对几个儿子非打即骂,对丈夫更是随意羞辱,丝毫不留情面,全然不顾惜别人的感受。生活的困顿,是外在的暂时的,如果一家人齐心协力,终究有一天,会度过难关的,可石磊他娘,没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也许,她根本就丧失了信心。
更糟糕的是,赵磊他娘,居然背着他爹,跟胡子拉渣满脸自负的村长好上了,最最糟糕的是,他们背地里干的那种见不得人的事,竟然让少年赵磊,无意中撞破了!乡下管那叫偷野老公,是一件极为丢人的破事,尤其在当时,稍有不慎,极有可能酿出家破人亡的后果。
自从分田到户,同样的土地同样的农民,仿佛一夜间经历了重生,亩产迅速的提高,温饱问题很快得以解决,人们干劲十足,一刻也闲不住,抢种抢收抢时间,步履如飞,争取到的空暇,要么搞点副业,要么做点小生意,最没本事的,也可以去别人开的砖场窑场石灰场卖力气打短工,赚些额外的收入,男人尤其如此。只要能够看到实实在在的收益,心理上能够平衡,不搞大锅饭一刀切,多劳多得,劳动力还是爱劳动的。
那一年夏末秋初,早稻收割进了仓,晚稻栽种下了田,是相对的农闲时节,石磊他爹,简单的收拾收拾,去几十里地外的石灰场打石头去了,两河水,清又清,已经见不到几尾象样的鱼了,石磊他爹,曾经的业余打鱼高手,被迫转了行,一有空就跑出去做零工,赚点钱供四个儿子读书。石磊升上了初三,进入了最紧张最关键的冲刺阶段,三个弟弟,分别就读小学一年级,白天要去上学,就这样,除了早中晚,家里只剩他娘一个人。石磊家的破旧房子,坐落在村子最北端的半土坡上,离他家最近的人家,也有百十米距离,差不多算独门独户了,前门口不远处,是一条路,偶尔有村民经过,后门连着一个独立的院子,种满了树。那一天中午,石磊在学校的宿舍里吃饭时,放在箱子上的玻璃菜罐子,被同学不小心挤地上了,摔成了碎片,里面装的咸菜,撒了一地,不能再吃了,离星期六还有两天时间,刚好下午课任老师有事来不了,安排学生自学,石磊趁机向班长请了假,借了同学的一辆自行车,飞也似的往家里赶,他要补充菜源,也做好了挨娘一通臭骂的心理准备。
一路无话石磊到了家门口,门没上锁,轻轻一推竟然推不动,显然是有人从里边栓上了,这让他感到挺奇怪,在乡下,屋里有人,是从不栓门的。石磊决定绕到后院,翻篱笆进去,看看后门是否开着,他走在院子里,突然从窗户中,传出一个男人粗粗的嗓音,细细分辨,那男人不是村长是谁?只听村长说:“大妹子,你家河岸边的那块旱地,我帮磊伢仔他爹耕了,现在,孩子他爹家里的这块地,我也帮他耕耕算了,呵呵呵。”
又听他娘答:“去,都一大把年纪了,还那么老不正经的,你真坏!”
村长说:“大妹子,这你就不晓得了,我不坏,你能让我上孩子他爹的床?”随后便传来一阵男女嘻闹的声音,还有缠绵的喘息呻吟声,那是让天下男人最难抵挡的一种声音。少年石磊再不解世事风情,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火往上窜,鼓足嗓门,喊了一句:“娘,我回来了!”
世界上最难堪的破事儿,莫过于未成年的儿子,意外的发现母亲在父亲的床上跟别的男人干那事!历史上,曾经有一名著名的女人名叫夏姬,风华绝代,香艳无比,可惜早早的成了寡妇,在桃花盛开的地方,有她的房子她的家,她跟国君和他手下的两位大臣,时常在家里厮混,闹得绯闻满天,一塌糊涂。
夏姬的儿子,忍气吞声含恨长大,终于有一天,他变得足够强悍,亲自带兵冲进内室,将讨厌的国君宰了,告慰先父在天之灵。至于残暴的首任封建帝国皇帝秦始皇,掌握他娘跟假宦官玩真的证据后,更是丝毫不留余地,来了个老幼一锅端。
少年石磊,如今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虽然,平日里他很怕娘,性格文弱,手无太多力,从不扯嗓门,但偶然撞破了他娘跟村长胡来的破事,也忍无可忍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冲着屋里就是一声大喊:“娘,快开门,我回来了!”然后跑上前去,砰砰砰捶打后门,以泄心头之愤。可想而知,石磊的突然出现,加上全力吼的一嗓子,无疑象一声平地炸雷,将房内的暧昧男女惊吓坏了,只听里面忙乱了一阵子,他娘才问:“谁呀,是牛伢仔吗?”女人明知故问,掩饰内心惊慌。
后门随即吱呀一下,徐徐打开,徐娘未老的他娘头发还有点乱,脸上还残留着几缕红晕,眼角努力挤出温和的笑容,石磊已经好久没见过娘冲他笑了,感觉怪怪的。他看到前门半掩半开着,狗日的村长显然刚逃跑不久!
“娘,刚才还有谁在屋里?”石磊余怒未消,双眼直视着母亲,毫不畏惧,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傻孩子,屋里一直就娘一个,哪里还有别人呀?准是你听错了吧?”女人目光躲闪游离,极力否认,立马又岔开话题:“今儿个又不是礼拜六,你咋回了家呢?是不是学校里出了啥子事?”
“学校里根本没出事!我是回家来拿点菜的,我明明听见屋里有人说话,而且八成是村长那王八蛋的声音,你在撒谎!”石磊不依不饶,恨恨的叫。
“好崽呀,你可不能乱嚼舌头啊,这要是传出去,娘还有脸活下去吗?你爹也会活活气死的,娘求你了,千万别说出去,行吗?”女人眼角一红,竟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赵磊见娘哭了,把书上学到的句子用上了,一副书生气的责怪。
“娘这么做,还不是因为咱家穷?你爹又没本事,在村里做不起人,老受别人欺负,要不是有村长帮着罩着,咱家田里放水都放不到呀,呜呜呜,老天爷呀,我的命咋就那么苦呢?”女人哭得更厉害了。
石磊看娘哭得那么伤心,一下子没辙了,乱了方寸,娘说的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村长家人多势众,跟村民吵架时,动不动就动拳动脚,人人都怵三分,今天这事儿,又没抓着现行,到时人家反咬一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准就得出人命,想想爹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怎么去跟人斗?再说了,自古家丑不可外扬,唉!忍了吧,石磊心软了。
“娘,你以后别那样了,好不好?多丢人啦,人穷志不短,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会让咱家过上好日子的!”石磊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太伤心了,更为可怜的爹难过。
“好孩子,娘答应你,娘相信你,娘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也不骂你们几兄弟和你爹,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娘给你做菜去,”女人抹抹脸上的泪水,默默的走进了厨房。石磊望着娘蹒跚的背影,突然觉得,其实娘也挺可怜的,家里就她一个女人,洗衣做饭砍柴担水,养鸡养鸭养猪忙完里头,还得下田下地干农活,一年到头几乎没得歇,几兄弟年少帮不上多少忙,六口人的责任田,还有旱地菜地,全靠爹娘两人把持,真的很辛苦。
当天夜里石磊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爹太可怜了,他骨碌爬起床,偷偷的溜出门去,他要实施严厉的报复!他趁着外头一团漆黑,悄悄的摸到村长家那栋新新的大瓦房下,他转了两圈,爬上了瓦房边的那个小土坡,拣了两块大石头,居高临下,狠狠的扔在了屋顶上只听稀里哗啦的一阵脆响,那是瓦破橼子折断的声音,屋里亮起了灯,只听村长那鸟人吆喝:“外头是谁呀!谁他娘的想找死呀?!”石磊吓得一溜烟赶紧跑掉了,身后还传来了村长女人的咒骂,他心里暗暗发笑,感觉积压的怒气,稍稍平复了一些。快到天亮时分,石磊再次醒来,又偷偷的摸了出去,偷偷的来到那幢新瓦房旁边,故法重施,接连往屋顶扔了三块大石头!这下安静的村子不消停了,村长一家气得嗷嗷叫,一直持续到天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