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踞龙盘,格局如画。巍峨磅礴的长安城依旧宏伟庄严。汇天下众望的皇城宫阙,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喜气,焕发出别样神采。
朝廷至贬废李贤之后,于今日新近册封东宫太子,正在举行太子加冕的重大仪式。英王李哲身披衮袍,在群臣拱拜与兵甲的拥护声浪之中,走上太极殿龙尾道。
从此,太子李哲改名为:李显。
储君新立,国之大事,固然要普天同庆。长安城中无论仕绅黔首,自愿也好强令也罢,全都参预到这一盛大的庆典中。人口百万的大唐都城,盛况空前。拱拜之时人潮宛如海浪翻涌,欢呼之声辟如惊涛拍岸震荡乾坤。仿佛那天空的重云都被这空前的气势吓到,急急遁飞飘逝万里。
长安明德门口,一人一驴缓缓而行,身影却带落寞。于当前盛况来比,宛如一卷鲜亮奔放的画卷上,多添了一丝格格不入的青灰瑕疵。
此人,便是骆宾王。
他低着头缓缓而行,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眉头深锁,头上的白发仿佛更添雪亮。蓦然心惊,他仰头看向天际,不禁暗自吟哦: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皇帝龙体欠佳无力主事,你独揽朝政驱走贤德储君,还立一个黯弱无能之子为嗣。你真想牝鸡司晨吗?老朽身为李唐之臣,却也容不得你如此作贱我大唐江山!
低头,拂袖,翻身上驴拱手回拜:长安,老朽去也!若有再临之日,必当是风起云涌之时!
古往今来皆是一君立一君废,悲喜两重天。
奇章山下的小屋里,李贤枯坐如僧,闭目不言已有许久。刘冕陪在一旁,此时也不知作何言语来劝解于他。一向轻浮浪荡的李光顺,也乖乖的安静不敢造次。
李显入主东宫,拿去了本该是属于李贤的东西。此时的长安,应该是万人拱拜盛况空前吧?此时的李贤,却只能静听山林风涛,心乱如麻。
房间里很安静,几乎能听到三人的呼吸声。至从刺史府派人来告知朝廷立储的消息后,三人就陷入了这莫名的沉默之中。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得鲁友成的声音在外唤道:“刘公子,刘公子可在?”他还没那个胆量擅自闯进来。
刘冕清了一下嗓子:“在。”然后回头对李贤道:“怕是来让我们点评新菜式的。昨日跟他说了‘浑羊殁忽’这道菜,想必是做成拿来了。”
李贤睁开眼睛,牵颜一笑:“那好,你去吧。顺儿,你也一道去。”
“嗯。”刘冕拱手拜了一拜,不无担忧的看了李贤几眼,拉着李光顺走出了房间。
掩上门时,身后传来李贤长长的叹息之声。
鲁友成欢天喜地的迎上来,远远就在拱手而拜:“李公子,刘公子,在下又来打扰了。今日总算制成了‘浑羊殁忽’,就请二位公子品尝点评一下如何?”
“好,拿来吧。”刘冕应下声来。那些厨子下人们忙不迭的担着食盒就进了屋,呈放到了矮几上。
盒盖掀开,满屋溢香。李光顺几乎就要流口水了,眼睛直直瞪向那只油亮水光的肥鹅。
鲁友成看着这只鹅,啧啧的叹道:“不容易啊!这道菜,可算是小店做过的最难、最高档的菜式了。选一只刚开始孵蛋的母鹅,细细剥洗之后用五味调和的嫩肉、糯米饭装入鹅腔,然后宰羊,剥皮去内脏。再将子鹅装入羊腹中,上火烤制三个时辰,之后取鹅食用。皇家御膳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真是开了眼界了。”
刘冕微笑:“就看相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不知味道如何?”
“二位公子何不快快品尝?”鲁友成心急的道。
“好。”刘冕用温热布巾擦过了手,撕下一条鹅腿尝了一口,顿时欣然道:“很好!”李光顺也同尝了一声,惊喜道:“此味非常地道,与我当日在皇宫中吃的差不离!”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鲁友成欣喜过望,“看来在下请的那些厨子,也就是见识短了一点,手艺却未差到尽头。这‘浑羊殁忽’是宫廷御膳,在下一定要将它做出名头来!此外,刘公子,明日可以将本月的帐务作个结算了。在下粗略估算了一下,刘公子可分得红利十七贯左右,是否要差人将帐薄与钱物一并送来?”
刘冕点了一点头:“凡事鲁老板自行安排就是,在下并无异议。”在巴州这样一个旮旯地方,有刺史撑伞,外加皇室活广告效用的生意,哪里还有做不成的道理。扇子一如预料般的畅销,收益颇丰。
鲁友成心情大好:“好。二位公子,在下不敢多作叨扰了,就此告辞。”留下了一只上好肥鹅。
李光顺早已馋得不行,待鲁友成走后就要去撕。刘冕伸手将他一挡:“拿进去,先给你父亲享用。”
“哦,对!”李光顺方才醒悟,担起食盘就送进了内间。没多久,仍然举着一整盘鹅走了出来,表情沮丧的冲着刘冕直摇头。
刘冕轻叹了一声,轻轻摇头。李光顺凑到他耳边低语:“我爹都流泪了……头次看见!”
刘冕暗自叹惜:李贤,为人还有多愁善感的一面。也难怪,他所有的利益纠葛恩怨情仇都是发生在血肉亲人之间。他又是一个重情之人,此刻固然是难免唏嘘了。
有时刘冕就在想,如果能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安稳生活,哪怕做不成什么皇子了,对李贤来说兴许是好事。因为武则天终有一天要君临天下,一山不容二虎,李贤在她手下始终难寻立锥之地。与其这样,还不如安于现状,让他从此安度余生。
但这,只是一厢情愿。武则天有她自己的考虑和心态,会就此放过李贤么?
刘冕不知道武则天、李贤这些人的心里具体是怎么想的。他隐约记得以前电视里有看到过,李贤最终是被赐死了的。英年早逝的他,成了武则天称帝之路上的若干牺牲品之一。
他的命运,还有改变的余地么?
我,难道也注定了要给他陪葬?!
“不!”一个巨大的字眼腾的闪现在刘冕的脑海中,灼灼铮亮。
一场雷雨不期而至,山林间风声鼓鼓雨水倾盘,宛如天地呜咽。陈旧的小木屋瓦房,在这奇章山下显得如此渺小,仿佛已经被这一场暴风骤雨所淹没。
刘冕头枕双臂躺在床上,看着斑驳灰旧的屋顶,听着耳边屋顶漏下的水滴声,冥思苦想。
无论如何,得想办法救人、救己。
风雨声更紧,刘冕所睡的耳房门板蓦然被拍响,有个声音在唤道:“刘公子、刘公子可曾睡了?”
“谁?”刘冕弹坐起来,不免有些惊讶。荒山野外的,大半夜谁会来找我?而且好像还是熟人。
但听屋外那人急道:“小的是乐安居的伙计,赵七呀,今日还来给刘公子送过烤鹅的。风大雨急,公子可否让在下进来再说话?”
刘冕不知道他大半夜的前来,能有什么事。警惕的走到门边朝外看了看,没什么大的异样,只有两个人。于是开了门。
赵七急忙收起伞走了进来,呼赤赤的喘着气儿:“可把我累着吓着了。刘公子,小的也不想这时候来打扰你。可是这位老道长好不执拗,非要小的这时候带他来见你!”
“老道长?”刘冕愕然看向站在门外的那人。只见他身穿蓑衣头戴斗笠,遮去了大半脸面,黑暗之中根本看不清楚。
‘老道长’站在门外并不急着进屋,将一个钱袋子扔给赵七:“有劳小哥了,这点酬劳不成敬意。”
‘骆宾王!’刘冕听出了声音来,骇然吃了一惊。
“小的差事办成,就不打扰了,告辞!”赵七也是个识趣之人,撑伞就准备走。刘冕却一把将他扯住:“赵七,今日有人来访之事,切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小人自省得,刘公子放心。”赵七看来也是个伶俐人,不用刘冕多作叮嘱了。
待他走后,骆宾王才走进屋里。浑身上下水流横飞。斗笠下,一双星眸精光溢溢:“天官,别来无恙否?”
“恩师快请进来,速速更衣!”刘冕急忙将骆宾王身上的蓑衣帮他卸去,却发现骆宾王果然作道士打扮,一身道袍都湿得透了。于是又拿来一套自己的干爽衣物给他换上。
骆宾王看着刘冕忙前忙后的样子,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天官为何不问问,老夫缘何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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