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城里听人说,邻县有座小庙,香火可是极盛的。而那里面的庙祝卜卦更是一等一的准,去问卦的人无不欢天喜地的。即便是下下签,却也可以选择不需要听,也就免得徒增烦恼。
关于下下签那段,是那庙祝的原话。
单白立刻觉着那庙祝实在是可爱极了。恰好在小城也没什么可逛,于是一大早在长途汽车站,坐上开往邻县的长途车,五个多小时就会到。
临上车前,蔚年遇买了一大袋子的零食,准备路上给单白解闷。却没想到,在车上遇到一家子,那家里的小孩长得可爱极了,单白一高兴,差不多把大半袋的吃食都塞给了人家。
最开始是小孩子咬着指头,眼巴巴地盯着单白手里的果冻,撅着嘴不说话。单白只觉得,小孩子那种渴望至极的眼神,就像……就像她以前那样。
一模一样。
即便有欲求,可是那欲求也是小小的,合理的,而渴望也只是渴望,在得不到的时候并不会无理哭闹,非分要求。
对于这样的眼神,她无法不心软。于是亲自撕开果冻的包装,塞进孩子小小的手掌心里。
小孩的妈妈忙拉着自家孩子软软的小手,说要向阿姨(单白怒:我是阿姨?!)道谢。
蔚年遇扭过头,使劲、使劲、再使劲,才憋住没笑。
单白很是尴尬地撇了撇嘴角,将“我才十七”这句话狠命咽回肚子里去,非常无奈地应下那句“谢谢阿姨”……不过,孩子软糯的童音听起来真的是舒服得可爱,她爱不释手地捏捏对方的小脸,没有把人家吓哭,孩子反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欢快的笑声软了单白的心,当即,她将果冻、软糖一类,孩子可以嚼得动的东西,都塞进小宝贝的怀里。疼爱的目光,简直写满想要扑上去恶狠狠啃两口的冲动。
只是那一家子下车比他们要早。
看着小孩乖巧地跟她挥手喊“阿姨再见”,单白叹了口气,靠进蔚年遇怀里。
“小孩子……真的蛮可爱的。”她不由自主说了这样一句。
蔚年遇轻轻一笑,“你喜欢的话,以后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单白眼睛滴溜溜一转,“切……跟谁生?”
少年勾起唇角,丝毫不觉厚脸皮地指着自己鼻尖,哼哼一声。
果然,被单白骂了句:“想得美!”
单白看着窗外飞快而过的树景,轻声说:“其实……在无法确定未来的时候,我绝对不会生孩子……”
她没说的原因,他全都懂。她自己的经历正是这样——母亲私奔,跟了一个知人知面却不知心的烂人,生了孩子,磕磕绊绊辛辛苦苦地才能拉扯大,但十多年里却饱受恶劣丈夫要卖妻卖女的恐惧威吓……
而正因为单白是真的喜欢小孩,所以才不会轻易生下,深恐给了孩子生命,却给不了一个安定稳妥的未来……那才是真的害了自己的骨肉。
她心里的恐惧仍在,而他只能紧紧抱住她,用力,再用力……直到两个人的身体之间再没有起伏,那么紧密地契合在一起,似乎内心的阴霾和寒冷才稍稍驱散了些。
将小脸深深埋在他的衣服里,鼻端嗅到的是他身上无论何时都不曾变过的青草香气……她想,果然还是需要另一个人,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好,总会比一个人的时候,更好地驱散恐惧和不安。
两人到庙里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邻县人口不算多,唯一出名的也就是这座小庙,算是周遭有名的旅游胜地。即便这个时间更多的人选择午睡,但游人还是多不胜数。
小庙其实并不算太小,前门和后院共分出三进。中庭有一口超大号的香炉,当中插着三把足有手指粗的长香,幽幽的檀香气令人心境辽远。
因为正殿与庙祝在的小屋游人实在太多,他们挤不过去,也就放慢了步子,先到了偏殿。
偏殿供奉的,是一座四面观音。听到旁人有地陪导游介绍:“……这一面是送子观音,而本地的送子观音娘娘可是非常的有名,求男得男,求女得女……”
游客们立刻发出善意的嘘声,“哪里会有这么显灵!”
导游忙道:“灵不灵,求一求拜一拜……不就知道了么?不过我们这里,向观音娘娘的求法和跪拜都是有说道的——要慢慢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展开,铺放在蒲团两侧,身子平平地鞠下去……记住,心里一定要虔诚哦……”
等到游人嘻嘻哈哈地随着导游转战下一处景点时,方才一直站在一旁不吭气的少女,拉着蔚年遇就要跪拜。
蔚年遇挡了一下,没挡住,笑问:“你还信这个?”
却见单白已经双掌合十,微微闭起眼睛,低声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嘘,不要说话,我想许愿。”说着,便真的不再理会蔚年遇。
我并非什么善男信女,平素也从未敬拜任何神佛……今日来到这里,只求菩萨能真的如此显灵……
我不多求,只愿岁月静好,生途安稳。身边的人皆因我而堕入红尘,牵惹是非,若是……若是我再度不幸落入魔掌,也惟愿菩萨能保他一生平安……
求子观音娘娘,若您真的如此灵验,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我有个孩子?即便日后不在他身边,也可以有个可爱的孩子,替我陪着他……也请不要赐女孩,因为女孩子的未来,着实太令人担忧害怕……
会不会愿望太多了呢……那么,那么就少一些,再少一些……只请菩萨,保他安宁吧……
少女垂下虔诚的小脸,慢慢俯下身,腰身挺得直直的,直到额头叩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扶她起来,为她擦去额上沾染的灰尘,扑哧一笑,“真像个小花猫!”
少女娇俏地笑起来,难得的天真灿烂,映亮了少年的眸子。
两人牵着手,飞快躲进前一拨游客的队伍后面,佯装自己也是这一国的,于是在末尾顺利地排队进了庙祝的小屋。
庙祝的规矩,是一次只能进一个人,或是连带的一家子,但这一家子也绝不能超过四口。蔚年遇陪坐一旁,只听单白乐淘淘地向庙祝解签。
庙祝是个年逾古稀的老爷子,但身体却硬朗极了,背脊微驼,却仍显矍铄挺拔。他见单白手中并无任何签文,不由得一笑,抖动腮边的花白胡子,“小姑娘,你既未求签,又没有签文,我怎地给你解啊?”
单白勾唇,故意摊开双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您可以帮我看看手相啊!”不过话说回来,未能求得签文,根本是求签处的人太多,她哪里抢得上位置!
庙祝老爷子也不多言,伸手示意,“来小姑娘,放你的右手上去。”
单白忐忑地将掌心摊开。她心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信不信这种东西,然而真到临头,才发现对此自己的情绪是如此不安,却又夹着满满的期待。
蔚年遇是不怎么相信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不过单白想试试,也就顺着她了,但他自己却是坚决不做这种事情的。
庙祝取来一只细长的黑色圆棒,捏住单白五指,将其掌心尽量摊开在灯光下。圆棒一端细致划过她掌心,严格沿着她手心里面的主干线走向。
半晌,庙祝说道:“小姑娘,你的生命线分成三个岔路,即预示你有三个极为可能的结局……现在,这三条线仍在隐隐变化中,尚不知真正后世之事——你,想要如何选择?”
单白慢慢收回手,挽住身旁少年的手臂,微微一笑,“这就是我的选择。不过……谢谢您的解惑。”
她没有听庙祝继续说下去,这便要告辞,却听身后老爷子沉吟片刻,朗声道:“小姑娘,你身旁这位年轻人,难道不来卜一卦么?”
蔚年遇没有回头,“不用。”
他对这种所谓的预知没有任何期待,也绝无半点好感,索性连拒绝都是极为干脆的,掀了帘子便拉着单白走了。
庙祝眼中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神色。知天命以来,他从来信奉的,便是一个缘字。惟有真心走到他面前祈问的人,他才能根据上天的预示,告知任何可以明说的事情。
“分明血光之灾临近啊……”他轻声低喃着。想起自己在少女手心上看到的奥秘,那分明……无论哪个结局,都没有他。
可是那少年没有停留。而他若是硬要逆天改命,便是违了人伦,将会受到天罚。
也罢……如果一个人自己心无所念,不相信什么,他一个老头子,又怎能挽救颓势?
据当地人介绍,县城里最有名的吃食,便是喷香松软的驴肉。驴肉火烧驴肉蒸饺,以及任何驴肉做菜……可以想象到的,城里的饭馆都能做到。
两人搭车进了县城,到了小小的市中心,果不其然发现整整一条美食一条街打的都是驴肉招牌。他们走走停停,也就随意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些的店面进去,由服务生介绍着点选了几个菜。
两人吃吃喝喝,听老板娘说,县城里还有一项特产,便是香酥脆软的酥饼,他们既然来了,怎么能不带些回去,给家人捎着,尝尝鲜?!
这话说得他们两个心里都是微微一涩。单白是早没了双亲,而蔚年遇则是想到,家里人又岂会在乎这些小特产。
不过也不好拂了这么热情的老板娘的面子。吃了饭,他们由老板娘带着,就在附近的酥饼店里,选起酥饼来。
铺子不大,门脸也亮堂堂的,内里搁酥饼的都是擦得倍儿亮的玻璃柜子,店员保证干净又卫生。给两人端出一只小托盘,上面有好几种口味的小酥饼细细切了,用牙签扎着递过去。
最后单白选了绿豆的(我爱吃啊!),五仁的,而蔚年遇则选了红豆的(心思不纯啊),齐齐整整包了一个大包,弄得单白都不由感叹:“连晚饭都可以省了!”
吃了饭,又不想那么快回去,而市中心附近恰好有一个很适合用来消食的小广场。单白拉着蔚年遇找到一只长椅坐下,而少年揽住她的腰,单白便顺势倚进他的怀里。
只因下午的日光暖暖的,映在面上很舒服,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随意聊着,随兴所至,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单白问他的时候,像小猫一样拱了拱。
微微敞开的领口肌肤被她软软的头发蹭到有些发痒,他笑起来,心里感到那么舒服,一切都美好得不似真实。“没有细想过,不过,总归是继承家业吧。你呢?”
少女低头绞着手指,“我呀……哎,我可是个没文化没内涵的,连高中都没有毕业呐,还能做什么……”
这话真真说得没有底气。不过……“你才十七岁嘛,不用急。”蔚年遇温柔地安抚她,“以后如果你想读书,就去读,想学多久就学多久——不过,可不要学傻了哦!”
“你才学傻了呢!”她软软地回了句嘴。
他笑笑,又道:“或许……你也可以不用读书啊,只要乖乖待在家里,看好孩子……”
单白又有意见了,“你拿我当抱窝的母鸡啊!”
她的娇嗔反而惹来少年侧目,“你确定……你会有母鸡的生育能力?!”
“蔚年遇!你找打——”
她举着小拳头,高高便要落下,被他轻易抓个正着。将她本就没有多用力握紧的拳头打开,抵在他心口,“只要能让你安稳、快乐地过一辈子,就是我最大的梦想了。”
“只有……这个?”她的音调有些颤抖,“只跟我……有关?”
他答得坚定,“是,只与你有关!”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了,因为嗓子里面哽咽住,令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可是她又想说,你的梦想都是我……那你自己呢?真的一点都不为你自己着想吗?
两人十指交缠,映在地面上的影子缠绵悱恻,难舍难分。
“见你快乐,我便快乐。”而他在心里又默默地加了句——如果没有你,他是真的,生无可恋。
这一时刻,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家族的重责……统统丢到脑后,他只想用力盯紧她,将她所有的一颦一笑,连同皱眉哭泣惊惧的样子通通记在脑海里。就怕有那么一天,不管他们之中的谁先离开,但仍会有那么一个人,将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从生记到死,永远永远印刻在心里,决不会忘。
北方的冬日远远要比温暖的南方天黑得早的多。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天色已近昏黄,两人问了路,沿着街边,慢慢走向当地人所指引的车牌。
市中心距离长途汽车站仍有一段距离,而返回小城的长途车也会在市中心附近的站牌停靠,所以才免去他们再度奔波。
两人方在车牌下站定不久,一辆有些破旧的长途车晃晃悠悠开了过来。看了看车头的挡风玻璃后夹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x县?y城”,确定是这条线路,两人便上了车。
上车之后才发现,偌大的车厢里乘客不算太多,有男有女,只是神情有些冷漠。没有像来时路上那一家子里的可爱小孩逗弄,单白有些意兴阑珊。
两人找了位置坐下,随后车子吱嘎一声,晃悠悠地开走。老旧的马达发出轰隆隆的噪音,一切仿佛古旧褪色如同旧时代的老照片,背景昏暗,每个人的面上都定格着那个时代的僵硬冷淡。
车子太破,连带着没有暖风。车厢里很冷,单白忍不住轻轻跺脚。蔚年遇敞开衣襟,将她冰凉的双手拉进去,又将娇小的她整个裹了进去,“我给你暖暖。”
冰冷的小手刚一放进他温热的怀抱,触碰着他,令他明显抖了一抖,连单白都察觉到了。单白想缩回去,被他拒绝,然而……他怀抱降温的速度那么快,似乎没过多久就被她同化了,吸收了所有热量。
单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微微暖和起来,便裹住他的,用力搓着他的手心手背,还有五指,边呵呵笑道:“摩擦生热,摩擦生热……往年我妈也是这样帮我保暖的……”
他反握住她,打断她未完的话,“现在有我。一切有我!”
单白望着他,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不说什么,只是用力为他的冰凉呵着热气。
车子大约开出一个多小时,当时间渐近六点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部沉了下来。窗外一片黑压压的,伸手不见五指一样,令人心里无比沉闷。
忽地又是吱嘎一声,车子停了,司机在前面控制着将车门打开。
单白看到,此时已经过了高速路口的收费站,周遭俨然一片野地。而在这地方居然有人上车……不知怎的,令她心里一哆嗦,连忙透过椅背间的缝隙看过去。
上车的有四五个大男人,神色有些跋扈嚣张。老旧的车门开启得有些慢了,当头那个立刻一脚踹开,加速它启动,然后扒着车门把手便爬了上来。
那几个人,大多贼眉鼠眼的,眼露邪光。上车之后,慢慢走到后座,从前到后挨个座位将人瞄了个遍,在看到单白这一对时,眼中哗然一亮,露出奇怪的精光。
单白缩了缩身子,向蔚年遇靠近。而后者则紧了衣襟,紧紧握住单白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
不过那伙人倒没说什么,只是坐在后座,占满了一排座位,抽烟的抽烟,大声吵嚷着说着混黄段子。
车子又开了约莫半个小时,那几个人突然窜到车厢过道,纷纷从衣兜里掏出刀,掰开闪亮的刀刃,恶狠狠地大吼:“劫车!劫车!手机都交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