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改）第三章 秘术（二）

可所谓的意外，往往就发生在自以为会一帆风顺的时候。

就算对于见多识广的贤者而言，此时爱德华所遭遇的状况，也是数百年的人生记忆之中，所前所未见的异常光景。

他甚至无法形容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法解释是如何发生的。一言蔽之，那是完全超出他知识范围的‘现象’，正毫无征兆地显现于头顶的高空之中。

如果用直观的语言来表现的话，那里，出现了一枚‘漆黑的圆球’。但是，那圆球比起‘物体’，更像是从天空之中破开的‘洞窟’一般。没有任何的质感和光泽，由纯粹的黑暗浓缩而成，仅仅是一个虚无的‘质点’。

爱德华绞尽脑汁，挖空所知的一切词汇来寻找比喻——那大概是通往冥界或者是魔界的缺口。

他能够感受到来自‘漆黑圆球’的巨大引力，它自从出现在那里的一刻开始，就贪婪地吞噬除了自身以外所有的一切……

建筑的外墙被撕裂，瓦砾被吸入，消失。

庭院的泥土被卷飞，草木被吸入，消失。

空气化作螺旋的形状，如漩涡般被吸入，消失。

周围静得难以置信，就连声音都被其吸入，消失……

就这样，‘漆黑的圆球’安静而深沉地吸收周围的所有，就连爱德华唤出的法阵光纹都遭到吸引，凝得变形卷曲，最终被吸入其中，消失。

年老的贤者震惊了，因为那‘黑色的圆球’实在是太危险了，危险得足以粉碎他漫长一生所积累起来的所有常识。

——不妙……这样下去太不妙了！

【万物探查】的能力除了【黑洞】的名称，和巨大到难以置信的能量和质量以外，没有给出其他任何的解释，同时也再一次证明了这是爱德华所无法理解的超常现象。然而，也正因为难以理解，他才认定此乃前所未有的巨大威胁。

偏偏在自己转生的紧要关头显现的，这名为【黑洞】的现象，他认为这绝不会是巧合，一定是谁有意为之。

然而就在爱德华疑神疑鬼心神不宁之时，‘漆黑的圆球’炸裂了。伴随着足以灼伤双目的剧烈强光，同时放出一阵猛烈无比的冲击波，连天际的云层都被爆散得七零八落。

所幸的是，爆炸的位置较高，并没有直接波及到领主府的建筑。但是，由此卷起的余波，却已经足以让这座城镇地动山摇。

爱德华被吓得失了神，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惊慌失措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总之现在他不得不加紧速度完成转生，尽快地逃离这座上演了不祥光景的城镇。

为了让【降灵转生】的仪式加速进行，爱德华飞快地消耗着整座城里的死灵，可突然之间，一个唐突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仪式进展的步伐——

“啊哈哈~~老人家，看来您在进行很有趣的实验啊~~！”

——！？

突如其来的话语声，让爱德华的灵体大惊失色。因为他知道，能够向着‘灵体’发出讯息的，就只有同样的‘灵体’而已。而在这座边境农镇里，又怎么会出现强大到死后还残留着意志的‘死灵’呢？

——他究竟是谁？又从何而来？难道……难道说是从‘漆黑的球体’里钻出来的！？

这个大胆的猜想，同时让贤者爱德华面临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如果真如他所料，那‘漆黑的球体’，也就是【黑洞】的对面果真是神秘的冥界或者魔界，那么从中逃出的‘灵体’就很有可能会是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极为高位的恶魔。

这毫无疑问是最为糟糕的事态，因为【降灵转生】这套魔法，一直以来都存在着一项功能缺陷。这项仪式，并非是让‘自己’转生复活的术式，而是让仪式范围内‘最为强大的灵体’进行转生的术式。

‘灵体的强度’取决于魔力的总量，以及生前的知识和记忆。

一直以来，爱德华所选定的仪式对象和所在的区域地点，都在自己完美的掌控之中，他会确保没有比自己更为强大的灵体存于此处。就连这一回，也理应如此才对。

自诩人类之中最为睿智的‘贤者’，爱德华对于自身的知识和博学有着绝对的自信。但是，这是基于和‘人类’做比较的大前提下。假如对方不是人类呢？假如对方是某种长寿得根本就不存在寿命概念的灵体生命呢？这将意味着爱德华的转生优势将会荡然无存。

一旦失去了【降灵转生】的优先权，那么等待着他的就只有灭亡一途。

——不，没有必要惊慌！

爱德华告诉自己，无论对方是‘恶魔’或者其他的什么，作为人类史上最睿智的‘贤者’之一的他，比拼知识的话他也不会简单落败。何况，退一步来讲，就算对方果真掌握着比自己更加丰富的知识，爱德华也有逆转劣势的杀手锏，那便是除了【万物探查】之外的第二种【异能】：【知识共享】。

所谓的‘知识’说到底就是‘情报’或者‘信息’，承载在每一个人的记忆之中。转言之，只要爱德华能够夺取对方的知识，那毫无疑问就能提升自身的灵体强度，并立于不败之地。

【知识共享】这项【异能】恰好能帮助爱德华实现这一点，它可以使自身和指定的某个对象共享互相的记忆，并以此来阅览对方所掌握的‘知识’，并将之化为己用。

但这么做，实际上也要承担着相当大的风险。因为【知识共享】并非单方面地掠夺，而是双方都赌上自身知识的公平竞争。‘情报’和‘经验’只有加以理解吸收之后，才能转化为自己所掌握的知识。【知识共享】充其量就只能提供阅览的机会，并不会帮助理解。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比拼‘理解力’的竞赛。

在理解力方面，爱德华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任何人。没错，他是‘贤者’，对于自己的学习能力，有着绝对的自负，他坚信这个世上绝不会存在自己所理解不了的信息。

尤其是在魔法领域，积累了数百年的学习经验，纵识各大流派术法原理，本身更培养出无人能及的演算能力，纵使对手是未知的恶魔，他也抱着绝不落败的自信。

何况，这无疑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来自魔界的未知魔法，光是想象一下就足以让爱德华心头发痒难以自已，这是无数魔法师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不是吗？刚开始他被突如其来的诡异现象吓了一跳，但冷静下来想想，这同样也是因祸得福的契机。最近陷入瓶颈的魔法研究，很有可能在这一瞬间达成突破。就算是为了这一点，也足以让他冒险一试。

于是，爱德华满怀兴奋和期盼地开启了【知识共享】的【异能】。而也正是这一举动，让他数百年所养成的自负，在一瞬间为之彻底崩溃。

‘情报’宛如惊涛骇浪一般地涌入了爱德华的意识之中——【数学】【化学】【物理学】【生物学】【量子力学】【医学】【催眠心理学】【基因工程学】【编程语言学】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无穷无尽的，无法解读的，犹如天书一般的，遍布着千奇百怪的符号的魔咒，片刻不停地摧残着老贤者可怜的意识。

而与此同时，他积累了数百年的魔法理论，就好像是在水池底下剖开一个大洞似的一泄而出，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遭到对方的汲取，又伴随着一种猛烈的满足和喜悦逆流了回来。

那种欣喜若狂的情感，是爱德华相当熟悉的，只有在求知欲被填满时，就宛如性○潮一般的欢愉和舒畅。不仅如此，在通过【知识共享】读取对方的记忆的同时，一个更为残酷的事实摆在了爱德华的眼前——对方并非什么恶魔，而是普通的人类。

没错，那通过‘漆黑的球体’入侵这个世界的未知来客，竟然和自己一样，是一个人类，而且还是一个年仅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了不起，太了不起了老人家！您的知识实在是太令我大开眼界了！’

在掠夺贤者知识的同时，‘青年’肆无忌惮地回馈着自己喜悦之情。爱德华能够感受到，那‘青年’的灵体拥有着比自己更为纯粹，更为贪婪，更为深不见底的求知欲望，他正以饕餮吞天的惊人气势，将自己所学所知一寸不留地啃噬殆尽。

‘魔法！啊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尤其是老人家您用于转生的原创术法，那个的构造实在太惊人了！六种基本属性，构筑起一百二十组术纹，并列排列七百二十幅函数图像，以三维结构进行复核重叠排列，术法的运算机制会随着重叠的数量以几何倍数进行增长……虽然每种函数结构都不是太复杂，但是组合的构想实在是了不起！高精度全自动并列演算简直达到了量子计算机的等级啊~~！还有这里，为了防止灵体劣化而制作的保护术式也精妙绝伦，灵体的能量可以通过多种死灵魔术来进行持续的补充修复，同时操控精灵来对物理元素元素配比进行细致的调整，从而飞跃性地提升自身意识与大脑的契合程度！啊，等等……这里似乎还有个技术瓶颈，应该如何处理肌肉和神经体系对相异灵体的排斥呢？喔……唔……噢噢！我懂了！原来如此！利用小女孩的死灵来作为中转媒介啊……这样一来，只要在原本的人格信息上覆盖自身的记忆，就能避免身体的排斥，再对自身组成人格信息的精神脉冲加以暗号化的压缩处理，在运行记忆的同时进行解压覆盖！啊哈哈~~！精彩，太精彩了老人家！你的这项技术已经远远凌驾于现代脑科医学的使用水准了啊~~！’

弹指之间，爱德华耗费了几十年心血，并经过了数百年精炼的究极理论，便遭到了来历不明‘青年’的豪取抢夺，他已经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然而，这却只是噩梦的开端罢了。

‘只不过嘛，老人家你的术式虽然精妙，可为了复活区区一个人，消耗的能量却太大了。作为一项产品而言，能耗比太低会成为致命伤的哟~~？无论多么跨时代的革新技术，如果不能解决最基本的能耗问题，都是没有办法投入民用普及环节的呐~~毕竟经济利益才是推动技术进步的基础。为此，晚辈不才，为您构想了一套改良的方案供您参考。’

——你说什么！？改良！？

来自‘青年’的发言，只让爱德华头晕目眩。

‘没错，就比如说，在展开【卡其米特】式精灵术式时，废弃第三，第七，第十六节的术纹，对二十六节进行修正，不……光修正好像还不太够，这里应该安插其他种类的函数结构，组成复合式会更加理想……嗯……这样？夹杂【戈尔齐德式】的死灵魔法对劣化的死灵进行融合的部分术式，理论上就能大幅度缓解灵体劣化的速率……啊，对，没错！再对记忆进行同样的童话叠加方式进行保护的话……’

就在‘青年’说话的当口，爱德华所施展的【降灵转生】的法阵，正以眼睛可以辨别的速度发生剧烈的变化和重组，而面对这肆无忌惮的篡改，他却挤不出一点力气去试图阻止。

“嗯~~差不多了~~暂且就先这样吧~~！虽然好像还有值得改良的空间，眼下没有太多的时间，就先满足于将灵体的消耗降低到三分之一的程度吧——总之，先来做个试验吧。”

紧接着，啪——的，发出像是弹响指一样的声响，虽然不知道‘灵体’是怎么发出这种声音的。总之，在这声响过后，这间卧室的床铺之上，除了爱德华转生的目标艾丽泽?艾尔?克鲁斯尼尔之外，原本一同遭到他杀害的另外两个姐妹，竟在同一时刻重新鼓起了生命的脉搏。惨白的双颊，也渐渐地恢复了红润的血色。

女孩们复活了……轻而易举的……

而这也同时意味着，爱德华耗费数百年都束手无策的瓶颈，在短短的几秒钟里，被这不知名的‘青年’轻描淡写地粉碎了……没错，就连同‘贤者’的自尊心一起。

爱德华直到此刻才猛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被世人赞颂的自身，究竟是多么的可笑……一直以来叫嚣着窥探魔道深渊的自身，又是多么的滑稽。

回望近几次的转生，总共数百年的经历，爱德华能够拿得出手的研究成果已经屈指可数，他也隐隐有所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魔道早已走入了死胡同之中。

不久之前，他甚至还不自量力地认为——这或许便已是魔道的巅峰。但如今，在与‘青年’相遇的瞬间，他才明白自己终究只是井底之蛙罢了。

他不禁反问——如此无能的自己，究竟有什么资格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还要难看地苟延残喘下去呢？就算再活几百年，又究竟有何意义呢？

无耻……只能说，太厚颜无耻了。

就算时经数百年，自己的人性已经在屡次的转生之中磨灭殆尽，但是在爱德华的心底，却还是无法割舍对于魔道的追求和留恋。那便是他身为魔法师的骄傲和自尊，同时也是构成了‘爱德华’这个人物最最核心，也是最最根本的要素。

打从一开始起，自己的转生就不是为了满足对‘生’的眷恋，而是为了延续魔道研究的一种措施而已。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爱德华在这条无止尽的道路之上，迷失了自己的初衷。直到这一刻的遭遇，才让他依稀回忆起自己追求长生不死最初的动机。是的……就算付出一切，他都要爬上魔道的巅峰，窥探真理的深渊。而也是在这一刻，爱德华再一次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就好像第一次施展【降灵转生】时一样，爱德华必须做出抉择。

不过，答案毋庸置疑——

当初，他为了魔道，付出的是自己的人性和情感。

如今，同样再一次为了魔道，他当然也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和存在。

——小伙子，你……对魔法感兴趣吗？

‘感兴趣，超级感兴趣！当然的啊！’

——那么，告诉老夫……魔法，对你而言，究竟为何？

‘诶？这个问题……很难啊，毕竟我今天是第一次接触这一门知识，只是觉得很有趣罢了……不过嘛，对于有趣的事物，我向来都只会刨根问底，这是习性。无论对象是魔法还是其他的什么科目的知识，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定义，都是一视同仁的‘学习对象’而已啦~~’

简短的回答，如果换做是不太了解他的人，或许会觉得他是一个随便又纯真，至少毫无理念和矜持而言的普通‘青年’。

但是，爱德华却了解他，从他短短二十年的记忆之中，爱德华看到了‘青年’就是抱着如此‘随便’的态度，倾注了全心全力，最后甚至以自己的性命来亲身体验自己开创的成果。

假若说，爱德华的求知欲深如一潭湖水；那么‘青年’的求知欲便是深不见底的海沟。

他才配得上‘贤者’的称号，他要比自己更加野心勃勃，不局限于‘魔道’，而是站在更高的山峰之上，俯视着世间所有的一切，他的贪婪迟早有一日会将所有次元的真理都收入囊中。

在钦佩与感叹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宿命感’从爱德华的意识之中涌现，就好像自己经历了数百年的转生，舍弃人性，磨灭灵魂，为的就是这一刻与‘青年’、与‘真正天才’的邂逅一样。

——好吧，很好年轻人，你活下去吧……一直活下去，代替我……走上‘魔道’，不……是走上这世间所有‘真理’的巅峰吧……

已经无需太多的言语，爱德华寄托了自己毕生的愿望，得到了安宁和满足。与此同时，许许多多已经被他遗弃的情感，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

不甘，疲惫，自卑，嫉妒，欣喜，感动，最后……释怀了。

最后的最后，老贤者久违的，在名为人生的漫漫长路上，向前迈进了一步——这也是他人生道路的……最后一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