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继承者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慕容仆,即便要放心归隐,那也是在将继承者与家族的未来妥善安排之后。所以,他最担忧的就是寿命的问题。本来是没有希望的,所以他将希望寄托在欢然身上。后来又为所谓的“天道神水”乱了心思。如今,世间不见之仙居然\b现身自己的家里,且就在义子的房间之内,他怎能不心动?
眼下,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告诉他,待神仙离去之后,他来与自己谈论仙丹之事。这是何意?
慕容仆惊喜道:“然儿,那丹药在你身上?”
欢然无奈微微颔首。
明心道:“他哪里有什么仙丹,我想他是想送你一滴精血。虽一滴精血不能与真正的索元丹相比,不过,增寿数千年还是可以的。”
“什么!数千年?”慕容仆心中即惊又喜,喜的是自己当初的举手之劳,竟为自己带来了如此大的好处;惊的是,欢然到底是何身份?若是惹恼了他\b背后之人,那慕容家……精血如仙丹的孩子,想必其亲生父母已入仙阶。想到此处,他又开始担忧起来。与这个家族的安危相比,自己的生死便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慕容仆试问道:“然儿,若失了精血,也不知多久才可恢复?”
欢然没作声,默默的取出一墨色瓷瓶置于书案之上,而后法力运转,一滴晶莹的红晶闪着淡金光芒自指尖垂落。
慕容仆目绽精光,心中惊喜连连。古籍中有载,色如赤晶,神境可达;色似寒金,仙阶可期。现在,欢然不过人间境,对于他的人生来讲,宛若凡人的婴儿学步阶段,这是个天生血脉强大的孩子。
精血滴入瓷瓶,欢然面现苍白之色,将瓷瓶递与慕容仆,道:“义父,将精血混同一碗清水服用即可。”
青鸾道:“老丈,这精血的份量足够你二人同时服用了,以您现在的修为,怕是无法承受这精血的能量。”
慕容仆哪敢有其它心思?没看那还站着一位能看透人心的女仙吗?于是忙头称是,与鉴君二人相继向前厅匆匆赶去。
明白站在一旁低眉不语,他只是看着欢然的一举一动,边看边想着师父曾教诲于他的一段话,师父道:有些人是因为被别人关心,所以才去关心别人;还有些人因为关心别人,而被别人关心。相较于前者,后者因为主动,更加可能获得更多的关爱。所以,莫求他人所予,但求自身所给。施受之间,自有大道。
明白清楚,此大道非彼大道。此道为人间道,人间道为修炼之道,并非修行者之道,只是针对心境而已。如贤者和圣人修的都是人间道,所不同的,圣人之道更加深远些罢了。
明白不像明心一样,直来直去。并非因为他有一颗七巧玲珑心,而是师父曾过,一首诗最高的意境便是静柔隐蓄;一幅画,亦讲求空灵、藏魂、达意;一句禅语虽话语平朴,却含意深远。正所谓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做人亦如是。
他并不如明心的天赋神通可以看透人心,但他身具七窍玲珑心。也许这是公平的,也是一种规则。即便他们是混沌生灵,或者大道之精魂,也会被限于大道的规则之下。
慕容仆在他的眼中是个失去生机,却充满心机的人,或许这精血拿去之后,并不能如欢然所愿。
作为儿子,那欢然却并未思虑太多。这便是人间情,令他们这些混沌生灵不解,却又有兴致去了解。
欢然的修为虽弱,但其神魂之力却不弱于神境修士,这也是明白感兴趣的地方。什么事都要穷尽其思,精研明白方可。
明白伸出右手,对准欢然的魂湖位置,只在数个呼吸之间,便令欢然魂力充盈,呼吸顺畅,面色恢复。
欢然起身欲礼,却被明白拦住。
明白问道:“不知,此去玄武港,你能否随行?”
“这——”欢然想,如今朝中局势不明,他一走,留下义父一人,如何应对那暗处的神隐者?便是有鉴君在身旁,以他的实力,怕也不是神隐刺客的一合之敌。他怔了半晌道:“能与各位同行,本是欢然之幸。只因家中之事,过于繁复,实在脱不开身。若有得罪处,还望各位前辈见谅。”
青鸾道:“无妨,本来我们有意让你带我们同去时光另一岸。既然你家中有事,我们也不便强求。还要烦请公子立刻将一应事宜安排妥当,我们这便离去。”
欢然令仆役取了一枚通关符金令,这是以相爷的身份才有资格携带的随身之物。
三人谢过之后,便消失在房间之内。
欢然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静默良久。
世间不见仙,没人知道仙是何种样子。今天他居然见到了,原来仙也是有脾气的,比如那个明心;原来仙也是能包容的,比如那个明白;原来仙也是可以有同理心的,比如那个青鸾。
当欢然在如此思索之时,明白同样也在思索。
当他在时光之彼岸时,并不曾想到自己会来到此岸。
来到此岸后,再回望彼岸之人时,才发现他们过得实在是不那么文明。一切都是落后的,一场寒霜也能埋下数具尸骨,但他们却是单纯快乐的。
欢然心道:在遥远的未来,那些人望向这里的时候又会作何想法?
明白心道:在无尽的时间洪流之中,在无涯的知识海洋里,渺的人族所拥有的实在可怜,幸运的是他们在创造着历史,因为时间彼岸的慧藏,便储于此地藏阁之中。
欢然心道:之于人族,创造只是利用先祖财富的代价而已。即便如此,漫长时间,世代累积,也可令人族成为这世间最为强大的种族。
明白心道:但,没有前人的勤奋,哪有后人的崛起?没有时间之彼岸,何来时间之此岸?
欢然心中叹道:是啊,没有时间之彼岸,人族便没有今日昌盛。我心之思,当如圣!
明白心中叹道:无数代的生死轮回,混沌才变成此番模样,但众生灵依旧艰难。我所为,当如真神,赐万世以安宁。挽时光之澜,救大道之魂!
来自不同时空的两个年轻生灵的魂海同时激荡不休,他们不明所以。
欢然惊慌失措。
明白却淡然一笑。
青鸾问道:“有什么可笑的?”
明白摇摇头道:“在这个时空里,有个与我有同样抱负的人。这是大道的回音,我听到了,却不知他在何方。”
“你能感知到大道的回音?”
“当然,我不但能感知,也能感知到有人在看着我。或许,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他。”
“谁?”明心一惊,四处观望道。
明白低声道:“菩萨!”
青鸾道:“菩萨?他们无处不在吗?”
明白望向远处一峰峦之上的一道身影,念道:“只要心怀慈悲,他们无处不在。唯低眉垂首,只待众生醒来。”
青鸾顺着明白的目光望去,虽远,但她也能看得清楚,但见那人一身白色道袍于风中猎猎。那不是——那位老神仙吗?若非他的指教,她如何能找到搭救夫君的办法?
几人言语之间,那人已现身于三人眼前。
明心兴奋道:“师父,你怎么会来这里的?是不是想我了?”
先知笑道:“你不在,我倒是清静许多。”
“还,一定是太安静了,所以才想起我。我觉得,你一定对着我的房间不停的叹息——”明心学着先知的口气,道:“这个明心,玩心怎么那么重啊,怎么就把师父忘了呢?你难道不要师父了吗?”
明白上前深施一礼,道:“在下明白,拜见仙师!”
“嗯,不错。”先知向明白颔首道:“望你能明白一世,切勿糊涂一时。”
“谢仙师指教!”明白心中一亮,上次仙师现身于智塔寺之时,自己本欲上前行礼的,但明意却告诉他,他虽是大师兄,但没有拜见仙师的资格。如今不仅得尝所愿,还得到仙师的教诲,这令他高兴万分。只是仙师的话似有所指,他又不敢多问,只能记在心中,以作警语。
先知见明白沉默,又补充道:“你需谨记,时光之彼岸也并非仙土。在你普世之时,莫忘了今日之承诺。否则,你虽具永生之身,也注定枯寂。”
明白恍然道:“弟子谨记!”
先知看着明心,叹道:“乖徒儿,来世孽缘已定,今生莫要强求。”
明心看了明白一眼,将嘴一努道:“我才不要听你的辩词,都是骗人的把戏!”
先知似是尴尬,又叹道:“是啊,世人世事皆可知,时情时势安能解?便是亲眼所见,我也只见其二不知其一。”
青鸾见明心不懂事,忙向前行礼,道:“青鸾拜见前辈!”
先知仔细的看了看青鸾,满意的头,道:“此行路途虽遥,却也并无凶险。谨记,莫忘情,方得来生聚;须回首,但求一世恩。”
青鸾施礼,刚要问话,老者如烟而逝。
青鸾有些失落,她实在不解那句警语是何意。
欢然渐渐安静,听得外面有响动,举首望去,却在不经意间,发现桌案之上,原本放置时光之始画卷的位置有暗影浮动。他隐有所觉,忙将身旁的一块绸布抛将过去,绸布伸展开来,刚好将那暗影覆于其下。
慕容别跌撞着入得门来,急道:“欢然,我能对你提个要求吗?”
“哦——何时你不能要求我了?”
“你看,虽我学这些是为了报复于你,但你也不能看着不管不是?你想啊,如果我真的学无所成,你便少了一对手。就算你将来长命百岁,到最后,还不是寂寞而死?所以,哥哥想求你帮帮忙,凡有不能解的问题,你一定要帮我!”还未待欢然作任何表示,忙双掌一合,道:“就这么定了,你答应了啊!不准反悔啊!”
欢然心中诧异,求人这种事儿放在慕容别的嘴里出来,还真有死不要脸的味道。他也不想和他啰嗦,只是轻轻的头,算是无奈的应下了。
慕容别凑到近前来,挺着胸,完全不顾自己在弟弟心目中的形象在寸寸坍塌。他也知道,自己在欢然的心里早就是一堆烂泥了。所以,他毫不介意欢然的面色如何难看,大大咧咧道:“我现在就有个问题要请教你。殊子曰:民不民、国不国,我方得大自在。这句话是何意?我更不解的是,这句鸟语同时出现在《英魄》和《构脉》两卷之中。”
欢然惊道:“《九论》你读了多少?”
慕容别随意道:“两卷同时在读。这不,我发现将这两卷放在一起读要好理解一些。奇怪的是,这两卷分开是两卷,合在一起看,又是一卷,你有趣不有趣?”
欢然怔住了。
他惊的并非九论本身的奇妙,而是惊叹慕容别,简直就是天人,他当初可没想到这般尝试。如此看来,慕容别所读的《九论》便与所有人都不同,若是以后——他不敢想下去。这是一个奇才!
在慕容别的眼中,欢然面现不悦之色。他心中大喜,心道,子,今天你教也得教,不教也得教。老子就不走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欢然见他又是一副无赖相,厌烦道:“这两句要将单卷中来看,要理解殊子当时身处乱世,流盗四起,众生颠沛流离。所以,他所指的民为流民。国也在风雨飘摇之中,所以,国为哀国。他的意思是,如果流民有安身之处,食可饱腹,衣可遮体。那么哀国之辱便可尽去。四海皆安,还要圣人作什么呢?仅为教化,贤者足矣。”
慕容别听得目瞪口呆。眨着猴眼,唏嘘道:“看看,不愧是状元郎,就是不一样。那么几个字,你能解出这么多意思来。看来这殊子老儿,当初写这书时,不是因为同你一般太多花花肠子,便是太过偷懒!着实可恨!”伸手在地上一拍,算是泄了私愤。
欢然注视着他的手笑道:“殊子曾言,志学之年当如风;弱冠之年当如云;而立之年当如水;不惑之年当如山。你看你现在,虽弱冠,却连风都算不上,此生休矣!”
慕容别气道:“骗谁?殊子老儿才不会这般讲话,一定是你杜撰出来骗我的!”
“《丞天诸子列传》中有录《殊子篇》,是真是假,你一查便知。”
慕容别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气道:“好,哥哥我这便去求证,我就不信这老儿还会人话!”完,从地上爬起,跌撞着向门外而去。
欢然望着慕容别远去,心中暗道,终究是不负我所望。你曾心灰意冷,未能心死也算幸事;可这未来有万载光阴,你可知生之艰难?
欢然起身,伸手将桌案之上的绸布扯去,但看那片幽影之中人影重重,却是惊得舌挢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