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目光朝江濡的方向看去,一身白衣的江濡身形瘦弱,在夜风中有些萧瑟,他的口鼻已然流血,自他的名字被写在人鬼书中的鬼页起,苏裘设在他身上的禁制也破了。
一口鲜血喷出之后,江濡骤然到底,他单手撑在地面跪坐在考场中央,空着的那只手慢慢摸着自己的口鼻,鲜血顺着他的口鼻直流,除此之外,还有灼人的痛苦从腹中而起。
江濡目光在周围环绕一圈,发现这是浙州禹城的考场,去年秋天,他便是在此考中的举人,试前一切历历在目,却不知自己因何缘故到此。
目光落在了姜青诉与单邪的身上,江濡立刻认出了对方,他们是云仙城中无事斋的主人,他动了动嘴,身体里似有一团火要将他烧穿,刚张开嘴,江濡直接喷出了一口血,微弱的声音吐出:“白夫人……”
姜青诉回神,拉着单邪的袖子问:“可有办法救他?!”
单邪的双目能透过江濡的皮囊看见他的魂魄,那红火已经将他的三魂七魄全都缠绕,眼看就要烧穿江濡的皮肉,单邪反手弹指过去,一簇冥火撞入了江濡的心口,与他体内的红火纠缠在一起。
“冥火只能克制一时,不能救他。”单邪道:“既已记录在人鬼书中,江濡这条命,怕是不能好了。”
听见这话,姜青诉咬唇轻问:“就连你也无法?!”
“这书为人皮所制,人血浸泡,练天地阴阳二气,故而能记阴阳生死。制作此书之人聪明,却要耗去很多心力与道行,若不想有人受害,只有毁去人鬼书,不过已在人鬼书上记录生死的,便如地府生死簿,不得更改。”单邪说完,一双视线落在了已经魂魄离体的苏裘身上:“你可知你的魂魄里,背负了多少孽?”
“以我一命,换三善者活,三恶人死,已经值了,只可惜你们来得太早太快,也可惜我能力太弱,否则我还能杀更多的恶人,行更多的善德!”苏裘已然有些疯魔:“你们只看见我杀人,可看见我救人了?!若非有我将他们的名字写在此书上,他们早死了!”
“那些死了的,根本就不曾活过来!”姜青诉咬牙切齿反驳,几步朝江濡跑了过去,她的双眼自能看透人心起,便不曾瞧错过。
江濡本心至纯至善,若不死,此生必然多行大善,或许来生,能入帝王家也未可知,却没想到她料错了苏裘对雷月若的心,与单邪一同困在湖旁,若非如此,江濡不会死。
“白夫人……这都是、怎么回事?”江濡颤抖地抬起自己的手,他看向手心里滚烫的鲜血,尚能尝到口里的腥甜,即便再不解,也只自己时辰不多。
“我本想保你,却没想到……最终还是就护不得你。”姜青诉见江濡双眼布满了血丝,周身血管已经爆起,身体发烫,随时都可能被红火烧穿,双手垂在身侧捏紧,没回头,问单邪:“单大人,江濡还剩多久?”
“一炷香。”单邪说完,又是一簇魂火控制了站在另一旁的苏裘,让他无处躲藏,自己走向掉落在地上的人鬼书,瞧见上面阵法环绕,制书之法的确新奇。
“江大人,你可还有何夙愿未了?”姜青诉问,既然要死,也得死得安心才是。
“我自初次在无事斋前瞧见白夫人起,便知白夫人不是凡人,而今看来,果然如此。”江濡咳嗽了几声:“江濡一生有许多宏愿志气,既然时世不许,我也无怨无尤,我本查此案,却死于此案之中,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那雷月若……”姜青诉还记得他们生死簿上的记载,若非有苏裘干涉,江濡与雷月若,当幸福一生的。
“提到雷小姐,江濡便更是庆幸,好在我并未表明心迹……咳咳咳,不曾为雷小姐平添烦忧,白夫人若能帮忙,便请在我死后,为我写上两封信。”江濡伸手捂着口鼻,大片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他的双目已经逐渐看不清,身体也越发痛苦。
“一封信给家父,愿他能改改劣习,做个好官,一封信给皇上,江濡有负圣意,去不了京都了。”说完这话,他又呕了一大口鲜血,不光是姜青诉,就连沈长释与钟留看着都难受。
“第一封好说,第二封,我……”姜青诉还未说完,江濡便摇头:“我知白夫人定然可以,我曾见过你,在紫晨殿中……”
那副挂在紫晨殿中姜相的画像,让江濡对见到姜青诉见怪不怪,见到生人无端被火烧死见惯不怪,亦对自己此刻身处情况见怪不怪。
他早已看得明白。
“说得真是好听啊。”苏裘扬天哈哈大笑:“都已经到了死期,还装那善人有何用?”
“装?”江濡慢慢扭头,朝苏裘看过去,他认得苏裘,去年秋试时苏裘文采斐然,即便是他江濡,也曾羡慕过苏裘的才华,甚至有意结交对方,只可惜苏裘不愿攀附富贵中人,所以拒绝了他的一番好意。
江濡高中,榜上没见苏裘之名,曾为他惋惜过,今日见面,却没想到当年的才子,而今成了孤魂野鬼,自己身披官服,却坐不住三个月的官位。
一切,都比预料中可悲。
“若非是你写辱骂帝王诗句,我又何故落此下场!你居然还装不知,在这儿说什么风凉话?!”苏裘想要朝江濡冲过去,可周身冥火让他动弹不得。
“原来……原来我爹还是找人替罪。”江濡的眼前一片漆黑,回想起考前被几个知己好友怂恿喝酒,他对朝局与皇上的不满借着酒意在考场墙上写下,好友看了惊慌,连忙告知了江知府。
江濡酒醒之后得知自己犯下大错却不悔,他所写所书皆是心中所想,江知府说已经派人将他写的诗句都洗干净,此事翻篇,不过江濡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件事,直到他高中举人,在诗书茶楼遇见了微服私访的皇上。
江濡猜出对方身份,也与皇上身边的大理寺卿许文偌大人畅谈一番国之大任,得到皇上赏识,江濡当即跪地把他曾经写过的诗句重新在皇上面前念了一遍,皇上气,却也信任他,所以他没有会试,破格被封了官,离开京都前,江濡作别皇上,在紫晨殿中看到了姜青诉的画像。
江濡原以为这件事情早就已经过去,却没想到原来他曾赏识的苏裘,因他写的诗而枉死。
“这么说来,你杀我,是我应得的。”江濡叹了口气:“不过我江濡一生坦荡,无愧于心,即便是死,也不担污名,苏裘,我对不住你,可我也并非小人,只愿我的死能化解你的怨恨。”
说完这话,江濡直接趴在了地上,姜青诉看见他的背上冒起了一阵烟,白色的衣服从里头开始点燃,只是片刻功夫,江濡已经在大火中身亡,姜青诉看着却帮不上忙,心中一片可惜。
苏裘不信:“为何你死时还要装作好人?!为何你到死也不肯承认罪责?!”
“你还看不明白吗?江濡活得坦荡荡,无愧无心。”沈长释看不下去了,他走到苏裘跟前:“你说你想判人间公正,可你心中满是怨恨,试问一个怀有怨恨之人,如何做到公正?你对江濡不满,恨你替他顶醉,恨他抢走了你的官职,你夹带私心看人,又如何能看出他人的善恶?”
苏裘看向沈长释时,双眼中的怨恨始终都在,他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个世界,他生时不满,死后依旧被蒙蔽:“我错了?你是说我看错了?难道当年写诗的人不是他?!”
“是与不是又如何?江濡终究死在你的手上了,你大仇得报,可快活?”姜青诉看着那已经被烧焦的尸体,慢慢站起身,她转身看向苏裘时,眼底带着寒意。
苏裘怔了怔,他快活吗?他不快活,他都已经死了,如何能感到快活?
“你说你判了公正,那我便让你看看你眼中的公正是什么模样,也让你看看,这人鬼书上的法术,究竟是帮人还是害人。”姜青诉说完这话,朝单邪看了一眼,慎重点头后,单邪道:“只破例这一次。”
姜青诉听见这话,眉目柔和了几分:“单大人总这么说。”
总这么说,却总为她再破底线。
单邪道:“苏裘,回到云仙城中后,你好好看一看,那便是你一命换一命,救活的人。”
沈长释展开阴阳册,将苏裘的魂魄装入书中,姜青诉看向已经烧成一团焦黑的江濡。她知江濡身死,魂未死,只是他的生死簿上所述终究改了,他与富贵一生的家室,可造福百姓的官职,还有一眼定情的雷月若,都将擦肩而过。
姜青诉与单邪等人回到云仙城,太阳还未升起,天色尚暗,不过已有早起的人家中亮了灯,这几日云仙城中死了两个恶霸,活了两位善人,都不会在这座城池中留下半点痕迹,只是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聊罢了。
到了那采药师父的家门前,姜青诉等人还未靠近,便能听见里头的打骂声,她给沈长释一个眼神,沈长释将书中苏裘的魂魄放了出来。
普通人家住的都是瓦屋,此时屋内点了一盏灯,小儿的啼哭声不断响起,男人粗着声音喊道:“我整日在外累死累活,回家还要看你这张臭脸!这一大早便叫我上山采药,你是嫌我活得太长,想让我再死一次不成?!”
“别打!我去!我去采药就是了!”女人的声音带着哭声响起,不一会儿披头散发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儿出来,她眼角淤青,嘴角还流了点儿血,将小孩儿放到一旁,女人跪在地上擦着小孩儿哭花了的脸。
“没事儿吧?方才没打到你吧?”女人问。
小孩儿哭个不停,害怕得瑟瑟发抖,屋内还有男人的谩骂,女人哭着捂住孩子的耳朵:“别哭,别哭……”
苏裘认得这个女人,也认得这个孩子,他要复活一个人前,必然调查过其为人,知他是爱妻爱子,吃苦耐劳才拿贾公子一命换之,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苏裘不可置信。
姜青诉声音淡淡道:“你当真以为,你复活的是这采药师父本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