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偌能对姜青诉坦白,姜青诉心里感激,扎在他父亲心中二十多年的刺,他身为儿子的看在眼里,自然也想为父亲解开这个心结。
许文偌是个好儿子,只是年纪轻轻二十多岁就已经满腹心思,姜青诉为此可惜,心思多的官,会权衡利弊,往往做不到绝对公正,正如当年的她。
这么想来,姜青诉觉得赵尹还真是个奇特的人,不论是谁,只要在他身边都能变得满肚子弯弯绕的肠子,但转而又想,或许是这朝局将人改变,也未必是赵尹的错,毕竟当年的赵尹在未涉朝堂时,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子。
姜青诉想到这儿抿嘴笑了笑,站在她旁边撑伞的许文偌陪她慢慢顺着街道走,见到陆馨眉眼弯弯轻笑了起来,心中突然快速一跳,他问:“你笑什么?”
姜青诉回神,道:“没什么。”
许文偌说:“我答应让你见皇上,在你翻案之后。”
姜青诉摇头:“不行,最迟明日我就要见到皇上。”
许文偌眯起双眼:“与案子有关?”
姜青诉顿了顿,说:“也算是吧,我去姜府,看见了一些与皇上有关的东西,此番若要为姜相翻案,还要与皇上求证事情是否属实,若属实,姜相当年的叛国证据便不成立,若不属实……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许文偌听她这么说,伸手将额前吹乱的发丝理好,目光落在远方一片白雪的道路上说:“那我知道你要问皇上的是什么了。”
“是吗?”姜青诉看向他。
许文偌点头:“不瞒你说,皇上对姜青诉的确有种微妙的情谊在,从皇上登基,后宫不断添人开始,皇上就没对谁重情过,过往一些帝王总会偏心于某人,皇上的心跟着姜青诉的死,一起偏到了坟墓里了。”
姜青诉抿了抿嘴,却没想到会从一个自己死时还未出生的人口里听到这些话,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并没打断许文偌要找她说一说关于皇帝情史的心思。
“皇上不爱流连后宫,除了膝下三位皇子和两位公主之外,他甚至都不怎么动感情,唯有几年前宫中来了个舞姬给皇上排了一出戏,他对那舞姬才多了几分情谊,情谊没过半年也消耗空了,依我看,皇上也有一个心结。”许文偌说到这儿,对着姜青诉轻轻一笑:“最是无情帝王家,饶是他心爱的女子,他都能下旨杀之。”
姜青诉看着他这抹笑只觉得不太舒服,这话好似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就像是这个人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一般。
姜青诉挪开视线,伸手摸了摸鼻子道:“许大人背后如此说皇上的坏话,是不怕杀头之罪吗?”
“我当着皇上的面也敢这么说。”许文偌见姜青诉的反应觉得有趣:“如今朝局不稳,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风平浪静,内里暗流涌动,皇上珍惜羽翼,我尽心办事,为他分忧,说一两句真话,他不会妄动杀机。”
姜青诉点头,一时不知怎么回,只能说:“许大人厉害了。”
被噎了一句,许文偌抿了抿嘴,突然有些愕然,他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方才的行径有些好笑。
他不过是看陆馨似乎对皇上的事儿感兴趣,想起来与她正式在诗书茶楼会面时她误会皇上要将她纳入后宫,所以猜测陆馨或许有入宫之心,加上她一再要求尽快见到皇上,这才背后说皇上薄情的坏话,打消她入宫的念头。
见她没有反驳,反而关心起自己的仕途来,许文偌又莫名好面子,说了一番平日里从来不会说的话,这不,让人见笑了。
“我明日就带你入宫面圣。”许文偌道。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姜青诉怔了怔,她往后退了一步,对许文偌拱手行了礼,声音低哑,发自肺腑道:“多谢许大人。”
许文偌见状,伸手握着对方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将人重新拉回了伞下,这才问:“你在姜府找到了什么?”
姜青诉看了一眼许文偌拉着自己的手,本能想缩,又想着陆馨喜欢许文偌,借了人家的身体,总归要帮人家一把,所以忍了忍,还是没动。
她回答:“姜相的闺房里有些物件,就在床板底下的暗格里,那地方毕竟是皇上令人看守之处,我能进出,却不能随意拿走东西,所以东西还留在那儿,许大人可差人去取,明日一同交给皇上。”
许文偌问:“那么隐蔽的地方你如何知晓?”
姜青诉道:“昨日姜相托梦给我,说与我听的。”
许文偌扯了扯嘴角,表情有些僵硬,姜青诉见他这样子轻轻笑了起来:“女儿家藏东西多半都一样,我的床下也有暗格,当时不过是凑巧发现罢了。”
许文偌见她这抹笑,心中突然没来由想起昨天晚上在桥旁看见桥上身穿白衣的女子侧头朝桥下看的那一抹轻笑,两个笑容叠在一起,几乎融为一体,若非长相不同,许文偌当真要以为昨晚桥头所见之人就是陆馨。
世间为何会有人如此神秘有趣,叫他忍不住一探究竟,许文偌心想,是否被皇上挂在紫晨殿中画像里的姜青诉,也如眼前这女子般,如春风拂柳,又如劲雨扫竹,即是百炼钢,又是绕指柔。
姜青诉与许文偌的谈话一直到了大理寺,许文偌原以为姜青诉会与自己一同进去,却没想到她在大理寺门前便停了。
许文偌顿了顿,见人从怀里拿出了自己前日交付的令牌递出,眉心微皱,不解问:“你这是何意?”
“许大人曾说过,你许的官职不作数,明日且看我自己能否在皇上跟前求一个吧,再者……我也查到了能让姜相翻案的转机,算是帮了许大人一个忙,也请许大人放我一马。”姜青诉抿嘴笑了笑:“我虽不知皇上为何要翻二十多年前的旧案,但直觉告诉我这里水深,我一介小女子,正式入仕愿为朝廷效力,但刀光剑影……我身子骨弱,经受不起。”
许文偌知道她聪明,也见识到了她的聪慧,却没想到到了大理寺前又被惊讶了一把,或者说是惊艳。
的确,皇上要翻案,事情并不简单,坐在龙椅上的人要的是双赢的结果,而这双赢必然要见血,陆馨太小,他若没有这两日的接触与惊喜,定会任由对方淌入浑水,或生或灭,但现在……许文偌有些舍不得。
所以他收下了令牌,说:“明日你能求得官职,那便是你的造化,以你的睿智,今后在朝中必有一番作为。”
“陆馨心小,装不下朝堂,非要装,也只装百姓福祉,国泰民安。”姜青诉与他说了句官话。
许文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内敛温和的男人头一次笑出声,哈哈大笑之后说了句:“若真是这样的心,那便不小。”
姜青诉对他颔首,她撑着伞,转身离开了大理寺门口,走得洒脱,没有半分拖泥带水,不知情地被搅入浑水,居然还能干净地全身而退。
留着许文偌站在大理寺门口吹着雪风,看那黄油纸伞下瘦弱的身躯,手里握着令牌发紧,手心有些冷,心里又有些烫。
姜青诉第二次将昏过去的陆馨交到了江月的怀里,然后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客栈,看见了客栈里身穿黑衣的男人正在与沈长释下棋,姜青诉眼睛一亮立刻凑过去:“下棋呢?!”
她说这话带着惊喜,单邪执黑子,沈长释是白子,白子已经溃不成军,沈长释坐在对面抓乱了头发,姜青诉倒是觉得有趣,她朝单邪看过去:“单大人居然还会下棋?”
“会着呢!”沈长释这话带着点儿委屈在里头:“当初和阎王爷下棋,把阎王爷杀得片甲不留,话说那是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无常大人和阎王爷就是在京都下棋的。”
姜青诉一愣,坐在了单邪身边,她视线落在了单邪执子的手上,指节微微突出,皮肤白皙,手指纤长,指甲圆润略粉,按下黑子的那瞬间,落子声将姜青诉心中的涟漪都给激荡开了。
她问沈长释:“阎王爷也来过人间呢?”
沈长释点头:“对啊,三十多年前的一日,地府大批涌入京都死人,各个儿都不是善茬,十多个家主拖家带口几百号,全都在阎王殿前哭冤,阎王爷处理完了那些人就跑到人间散心,说是散心,实则就是不想干了。”
姜青诉见沈长释现在已经自暴自弃胡乱下棋,心里直痒痒,恨不得上手去落子,嘴上问着:“然后呢?”
“然后无常大人就跟到人间来了,你不知道,那是阎王爷一千多年来第一次离阴曹出走,两位大人物就在前面那条街,顶最高的那家客栈里下棋。”沈长释伸手指了个方向,那地方靠近皇城,又位于京都最中心,看到的东西多着呢,在那上面下棋风景定然不错。
单邪又落了一子,姜青诉嘶了一声,沈长释这棋局怕是没救了。
“当时无常大人允诺阎王爷,玩儿十局,十局只要赢一局,就让阎王爷来去随意,结果十局阎王爷全败,白子儿全被无常大人给吃光了。”沈长释撑着下巴道:“但是第十一局的时候阎王爷还是耍赖,让无常大人输了一子,无常大人给了他一指冥火玩儿。”
姜青诉微微挑眉:“冥火……”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死的那一天,她首次惊觉这世间有地府,于是去了阎王殿,要求看一看生死簿,她曾给赵尹许了个可笑的诺言,为了防止诺言成真,她下定决心不去投胎。
当时阎王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烛台,烛台上的火光幽蓝,姜青诉翻看自己的生死簿看见命中注定的感情和结局,一气之下借了那烛火烧了生死簿。
烛台倒了,冥火烧完生死簿也没了,姜青诉解气了,阎王爷手抖地指向她,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只气着道:“你!你你你!你……”
姜青诉当时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痕迹,道:“为了赔您的烛台,我在这儿给您办差吧。”
现在想起来这一切,倒是有些滑稽。
姜青诉咧嘴一笑,沈长释连垂死挣扎都没有,单邪皱着眉头显然觉得无趣了,姜青诉起身走到对面一把推开沈长释道:“接下来我下。”
她刚坐下,单邪便抬眸朝她看了一眼,刚好轮到单邪落子,一粒黑子落下,中了沈长释之前布下早就被人看穿已成死角的陷阱,姜青诉眉眼带笑:“哈哈哈!我觉得我能力挽狂澜。”
沈长释在一旁扯了扯嘴角,无常大人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