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邪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擦过,他面色不改,只是眼神中闪过些微情绪,转瞬即逝,也不反驳姜青诉,算是承认自己心里酸,不舒服。
既然单邪不想听,姜青诉也就不打算继续说下去,等他何时愿意听了,自己再告诉他。
单邪在意姜青诉与赵尹的过去,不愿意吃那闲醋,但他更在意当下的姜青诉是否真的能够撇清过去,便问:“此次重回故土,可有什么想法?”
“无非就是吃吃喝喝……”姜青诉单手撑着下巴,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楼下有人争吵。
她略微探头朝楼下看过去,便见到几个举人聚在一起,其中有男有女,男的有四个,女的有两个,他们说话声音较大,男女分派,惹了好些人路过的人围观。
四名男子中有人道:“拥叛国罪臣者,不配入住诗书茶楼。”
说完这话,便将一根笔丢在了地上,正好扔在了那两位女举人的脚下,那两位女举人看上去便是不同性格,一名有些怯懦,躲在另一名后头,手紧紧地抓着对方的袖子。
另一个便有些锋芒外露,昂首挺胸,长相中有几分英气,见笔在自己脚下沾了灰,于是瞪向扔笔的人,道:“我与你应当没有过节吧?”
“谁说没有?你方才在文墨轩里大谈叛国罪臣姜青诉的治世之道,得罪的可不是我,而是天下文人,是朝中群臣,是整个大昭国!”另一名男子如是说。
那女子弯腰将笔捡起来,看着已经摔裂的笔,轻蔑地笑了笑:“别的文人用笔写字,你却用笔掷人,简直有愧文举人之称。”
那男子脸色一僵,道:“分明是你有错在先,反而倒打一耙。”
“我有错?我在文墨轩里说的每一句话,现在依旧敢说,当着百姓的面敢说,哪怕是将来当着圣上的面,我依旧敢说!”那名女子几步上前,抓着自己的同伴,没有半分惧怕:“诗书茶楼是否为姜青诉所盖?是否供天下文人,不分男女,皆可入楼论道?你若真憎恶她,应当是你搬出去,而非住着她用俸禄盖出的茶楼,鸡立鹤群,私自赶走文举人!”
“你!”那男子一时无话,女子也没停下来的打算,便说:“你是举人,我也是举人,你不过是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又是男儿身,欺负我们女子柔弱,有本事咱们比文采,别倚靠人多势众。”
此话一出,坐在二楼上的姜青诉拍了拍手鼓掌:“说得好。”
她先出声,楼下几人便抬头朝上看过来,那女子对上了姜青诉的双眼,还有些害羞,她刚才不过是急了,又气了,所以才会口不择言,实则人群中无人为她发声,便是默认了那男子的说法。
世人不论男女,皆瞧不起女子为官,即便是当初姜青诉短短几年便当上了大昭的丞相,为大昭献出多般治世良策,私底下,依旧被人讽刺讥笑。
四名男子口舌之争上比不了一位姑娘,只能挥了袖子转身离开,而方才气势逼人的女子,除了得到姜青诉的赏识之外,还叫人群外坐在轿子里的一名男子停下轿子,掀开窗帘看了好一会儿,等热闹散了,那男子才落下窗帘,让人抬轿离开。
女子拉着自己的伙伴一同入了诗书茶楼,姜青诉见人群都散了,这才收回视线对着单邪笑:“你觉得她说得如何?”
“气焰过盛,咄咄逼人,在你所述的皇家与朝廷中,恐难久活。”单邪说完,姜青诉眼睛一亮,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你以前也是如此?”单邪问。
姜青诉下巴磕在手心里,抿嘴微笑:“我当官那会儿,比她嚣张多了,我当大理寺卿时,京都没有我不敢抓的人,朝廷命官见我都得绕道走,简直是个活阎王。”
“如此嚣张?”单邪觉得有趣,眉眼柔和地看向她。
姜青诉点头:“那当然,不过后来赵尹恐怕察觉我权力过大,便明升暗贬,让我做了个全文职的丞相,整日除了上朝表奏,便没什么用了。”
提到赵尹,单邪的眉头又皱起来了,姜青诉贴着脸的手转了方向遮住了自己的嘴,盖在单邪手面上的手指轻轻勾着他的尾指,稍微用力,视线对上,她眉眼弯弯:“单大人最好了,什么都依我。”
单邪微微一愣,轻声说道:“成何体统。”
“无公事,你我就不是同僚,我喜欢你,拉一拉你的手也不行?”姜青诉说完,单邪的脸色就更古怪了,她觉得有趣,本还想再多说两句的,却没想到方才在楼下的两位女子朝她这边过来了。
两位女子本来只看见姜青诉的,毕竟姜青诉看热闹,半个头伸出窗外了,两人没瞧见单邪,到了二楼这处,看见原来是一男一女坐在一起,手还挨着,立刻猜到了那两人的关系。
站在前面的女子对着姜青诉拱手道:“多谢这位夫人。”
“谢我什么?”姜青诉朝那两人看去,脸上带着微笑。
“方才我着实莽撞了些,若非夫人带头向着我,恐怕我只能落得无人应援的滑稽下场了。”那女子说完,率先介绍:“我叫陆馨,这是江月。”
陆馨说完,将自己的友人拉了出来。
姜青诉瞧出来了,两个小姑娘家室一般,恐怕是见自己敢当众让四位男举人出丑,以为她是什么京中贵人,有意结交。
姜青诉起身绕着桌子坐在了单邪身边,留出另一边便是让这两位小姑娘入座了,又叫了两盏茶,姜青诉瞧见两个姑娘的视线全都往她身边这位男子身上瞟,嘴边笑意更深,便先开口:“陆姑娘方才谈话中似乎有包庇已故姜相之意啊。”
“并非包庇,只是实事求是。”陆馨道:“我爹亦是朝中官员,曾在大理寺任职,当过姜相两年下属,姜相任职大理寺卿时的确惹得朝臣非议,我爹虽觉她身为女子心狠手辣,却也佩服她行事果敢不畏强权,依我爹的说法,她是个好官。”
“可她叛国。”姜青诉道。
陆馨顿了顿,抿嘴说:“当年说她叛国的证据虽在,但叛国理由牵强,我爹当年是她的监斩官,其实她不像是个有野心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姜青诉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又问:“你爹既然在大理寺任职,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应当在京都地位不低,为何方才还会被那几个小子欺负?”
陆馨脸色僵了僵,嘴角挂着苦笑:“其实问斩姜相当日,圣上心软下了圣旨要饶姜相一命的,却没想到圣旨来迟了一步,圣上得知姜相已死震怒,我爹被龙威牵连,贬到沪州了。”
姜青诉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她双眉抬起,却不知道原来她死的时候赵尹下过圣旨要留她性命,当初她在牢中方法用尽,哭闹求饶,只为见到那人一面,几个月的牢狱罪,那人甚至连句话都没有传来,她灰心求死,等到的却是迟来的圣旨。
单邪见姜青诉有些发愣,盖上了茶杯,杯盖碰到杯子发出声响,姜青诉猛然回神,朝单邪看了一眼,对方脸色不好,她抿了抿嘴,回了陆馨一句:“原来如此。”
陆馨和江月吃了茶便走了,姜青诉等人走了之后伸手拉着单邪的手,单邪将手抽回,问姜青诉:“你可要回去再看他一眼?”
“你别生我气。”姜青诉偏偏要抓着他的手。
单邪皱眉:“得知他想饶你一命,你可感激?”
“你别生我气。”姜青诉还是这句话。
单邪鼻子发出轻轻一哼:“方才失神,是否突然醒悟自己对那人的感情?”
“我就对你有感情。”姜青诉挽着对方的手,又与他贴近:“我又不是傻子,我为他尽心五年官场生涯,到头来不过为了一个手绳,几封莫须有的书信他就把我打入牢中,治我死罪,即便要饶我一命,我又如何原谅?如何还能再有感情?”
“你不甘,是因为还在留恋?”单邪问。
姜青诉叹了口气:“我焦急,是因为怕你误会。”
“我能误会什么?你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曾救过你,我与你不过是二十一年同僚,也不曾许诺过你什么……”单邪的口气越来越酸,说这话的时候手还紧紧握着。
姜青诉看见了,有些无奈:“哎哟,你的性子还真是别扭。”
单邪皱眉瞥了她一眼,姜青诉道:“正因为我与他从小相识,他更该信我,更该对我重诺,他没做到,是他愧对于我。你就不同了,你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鬼、妖、灵,你知这世间万物的始末,却还能喜欢我这样一个无甚优点的人,从不罚我,还偷偷护着我,你最好了。”
最后那句‘你最好了’姜青诉说时声音软软,嘴角抿着笑意,一双眼睛发亮地看着单邪,愣是一把明眸火,将他腹中的醋意全都烧干了。
“喝完这杯茶,我们就回去吧。”单邪叹了口气,轻轻地反握着姜青诉的手。
姜青诉顿了顿,道:“我暂时……不想回去。”
“你留下来有事要做?”单邪问他。
姜青诉看着对方的双眼:“以往都是我猜你,不如现在单大人猜猜,我想做什么?如若猜到了,再想想,能否纵容我一次。”
单邪顿了顿:“你想翻案?”
“你果然能看穿人心。”姜青诉收敛了玩笑之意,点头:“陆馨与那几个男子争吵,看上去是件小事,但争吵原因始终是我心中的一根刺,我姜家因为欲加之罪全部遭殃,即便平反,却没想到几年后我也被同样的招数落得身死的下场。我若投胎转世没有记忆便算了,二十几年来,每每回到人间都能听到世人说我叛国,我本不敢回来京都,可现在回来了,这根刺拔掉了,没我想象中的疼,那剩下的刺也都拔了吧,反正……”
姜青诉说到这儿,朝单邪看过去:“反正……有你在。”
正如沈长释所说,有无常大人在,有何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的,便还她清白,再与过去,彻底话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