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偃与卢氏一唱一和,就将该说的话都说了,众人眼见这一场惊变,又见此事未曾蔓延,便就地解决,心下不禁有些生寒。
延平郡公与许国公几人是怎么筹谋的?
有没有其余人,也参与到这场谋划之中?
他们连另立新君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的确是有了乱臣之心,虽然现在那几家业已伏诛,但谁知道此事会牵扯到谁?
最要命的是,他们选定出的新君是谁,同自家有没有关系?
没有的话,当然是最好,但若是有……
再过些许时辰,那几个人怕就要上路了,安知不是自家的前车之鉴。
这一场喜宴,女婢们呈上的膳食再精美可口,到了宾客嘴里,怕也是五味俱全。
今日之事,逆贼虽有不轨之心,却也没能逃脱天子耳目,故而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伏诛,再看谢家人的反应,想必也是知道的。
如此一想,宾客们看向谢家的目光,便复杂起来,更深深后悔,方才延平郡公与许国公发难时,自己为什么没有主动站出来厉声呵斥那两个逆贼。
——想也知道,今日之事,必然会一丝不错的传到皇帝耳朵里。
不过转念一想,方才那一场认人的大戏,在场之人,大多不都是站在谢家这边儿的吗?
也还可以告慰了。
唯一抓住机会,怒斥了延平郡公与许国公的户部尚书觉得自己厉害坏了,走回厅堂的时候,腰杆儿都比素日挺,下巴抬得老高。
谢偃瞧见这一幕,心中失笑,倒不是觉得户部尚书得志猖狂,而是觉得这位老大人性情可爱。
他与谢令没有开口,是因为知道那几人成不了气候,但户部尚书可不知道,当时他说那几句话,的确是冒着被逆贼所杀的危险,也的确值得敬重。
谢偃还记得丁家有个小女儿,年岁与谢令的次子相当,暗地里想着叫人去说和看,是不是能结个亲。
谢庄年岁不小,但也不算太大,距离娶妻还有几年,倒是不必太急,大可以徐徐图之。
……
延平郡公、许国公、忠武将军等人意图谋逆,当日便被满门抄斩,几百口人一道押解到菜市口,身上的华服都不曾褪去,便要做刀下鬼,着实惹人唏嘘。
延平郡公已经被剥去郡公袍服,许国公也是一样,二人面色惨白,神情呆滞,听着女眷们凄惨的痛苦声,摇摇晃晃的上了断头台。
徐夫人今日原本是在家中等待好消息的,为此连早膳都不曾用,便去小佛堂祈求上天保佑,哪知等来的不是意气风发的丈夫,而是前来收押家眷的禁军。
她是徐家的主母,长房夫人,忠武将军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已然成家立业,却还没有分出去,禁军到后,便一道押起来,暂且关到了京兆尹的牢房。
徐夫人生于高门,长于富贵,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被人扣押住的时候,脸上已然失了血色,等被衙役推进那间又脏又乱的牢房时,更是惊慌失措,泪流不已。
造反这样大的事情被翻出来,想也知道是掉脑袋的,而且掉的不是一家人的脑袋,连娘家都会被连累。
徐夫人神情呆滞,忽然笑了一声,那声音苦涩,隐约哀恸:
她曾经以为,元娘的妹妹嫁入谢家,会给自家招祸,甚至想过要叫儿子将元娘休弃,却不想到最后,真正为娘家招祸的人却是她自己。
方才被扣押的时候,徐夫人并未见到元娘,现下她想到此处,禁不住在那满心的苦涩不甘之中,生出些微的好笑:
报应来的这么快,还真是讽刺。
上天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心声,想到元娘,元娘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被她搀扶着的,是个年轻英俊的郎君,定睛一瞧,不是别人,正是陈志。
徐夫人双目圆睁,大喜过望,看也不看元娘,便欣喜道:“二郎?!你无事吗?是不是事成了?快救娘出去!快啊!”
她手上并未套上枷锁,轻而易举的就从栅栏中伸出,常年养尊处优的一双手,即便是上了年纪,也仍洁白如玉,同这间脏乱且带着汗臭气的牢房格格不入。
徐志目光哀伤的看着她,看着这个尽管糊涂、却孕育了自己,将自己教养长大的女人。
心中情绪杂乱,正如波涛起伏,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顿了半晌,方才将声音放柔,徐徐道:“阿娘,阿爹事败,已然被擒了。协同他人谋逆,这罪过太大,谁也救不得他。”
徐夫人眼底的光芒熄灭了,伴随着那希冀的消失,她整个人似乎都染上了一层灰,丢了魂儿似的,语调似哭似笑:“救不得了,救不得了……”
“阿娘,阿爹怎么会有那样大逆不道的想法?这原就是不应该的,”徐志心中有些忐忑,深吸口气,柔声道:“我不能眼见他犯这种错,所以……”
他合上眼,鼓起勇气道:“我向武统领揭发了此事。”
徐夫人脸上闪过一抹惊骇,她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说,是我向武统领揭发了此事。”徐志定下心来,徐徐劝道:“后来我才知道,陛下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异常,即便我不揭发,也不会成功的……”
后面的话,徐夫人已经听不到了,她只记得一件事:
她的儿子揭发了她的丈夫,害死了她的丈夫,也即将要害死她!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儿子?!”
徐夫人状若疯癫,尖声叫道:“你居然出卖你父亲,你害死了全家人!”
她目光恶狠狠的投到徐志身上,不像是看自己的儿子,倒像是再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怨毒的骇人:“没有心肝的东西!早知如此,你刚生下来时,我就该把你掐死的!”
徐志面色惨白,身体摇晃一下,却被元娘及时扶住了。
他嘴唇颤抖一下,轻轻唤道:“阿娘……”
“你不要这么叫我!”徐夫人剧烈的喘着气,恨声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徐志怔怔的看着她,忽然间流下泪来,元娘握住了他的手,无声的给予他安慰。
有脚步声自外边那条通道处传来,却是个年轻的内侍。
“徐郎君,”他似乎有些感怀,轻叹道:“路都是人自己选的,你不要太伤心。”
徐志勉强笑了一笑,松开元娘的手,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齐齐跪下身去,最后向徐夫人磕了三个头。
徐夫人冷笑一声,别过身去:“假惺惺!”
“阿娘,”徐志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最后道:“儿子走了。”说完,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搀扶着元娘的手,夫妻相携离去。
那内侍见他们二人离去,含笑送到门口,再见徐夫人神情不屑,禁不住摇头:“夫人,你知道你失去了什么吗?”
徐夫人冷冷道:“失去了一个狼心狗肺的儿子,真是天大好事。”
“非也非也,”那内侍失笑道:“你失去的不仅仅是儿子,还有自己的性命。”
徐夫人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少夫人是皇后娘娘闺中的手帕交,即便徐家人都没了,娘娘也会求陛下留下她的,至于令郎,检举有功,也可无罪。”
内侍目光有些嘲讽,看着她,徐徐道:“他向陛下求情,想求陛下宽恕父母,甚至愿意以身抵罪,忠武将军谋逆,必然难逃一死,唯一能救的,也就是夫人你了。”
徐夫人惊悔交加:“他方才为何不讲?”
“陛下说不必他死,但也不会直接赦免夫人,刑杖五十,换取夫人的一丝生机。”
那内侍笑吟吟道:“他将实情和盘托出,但凡夫人有所懊悔,便赦免无罪,否则嘛……”
他没有再说下去,含笑拍了拍手,冷下脸去:“来人,送徐夫人去菜市口,同忠武将军夫妻团圆。”
徐夫人嘴唇大张,一时竟哑口无言,想起自己方才所言,又痛又悔,想要纵声呼唤,叫儿子回来,却先一步被人堵住嘴,连拖带拽,带离了这间牢房。
双目流下的两行眼泪,大抵是她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
……
谢家这场喜宴,吃的人心思都乱了,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临分别的时候,沈国公拉住谢偃,似笑非笑道:“令公,你不实诚,两家还是姻亲,你却半点儿风声都没透。”
“事关重大,”谢偃笑道:“望请沈兄见谅。”
沈眷秋与谢梁一道去送,闻言也道:“阿爹,即便不说,你不也没出错漏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虚呢。”
沈国公咂舌道:“果然是泼出去的水,转眼就把娘家忘了。”众人齐齐笑了出来。
沈眷秋有孕将近六个月,肚子已经很明显了,沈夫人虽多有叮嘱,仍旧有些不安心,同谢梁道:“眷秋在沈家最小,被我们宠坏了,若有不得当的地方,你多担待些。”
谢梁温和一笑:“阿娘,我会的。”
倒是沈眷秋,见状面颊微红:“阿娘,我们好着呢。”
“好好好,我不说了。”沈夫人失笑,就着女婢的手登上马车,沈国公同样翻身上马,回头颔首道:“令公,就此别过。”
先后送别了所有客人,谢家骤然安谧下来,谢偃与谢令往书房去说话,卢氏则吩咐仆从收拾厅堂,忽然想起被蒋六郎所辱的女婢,心中暗叹,叫人去同刘氏提了一句。
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刘氏做的,送佛送到西,她再掺和,倒叫弟妹不自在。
刘氏其实也没忘记这茬,刚将宾客送走,便叫人将早先主事的仆妇唤过去了。
“今日之事,谁也不曾预料到。”
即便是谢偃与谢令,也只知道今日有变,哪里想得到延平郡公这样不喜欢谢家,即便知道事成之后谢家没有好下场,也非要赶在这样的时候,在谢家头上踩一脚。
想到此处,刘氏不禁叹口气,徐徐道:“蒋六郎不是色胆包天,只是想借机打谢家的脸,可怜那女婢,受了无妄之灾。”
“小姑娘脸皮薄,我便不见她了,将她的身契还给她,再给一百两银子。愿意走还是愿意留,都凭她自愿。并非我吝啬,舍不得银钱,而是给的多了,她孤身一人,反倒招祸。”
时下风气开放,妇人二嫁并不稀奇,三嫁的也有。
从高门中出去的仆婢,更是不乏争抢,平头百姓家娶回去,是很体面的,回到老家之后,嫁个乡绅也不奇怪。
“夫人慈悲。”
那仆妇谢了她,便匆匆去传话,不多时便回来了,身侧是个面孔苍白的女婢,往脸上看,很有几分秀色,只是脖颈处隐约有些淤青,瞧着很是狰狞。
那女婢跪下身去,眼泪便流出来了,再三谢过刘氏之后,拿了银钱与身契,离府返乡了。
于她而言,这样的选择其实也不坏。
……
今日之事,谢华琅原本是不知情的,同往日一般用了午膳,便盖上狐裘,伏在郎君怀里睡下了。
她近来总有些贪眠,人也惫懒,吃饱之后找个暖和地方躺下,没多久就能睡下,不多叫几遍还醒不了,倒像是只贪懒的猫儿。
顾景阳倒很喜欢她的改变,每日抱在怀里亲亲揉揉,怜爱的不得了。
这个时辰帝后二人只怕正午歇,侍奉的内侍宫人都知道,故而平日里也无人前去搅扰,然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大,即便皇帝早就下了决断,仍免不得有人前来回禀,或是复命,或是问询,不一而足。
衡嘉前去监斩回宫,便听人讲皇后已经歇下,自知是见不到皇帝了,便守在外殿等候,等彻查涉事宗亲的江王前来之后,因为事情太大,却不得不去通传了。
“陛下,陛下?”
隔着一层轻柔的帷幔,他低声唤道:“您听到了吗?”
谢华琅有了身孕,所以格外贪睡,顾景阳可没有,静静搂着小妻子,见她眼睫低垂,红唇微张,他怎么看怎么可爱,再见她衣衫微松,细颈雪肩,那隐约展露出的肌肤,如同最温润的羊脂玉一般细腻,更是动人。
他低头亲了一下,顿了顿,又亲了一下,到最后,索性将她外衫脱去,唇舌轻柔的舔舐上去,爱不释口。
衡嘉唤第一声的时候,顾景阳便听见了,只是觉得自己不出声,他应该便会懂事的退下,哪知衡嘉这么蠢,跟随自己这么多年,却一点上意都领会不到。
衡嘉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盖了一个名为“蠢”的戳,锲而不舍道:“陛下,陛下?”
顾景阳现下还抱着自己的小妻子,想要下榻,又怕将人惊醒,伸手掩住她耳朵,这才低声道:“怎么?”
衡嘉尽量将声音压低,言简意赅道:“江王求见。”
顾景阳按捺住火气,低声道:“叫他去偏殿等着。”
衡嘉听这语气,便知是不高兴了,暗暗叫苦,低低的应了一句,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谢华琅这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打着哈欠醒来后,便被喂了一口温水。
顾景阳摸摸她的头,语气柔缓道:“帮郎君演场戏?”
谢华琅心中一动:“什么戏?”
……
今日这场风波,席卷了大半个长安,菜市口那几百颗脑袋,任谁都无法忽视。
要知道在不久之前,那都是跟他们一起列席,宴饮说笑的人物啊!
许国公与延平郡公等人想要扶植的人,是宗室血脉比较偏远的一个子弟,因为希望淡薄,所以更容易被人蛊惑。
皇帝连魏王的儿子都杀得毫不犹豫,更不要说别人了,连带着那一大家子,都整整齐齐的给他做伴儿去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处置掉了,这世界变得太快,长安勋贵们心中不禁有些疑虑:
这到底是风雨欲来,还是说风暴已经过去,明天就会风平浪静?
这谁也说不准。
不过,就在事变的当晚,几位宰辅便被传召入宫,与他们一道的还有宗室几位长者,乃至于其余几位重臣。
夜色幽深,宫室中虽点了灯,却仍旧无法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相较。
夜风吹起帷幔,空气中弥漫了淡淡一层药气,顺着人的口鼻潜入心中,逐渐发酵成一种名为不安的感情。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几分凝重,这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大家微微颔首致意,随同内侍一道进了寝殿。
较之外殿,内中的药气更重,皇帝躺在塌上,看不清神情如何,皇后身着素衣,坐在塌边,正将手中药碗递与宫人。
灯光晕黄,隐约看出她面色憔悴,双目微微有些泛红。
众人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跪下身去,极为恭敬的向皇帝请安,却迟迟没有听到唤起的声音。
他们很有耐心,低垂着头,静静等候。
到了这等地步,绝对不能再有所慌乱,说不准这就是托孤之日,若因一步之差而被驱逐出去,错失掉的,兴许就是接下来几十年的前程。
如此过了良久,皇帝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江王,谢卿。”
那二人忙膝行一步,略微近前:“臣在。”
“朕身染沉疴,时日无多,来日新君继位,便需尔等协心,共襄国事,你们一人是臣工之首,一人是皇族宗正,更要恪尽职守。”
皇帝说及此处,轻咳两声,皇后忙取了水,动作轻柔的喂他饮下,这才继续道:“皇后是朕嫡妻,虽然年轻,却也聪慧,军国大事若有不决者,皆可言之。”
他向谢偃道:“谢卿是皇后的父亲,更要多加襄扶。”
谢偃与江王声泪俱下,叩首盟誓。
皇帝轻轻颔首,又转向其余人,同样是诸多叮咛,有所托付。
众臣同样叩首谢恩,泣不成声,江王语气沉郁,哀恸道:“陛下春秋鼎盛,何故说此伤感之语……”
皇帝轻轻抬手,打断了他:“朕自己的身体,朕最清楚不过。”
江王伏地痛哭,其余人也是如此。
谢华琅坐在一边儿,险些绷不住脸,好歹忍到他们走了,才笑出声来:“我只以为道长是天下第一会演戏的,今日一见,但凡在朝堂上风生水起的,都是梨园高手。”
“朝堂上的人……呵。”
顾景阳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滑稽,微微笑了笑,又自内侍手中接了巾帕拭面。
谢华琅也将面上残余脂粉拭去,见左右无人,又低声问:“道长,你知道有个故事叫狼来了吗?试探一次也就罢了,试探的太多,以后真有事,别人就不信了。”
顾景阳摇头失笑,道:“你当此次事变,为何这么容易便手到擒来?固然有那几人蠢笨的原因,但未必没有人顺水推舟,用他们来打消我的疑虑。”
“枝枝,”他徐徐道:“当初送信给你的那个人,直到今日,方才露出狐狸尾巴呢。”
他若不说,谢华琅都要将那事忘了,现下提起,不禁起了好奇心。
可不知怎么,顾景阳口风紧的厉害,怎么催问,都一字不说,等到最后,她也只得将那一问压在心底,闷闷道:“你现在装病,来日好了,该怎么解释?”
“为何要同他们解释?”
顾景阳语气淡淡,威仪凛然:“我若病愈,不是上天庇佑,于国亦嘉吗?为此心生不满的,当然是乱臣贼子,该杀。”
“好吧好吧,”谢华琅无奈道:“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
皇帝病重,委托重臣,即便真的发生了,也没人敢宣扬出去,反倒守口如瓶。
皇帝倘若去了,那日被传召进宫的人,当然就是托孤之臣,身份随即就要高上一层。
但皇帝还没去呢,你就急着宣扬,是在盼皇帝死吗?
延平郡公与许国公等几家的遭遇明晃晃的在那儿摆着,这位天子的心肠并没有因为身体的孱弱而变软,反倒因为时间走到了尽头,而愈加冷硬。
没人愿意在这个关头,冒头去触他霉头。
当然,也没人敢。
长安便在这样诡异的宁静之中,进入了五月。
……
谢华琅有孕快三个月了,倒没像卢氏说的那样不适,晨起时也不觉得恶心,只是口味上有些改变,摸不着规律,今日想吃这个,明日想吃那个,总没个定性。
好在她身处皇宫,总能得到满足。
顾景阳每日给她诊脉,从无错漏,也说孩子很好,口味改变并无异常。
这日午后,谢华琅午歇之后起身,不知怎么,忽然间想吃桑葚了,那深紫色到发黑的果子在她脑海中打转,馋的口水都要往外淌。
现下是五月,桑葚虽结出来了,果子怕也还是青的,入口能酸倒牙。
再则,这种养蚕副产品伴随而生的果子,也不是很得长安贵妇的喜欢,也没人专门去操持这个。
即便是谢华琅,也是忽然间生了想吃的念头,往常年可没有这种事。
采青与采素有些为难,倒没直接下结论,叫人去尚宫局问了一圈儿,知道没有之后,便有些愁。
倒是后殿里的一个小内侍,听闻之后笑道:“采青姐姐,我倒知道一个去处,必然有成熟了的桑葚。”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新阳侯母亲出身农家,新阳侯孝顺母亲,曾经往自家庄园温泉旁移栽了好些桑树,即便老夫人过世,那些桑树也还留着,果子想来也结的早。”
采青谢过他,又回去回禀。
吃几个桑葚这种事,新阳侯倒不至于舍不得,谢华琅却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拉不下脸去要,想了想,就叫人去前殿送信,叫郎君替自己丢脸。
顾景阳听这要求,真有些哭笑不得,左右只是小事,便信口应了,说等事情忙完,就叫人去讨。
谢华琅听完高兴坏了,人在寝殿里转了几圈儿,伸着脖子只等着吃了。
她运道也不好,这日前朝事情有些多,顾景阳留下几位尚书说话,消磨的时间多了些,直到华灯初上,才回去用晚膳,至于桑葚的事儿,当然也给忘了。
谢华琅见他回去,兴高采烈的去迎接,左右瞧瞧,却没见桑葚的影子,蹙眉道:“我的桑葚呢?”
顾景阳听得微怔,旋即反应过来,拉住她小手,歉然道:“枝枝,郎君把这事儿给忘了,明日吧,好不好?明日便叫人送进宫。”
谢华琅早先馋的不行,伸着脖子等了一下午,才知道他把这事给忘了,心里委屈的直冒泡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饭也不吃,闷头回寝殿去躺下了。
她知道他不是有意的,也知道这事其实不大,可不知怎么,就是控制不住,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直往下淌,擦都擦不干。
顾景阳吓坏了,忙抱着她哄,大半晌过去都没哄好,更加心急:“都是郎君不好,枝枝别哭了,我这就叫人去取,好不好?”
不需他再吩咐,衡嘉便差人往新阳侯府去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晚了,显然过了晚膳时分,可怜新阳侯刚睡下,就被宫中的内侍给惊醒了。
他头脑中思绪万千,从早先有人登门,明里暗里的说的那些话,再到前不久菜市口的人头滚滚,汗出如浆,两股战战,唯恐这是来抄家的,明日就被押出去砍头。
或许是因为夜色太深的缘故,灯笼的光打在那内侍脸上,都带出一股朦胧的阴森。
“侯爷安,”那内侍笑了笑,道:“奴婢奉陛下令,来向侯爷讨些东西。”
总不会是我的人头吧?
新阳侯如此一想,心中便有些打鼓,勉强笑道:“陛下想要什么?”
内侍笑道:“陛下听说侯爷在城外庄园里种了好些桑葚,正是成熟的时候,想讨些回去。”
新阳侯忽然瘫倒在地。
内侍吓了一跳:“侯爷?”
新阳侯背上密密的生了一层汗,衣衫都黏住了,额头上也是如此,他却不敢抬手去擦。
早先有人登门,他不知来意,还设宴相邀,正是在那庄园之中,皇帝来讨的桑葚,也在那庄园中,世间有这么巧的事儿吗?
新阳侯更愿意将它理解为一种含蓄的警告。
——你们暗地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朕其实都一清二楚。
——朕还觉得你们的脑袋很圆,跟菜市口特别搭。
可是陛下,臣根本就没答应,还把人赶走了啊!
新阳侯牙齿咯咯作响,惊恐之下,人不禁也有些失魂落魄。
那内侍吓了一跳,以为人好端端的就疯了,又怕赖上自己,下意识后退一步。
新阳侯夫人见状,也吓住了,上前去摇摇丈夫,急忙道:“侯爷,侯爷?”
新阳侯勉强站起身来,涩声道:“陛下的意思,我都明白,绝不敢有负皇恩。”
“……”内侍不明所以,摸了摸头,道:“我们能去摘桑葚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暗示我吗?
新阳侯心下一凛,肃然道:“劳烦公公务必向陛下表明我的一片忠心,我绝不同那些奸逆之辈同流合污。”
“……”内侍觉得新阳侯好像是傻了,犹豫着要不要叫新阳侯夫人找个太医看看,可当着人家的面直接说,又好像不太礼貌。
他迟疑一下,还是没多事,只道:“所以我们可以去摘桑葚了,对吧?”
新阳侯正气凛然道:“倘若真的遇见那等奸逆之辈,我必然厉声呵斥他们。”
“……”内侍道:“我只想去摘桑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