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仪侯夫人这话说的也忒直接了,也忒不留情面,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真是比怒目相向还要叫人窘迫。
那夫人原本就别有心思,听她这样讲,禁不住有些讪讪,想要动怒,却也知道自己理亏,面皮涨红的忍了下去。
邢国公府是卢氏的娘家,仪国公府是刘氏的娘家,这样的正经姻亲,想要分化自然困难,至于沈国公府,毕竟嫁的是幼女,也没有这般要紧。
唯一有些扎眼的,便是娶了谢家二房嫡女、又手握军权的永仪侯府了。
高句丽一战时,许国公的次子李旻也曾参与,与林崇倒有些交际,得过他几分关照,许国公便以此为由,请永仪侯父子过府一聚。
“此战都过去多久了,现下才想起来设宴相谢,”宴无好宴,永仪侯眉头微皱,沉声道:“怕是另有谋划。”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崇倒很平静,淡淡道:“没什么好怕的。”
“也是,”永仪侯哈哈大笑:“千军万马都经过,怕他作甚!”
许国公李峤年岁与永仪侯相当,素日里关系不好不坏,寒暄起来倒很亲热,冷不丁一瞧,倒跟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似的。
今晚他们只请了永仪侯父子,李旻与林崇有旧,当然在侧作陪,许国公夫人也在,身侧是小女儿李姝,年约及笄,亭亭玉立。
永仪侯一见这阵仗,便猜出□□分,同林崇对视一眼,暗暗摇头。
许国公似乎没瞧见这一幕,殷勤的劝酒,又追忆起往昔年岁,言辞之中极是感慨:“前朝世家鼎盛,关陇贵族何等傲然,民间甚至有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朝之说,可如今呢?”
他长叹口气,略微低声:“当年的荥阳郑氏何等煊赫,太宗文皇帝为安抚世家,甚至选了他们家的女郎做太子妃,后来天后临朝,登基称帝,那便更了不得了,可最后……唉!”
许国公说的时候,永仪侯父子便只在侧静听,待他说完,永仪侯方才道:“李兄似乎颇为感慨。”
“家门倾覆,或许只在一念之间,荣辱与否,当然也只看如何权衡,”许国公点到即止,状若失言,摇头笑道:“今日只是小聚,不谈国事,我冒失了,罚酒三杯!”说完,亲自斟酒,一饮而尽。
“你们男人呐,一说起话来,便牵扯到朝政去了,倒叫我们女人家听得不自在,”许国公夫人掩口而笑,转目去看身侧秀丽不俗的小女儿,温声道:“阿姝琴艺不坏,去弹首曲子,免得他们总说些煞风景的。”
李姝目光落在林崇面上,见他神情淡漠,面容却英俊,心也跳的快了,含羞应了一声,微红着脸,起身往女婢们早就陈设好的瑶琴处去。
她生的秀丽,不同于牡丹明艳,倒有种水仙花似的小家碧玉,温婉宜人,低眉垂眼时,别有一番温柔。
那琴艺也不坏,清柔灵婉,着实不俗。
一曲终了,许国公夫妇面带赞许,李旻目光满意的在胞妹身上一扫,含笑向林崇道:“阿姝性情柔顺,骨子里却执拗,阿爹阿娘早先为她相看人家,她都不中意,说要寻一英武不凡的男子,才肯委身,阿爹惯来宠她,只得认了。”
李姝粉面染上两朵红霞,斜斜的嗔了李旻一眼:“哥哥,你再说这些,我以后不理你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李旻笑意欲深,又问林崇:“贤和听罢,觉得阿姝琴艺如何?”
李姝含羞垂首,目光却悄悄的望了过去。
林崇并没看她,饮一口酒,自若道:“我不通乐器,只觉得那把琴看起来不错。”
李姝闻言怔住,两颊忽然间失了颜色,李旻神情同样一变,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许国公夫人眉头微蹙,正待说句什么,却见李姝又羞又恼,狠狠一跺脚,含泪跑了出去。
一时间,场中人的神情都微妙起来。
东道主许国公却没急着说话,他静静等了片刻,见永仪侯神态自若,全然没有为林崇所言训斥他的意思,面色便有些晦暗难言。
“这孩子真是被惯坏了,在客人面前这样失礼,”神色几转之后,他笑着致歉:“二位别同她计较便是。”
林崇是晚辈,永仪侯不开口,他自然沉默,垂眼看着杯中新续上的酒,月光透过窗扇,静静洒在他脸上,有种近乎寒凉的淡漠。
永仪侯哈哈笑了两声,道:“确实有点没惯坏了,好在年岁还不好,好好管教也来得及。”
他这话一说,别说李旻,即便是许国公,神情中也闪过一抹阴鸷,他笑了笑,语气温缓,只是没了先前的殷勤:“正是这个道理。”
话不投机半句多,到了这个地步,这场宴饮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几人又说了会儿,勉强将几乎已经撕开的脸面合上,这才就此散开。
永仪侯父子一走,许国公面色便阴沉起来,李旻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要是不这么选,倒不像他了,”许国公与永仪侯是同一代人,对他还是很了解的,轻哼一声,语气鄙薄:“他以为这是风骨,殊不知也是迂腐,可笑而不自知。”
李旻顿了顿,有些踌躇的道:“只怕林家会将此事宣扬出去,那便……”
“无凭无据,我们怕什么?”许国公淡淡一笑,道:“只是几句话而已,我既没有说要造反,又没有说将阿姝许配给林家,剩下的那些,全都是他们自己想的罢了。”
……
夜色深深,微微有些凉,不远处飞有扑簌簌的声音传来,林崇抬眼去看,却是偶然掠过的、一只不知名的鸟。
“多事之秋啊,”永仪侯端坐马上,语气沉沉道:“又要起风了。”
林崇收回目光,平静道:“只要不是站在风口,就不会有被风吹走,随即倾覆的危险。”
永仪侯听得微怔,旋即笑了:“也是。”
这场宴饮算是不欢而散,他们回去的时辰也不算晚。
林崇进了自己院子,便见正房里灯还亮着,目光一顿,低声问一侧女婢:“夫人还没睡吗?”
“没有呢,”女婢恭声道:“夫人说要再等一会儿,才去歇息。”
林崇素日事多,并不总是宿在正房里,有时候回的晚了,便提前送信回府,叫妻子早些歇息,自己则去书房安置,今日也是如此,原以为这时候她早该睡了的,却不想灯还亮着。
他心中微动,又问那女婢:“我今晚有事,叫她早些歇息,没人来送信吗?”
“有的,”那女婢道:“往日里也是如此,夫人都是等到亥时才去睡的。”
林崇的心绪忽然柔和起来,今晚那场近乎闹剧的宴饮所造成的烦闷,似乎也挥之一空,抬腿跨进门去,掀开内室的垂帘,便见谢莹倚在隐囊上,就着烛火,正在闲闲翻书。
她显然已经洗漱过了,长发披散,铅华洗尽,那灯火晕黄,静谧的落在她面上,如同一尊剔透的玉像,温腻而端淑。
他缓缓到近前去,唤了声:“阿莹。”
谢莹抬眼去看,见是林崇,方才将手中书册搁下,站起身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略微说了几句,便散了。”林崇怕她多想,没将今夜之事说出,目光静静落在她面上,倒像是第一次见她似的。
他既不说,谢莹也不多问,看他神情,倒有些诧异,下意识抚摸面颊,道:“怎么了?”
林崇顿了顿,还是低下头去,轻轻在她唇上碰了碰。
他性情如此,并不是那种天性炽热强烈的人,除去在床笫之间,少有这样的动作,谢莹为之一怔,旋即又笑了:“你喝醉了。”
“阿莹,我没有醉,”林崇仍旧注视着她,他听见自己心里在叹息,将妻子抱到怀里,他低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谢莹目光温和,搂住他腰身,轻柔的应了一声。
林崇见她如此,心中叹息更重,又一次亲吻她光洁的额头松开她道:“我去洗漱。”
谢莹眼睫舒缓的落下,在她面颊上投下温柔的剪影,她笑了一笑,轻轻颔首。
……
即便徐夫人几番劝说,极不情愿,靖安侯府的五娘也很快与谢檀举行了订婚宴。
谢檀虽是庶出,但毕竟是养在卢氏膝下的,同几个兄弟素来亲近,才学也颇出众,娶靖安侯府的嫡出女郎,倒也般配。
因为近来皇帝病重的传闻,谢家在朝臣们眼中的定位颇为复杂,但谢皇后毕竟是皇后,只要皇帝还没驾崩,谢家便是长安一等门第,谢皇后的庶兄定亲,勋贵们免不得要去恭贺。
从去年开始,卢氏接连操持了几场婚事,主持一场订婚宴,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不管心里边儿是怎么想的,一众命妇夫人们皆是面上堆笑,言笑晏晏,直将一双未婚夫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才肯罢休。
淑嘉县主过世,沈眷秋又有身孕,卢氏在前边儿同几位年高德劭的老夫人说话,后边儿的事情,便得刘氏多加照应了。
人上了年纪,饮食上便有诸多忌讳,各家各户都是清楚的,今日来的还有几位老王妃,刘氏更是亲自前去,格外叮嘱厨房几句,人刚出了厨房,便见有几个仆妇急匆匆赶来,面上愤恨之色隐约。
她心头一跳,知道是出事了,定了定心,道:“出了何事?”
为首的仆妇面色涨红,有些难以开口,踌躇一会儿,方才遮遮掩掩道:“延平郡公蒋家府上的六郎……在府中无礼。”
延平郡公的祖父,也是太宗文皇帝时候的老臣,仆妇口中的六郎,乃是当代延平郡公的侄子,不学无术,每日寻花问柳,名声很不好听。
刘氏听那仆妇提及他,心中便隐约有了几分不详预感,能叫人专程来寻自己的,显然并不是口齿上的无礼。
蒋六郎风流惯了,但人也不傻,这是什么地方,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该不该、能不能在这儿胡闹,绝对是能拎得清的,敢这么做,无疑是要当众打谢家的脸了。
刘氏心头火起,冷笑一声,又道:“他人呢?”
那仆妇忙道:“已经被扣下了。”
刘氏深吸口气,又问:“那女婢……”
那仆婢显然是识得那女婢的,闻言不禁有些泪意:“慧娘原是要寻死的,好歹被人拉住了,这会儿还混混沌沌的,倒像是丢了魂儿……”
刘氏又是一声冷笑:“前边带路,我去见见这位蒋六郎。”
……
后院中生了事,前院之中倒是言笑晏晏,一切如常。
延平郡公与许国公坐席相挨,交换一个眼色,神情中颇有些默契。
许国公低笑道:“郡公送的好礼物,真是叫人咬着牙也要收下去。”
延平郡公大笑出声,倒像是说起了什么趣事一般,得意道:“好说,好说。”
许国公见状也笑了,目光一转,静静打量周遭,这屹立了几百年的长安谢氏,从如云的宾客,到厅中世间少有的字画陈设。
他不无唏嘘的道:“最后的盛宴了啊……”
……
仆妇们前头引路,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僻静院落,人没进去,便听里边儿人骂骂咧咧的,嘴上很不干净。
刘氏面色冷凝,一语不发,进门之后,便见一个年轻郎君被仆从按住,身上酒气冲天,见刘氏到了,眼珠咕噜噜的转。
蒋六郎相貌生的不错,只是神情有些猥琐,总显得油头粉面,他是见过刘氏的,忙赔笑道:“二夫人来了?我今日多饮了几杯酒,唐突了府上,实在是……”
刘氏看了他几眼,都觉得胃里直犯恶心,嗤笑一声,吩咐道:“把他的嘴堵住,再打断他的腿!”
蒋六郎闻言变色,色厉内荏道:“尔敢!我乃郡公亲侄,为区区一婢女……”
在谢家的地界上,他的话显然不如刘氏管用,仆从不知从哪儿扯出几块烂布,将他的嘴堵住之后,就地行刑。
蒋六郎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种苦,第一棍落下之后,喉咙里便猛地发出一声闷响,想要哀嚎,嘴巴却被堵住,半声也发不出,身体剧烈扭动,两个成年健仆,几乎要按不住他。
春衫单薄,执刑的仆从一棍棍落下,不多时,血便染湿了衣袍,筋肉模糊,着实有些可怖,至于蒋六郎本人,更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几个年轻的女婢颇觉出气,恨不能打死他才好,倒是为首的仆妇年长,知道分寸,悄声道:“夫人,他毕竟是延平郡公的侄子……”
“他若真是蠢货,照那拈花惹草、招惹是非的本性,早八百年就被人打死了,”刘氏冷笑道:“谢家是什么地方,岂容这等腌臜撒野,若无别人授意,他敢在此放肆?!”
“又不是我家子弟,别人都拿他当棋子,我何必在意。”
她近前去,浑不在意蒋六郎血肉模糊的模样,垂眼瞧着他,道:“我不认识什么蒋六郎,只知道有人私闯后宅,□□女眷,没把他打死,是嫌大喜的日子,死在谢家晦气!”
蒋六郎神志仍存,听到此处,心中又痛又悔,想要求饶,嘴却被人堵住,半句话也说不得,眼泪直往下流,想求刘氏饶自己一回。
“蒋六郎,你在别处撒野,我管不着,但这是谢家,容不得你放肆!阿猫阿狗都敢欺压上门,当我谢家无人吗?”
刘氏一抬手,示意仆从停手:“去取老爷的名帖,带他去京兆尹府,就说捉了强人,请京兆尹裁决。”
蒋六郎挨了一通乱棍,哪里还能经得起折腾,可惜这是谢家,没人心软,几个仆从寻了张旧席将人卷起,如此抬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