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琅惯来同这兄长亲近,从前被他掐一掐脸也不觉得有什么,但现下毕竟是要出嫁的人了,再这样亲昵,便有点儿不合适。
她拨开他手,同样在长椅上坐了,也不看他,只是梗着脖子问道:“喂,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谢朗侧过脸去瞧她,脸上是一贯的玩世不恭,含笑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谢华琅见他如此,真有些生气了,除此之外,更有些伤怀:“我拿你当哥哥,才来问的,你却信不过我。”
谢朗见她当真伤心了,便敛了笑意,像小时候哄她那样,温柔的拍了拍她肩:“我逗你的,枝枝别恼。”
谢华琅狠狠剜了他一眼,也不说那些弯的绕的,开门见山,低声问道:“淑嘉县主的死,是否同你有关?”
“是。”她问的直接,谢朗应得很痛快,坦然道:“你既见了柳氏,想也已经猜到了,她在内,我在外,彼此协心,才能做得成。”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他没再隐瞒:“郑后与临安长公主防范再严密,也总有疏忽的时候。”
谢华琅虽早有猜测,现下听他说了,心中仍不觉有些感怀,轻叹口气,良久之后,方才道:“县主生产那日,你同我说的那些话,是否有意提醒?”
“确实是。”
谢朗回忆起那日情景,轻轻笑了起来,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中透出几分愧疚,向她道:“说起此事,却对不住你,我原意只是想为先嫂嫂复仇,却不想淑嘉县主虽死,却另有人借尸还魂,反倒害了你。”
谢华琅听得微怔,旋即反应过来,知道他说的自己在猎场中被射中的那一箭,正待笑笑,将那一页掀过去,脑海中忽然冒出另一个念头来,惊道:“你知道淑嘉县主其实已经换了一个人?”
“当然知道。”谢朗面色微沉,颔首道:“淑嘉县主死于一种名为千里醉的异毒,是我往蜀中游历时,偶然间得到的。”
“她身份毕竟不同寻常,下毒时既不能叫御医察觉,又不能叫她本人有所感知,还要在她死后,不牵连到谢家,这就要仔细估量用药的分量,如此精确之下,我其实能估算到她的死期。”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似乎是回忆起往昔,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可是那日,我从早等到晚,都没有听到淑嘉县主亡故的消息。这显然不同寻常,我告诉柳氏,停下所有的动作。”
“再后来,我发现,淑嘉县主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的容貌没有变,行事时却谨慎了许多,我安插在她那儿的人,没多久便被打发走了,连柳氏,也被她减免了前去请安的次数,再后来……”
谢朗转向谢华琅,道:“就是她在先嫂嫂忌日那天,从大哥生了争执,因此流产的事,也是因为此事,她与大哥的感情,渐渐地缓和了起来。”
淑嘉县主与大哥是因何转圜的,谢华琅不是头一次听见,但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谢家之中自己或许是唯一窥到了几分内幕的人,却不想早在几年之前,便有人看透了一切。
那个时候,她还在后院儿玩泥巴呢。
谢华琅心中有些感触,然而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暗叹口气,定了定心,道:“后来呢?”
“一个人不会忽然间变化这么多,尤其这种改变,是在她原本应该死去的那天才开始的。”
谢朗原先蹙起的眉头,缓缓松开,许是因为思路清晰,言语也转为流畅:“我觉得,或许真正的淑嘉县主已经死了,顶着她的皮囊,继续活下去的,是另一个人。
一个机缘巧合,进入她身体的孤魂野鬼。”
“男人与女人是截然不同的,从生活习性,到举止做派,生长于不同环境所造就的修养与举止也是这样。
我仔细观察了她半月,觉得这个进入淑嘉县主身体的孤魂,原本应当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出身优渥、头脑极其聪慧的女人。”
谢华琅心头一跳,面色却没有改变,只沉着脸,继续听他讲下去。
谢朗笑了一下,道:“她做事非常有条理,目的明确,非常稳妥,要么是生性沉稳,要么就是,她已经过了小姑娘争风吃醋,争强好胜的年纪。”
“那之后没多久,便是伯父的寿宴,临安长公主作为姻亲,当然也会登门。”
他神情中展露出一种非常浅淡的困惑,然而随即便转为释然:“我一直觉得,世间大多数母亲,对于自己的孩子,都有着言语难以描述的直觉,孩子对于母亲,也是一样。”
说到这儿,他转开话头,向谢华琅问道:“就说你与伯母,假若有一日,伯母的身体里忽然换成了另外一个灵魂,你能辨别出来吗?”
“当然能,”谢华琅不假思索道:“那可是我的亲娘,相处了近二十年呢。”
“我那时候也是这样想的,”谢朗点点头,道:“别人看不出淑嘉县主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临安长公主一定能看出来,有些事情,由她这个母亲主动出面,比谢家去做好得多,也名正言顺的多,只是我没想到……”
谢华琅轻轻接了下去:“你没想到,临安长公主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真的以为,那还是自己的女儿。”
“有两个可能,”谢朗摸出一把瓜子儿来,慢悠悠的嗑了起来:“第一种可能,是那个孤魂超乎想象的聪明,成功将临安长公主糊弄过去了。第二种可能……”
他别有深意的笑了笑,继续道:“或许那个孤魂,本身就对淑嘉县主很熟悉,也对临安长公主很熟悉。”
谢华琅静静看着他,有一瞬间,几乎难以想象这个人是自己那个惯来有些不着调的三哥了。
“我那时候也没办法啊。”
谢朗说及此处,竟叹了口气:“新来的这个那么谨慎,我真的对付不了她。临安长公主没认出来换了人,也不能借她的手。要是新来的这个兴风作浪也就罢了,偏生她表现的那么完美无害,只想跟大哥做好夫妻,在伯母面前做好媳妇,在妹妹们面前,又是好嫂嫂,我真是无从下手啊,只能叫柳氏多盯着她点,以防万一。”
谢华琅听到此处,隐约也能猜到之后是如何发展的了,摇头失笑道:“接下来的几年,她是不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一点儿也没有哇!”谢朗似乎也是颇为感慨,无奈道:“新来的这个忒会做人,明知道她是怎么嫁进来的,但看她那做派,还真叫人讨厌不起来。”
谢华琅见状,忍俊不禁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异常的?”
“前几年平安无事,我其实也有点松懈了,我以为她是想好好过日子,也就没怎么在意。”
谢朗轻叹口气,道:“她是临安长公主的女儿,身份复杂,同宗亲与郑家都能扯上关系,素日里出去走亲访友,我也不会多想,直到你同陛下在猎场遇刺,我才想起,当初被我疏忽了的一个可能性。”
“她能够将临安长公主糊弄住,第一种可能,是因为她格外聪慧,第二种可能,则是她同这母女俩都很熟悉,我那时候忽然想,这两种可能性,或许都太片面了,有没有可能,是要合起来看才行?”
“一个异常聪慧,且对临安长公主母女非常了解,既有野望,又有心机手腕的女人,会是谁呢?”
谢华琅定定瞧着他,忽然叹一口气,想了想,又有些气不过,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把,道:“谢朗,我从前跟你相处了那么久,怎么没觉得你头脑这么灵光?”
谢朗想了想,道:“如果你觉得跟一个人很谈得来,或许不是因为你们意气相投,而是因为另一个人比你聪明太多。”
谢华琅气笑了,又一巴掌拍过去:“再胡说八道,我叫叔父打你!”
“好好好,怕了怕了,”谢朗赶忙认怂,又捏了捏她的脸,笑容有些复杂,低声问:“是天后吗?”
谢华琅没有言语,只是将眼睫微微一合。
谢朗轻叹:“我说呢。”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谢华琅在释然之余,心中又有些五味俱陈,偷眼瞧瞧谢朗,忽然道:“喂,谢朗!”
谢朗道:“你怎么了?”
谢华琅仔细打量他神情,唯恐有分毫错漏:“你是不是喜欢先嫂嫂?”
谢朗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忆起旧人,他神情有些感慨:“先嫂嫂实在是个很好的人,这样的人,不该那样悲惨的死去。淑嘉县主以权势迫使她与丈夫和离,但并没有要她的性命,于情理有亏,但于律法无罪。可先嫂嫂的死,终究是以她的所作所为为诱因……罢了罢了,原本就是一笔烂账,现在更算不明白了。”
谢华琅听他这样说,同样默然良久,寒风掠过,叫她思绪忽然清晰起来,转向谢朗,直白道:“你不会因此对大哥生隙吧?”
她问的坦荡,谢朗答的也坦荡。
“大哥有大哥的难处,我哪有什么立场怪他?若换了我,易地而处,也会同妻子和离的。”
他叹口气,问谢华琅,道:“枝枝,假若是你,一边是全家人的性命,一边是要与你的丈夫和离,你选哪一个?”
谢华琅低声道:“我,我也会和离吧。”
这话题有些沉重,连带着那瑟瑟寒风,似乎都更凉了。
谢朗将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似乎也松快许多,摸出瓜子儿来,一个接一个嗑的高兴。
谢华琅听得磨耳朵,抢了一把,跟他一起嗑,如此过了会儿,又道:“云娘喜欢你,你知道吗?”
谢朗淡淡道:“我又没法娶她。”
谢华琅听他话里有话,目光微动:“你喜欢她吗?”
谢朗道:“当然不喜欢。”
谢华琅心里那堆干柴,就像是忽然间被人丢进去一支火把,熊熊燃烧起来,怒道:“你既不喜欢,说什么没法儿娶。”
谢朗见状,笑道:“先嫂嫂横亘在那儿,两家毕竟有些尴尬,这样的时候,怎么可能结亲呢。”
“我知道。”谢华琅垂下头去,道:“昨日我看出来了,她也知道我看出来了,但我们什么都没说。”
“哦,我差点儿忘了,”她拿胳膊肘儿拐了拐谢朗:“听说你要娶妻了?恭喜恭喜啊。”
“是左仆射家的长女,”谢朗表现的既不欢喜,也不伤悲,只淡淡道:“同谢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谢华琅还记得他从前说要娶心爱之人的话,道:“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但勋贵之间嫁娶,原本就同那些小儿女□□无关。”谢朗轻轻道:“我会做一个好丈夫,她应当也是一个好妻子,相敬如宾,大抵是这样吧。”
这话是很平淡的,但谢华琅想起他当初同自己说只会娶心爱之人的情状时,忽然间有些难过,主动去握他手,才觉得那手指正泛凉。
她心中一疼,轻轻唤了声:“三哥。”
“人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资格任意妄为的,能跟心爱的人相守,是高门中少有的幸事。从前伯母与阿娘都说你有福气,现在一瞧,确实是福气深重。”
谢朗握住她手,略微用力的捏了一下,目光湛湛,轻笑道:“枝枝,我明年便要出仕了。”
谢华琅在听母亲说了谢朗的婚事人选之后,心中便有了几分猜量,现下听他自己说出来,也只是将话挑明了而已。
左仆射家的嫡长女,这是何等身份,怎么会嫁给一个未曾出仕的子弟呢。
现下长兄为情所困,颇有些消沉之态,谢氏一族未免后继无人,不得不早作打算,谢朗想做闲云野鹤,却由不得他了。
她心下难过,脸上却没表露出来,只道:“是去哪儿?恩荫,还是科举?”
“科举,快了,还有两个月便要下场。”
谢朗露出一个笑容来,轻松道:“有阿爹和伯父的情面在,怎么也能进士及第吧,不过我不喜欢留在长安,总有人管,还是到地方上去,更舒服点。”
他神情中透露出几分揶揄:“那时你都是皇后了,倘若我没考好,记得同皇帝妹婿说说情。”
谢华琅听得失笑,又问道:“倘若考好了呢?”
“这还用说?”谢朗不假思索道:“当然要点状元了。”
“好,”谢华琅手指伸过去,微微屈起,谢朗见状,同样勾住她手指,她笑道:“一言为定。”
……
曾经掩埋在迷雾之中的疑惑,忽然间有了结果,谢华琅在释然之余,又觉得心头惴惴,人回到自己屋子里,便躺倒在绣塌上,徐徐合上了眼。
她心里其实有些犯难。
这件事情,到底要不要同九郎讲?
就她自己的判断而言,还是不讲为好。
对于谢家人而言,淑嘉县主以权势逼迫,嫁与谢允,固然不讨喜,但对于顾景阳而言,那却是他的嫡亲外甥女。
他同临安长公主与魏王这两个弟妹不甚亲近,更不必说淑嘉县主与魏王世子这样的小辈,但血缘毕竟是血缘,谢朗动手,柳氏偕同,杀掉真正的淑嘉县主,也同样是实情。
真相揭晓,谢朗或许无事,但柳氏决计难逃一死。
谢华琅不太想看见这个局面。
于理而言,柳氏是谢琛的生母,为谢家诞育过子嗣;
于情而言,她能在隋氏过世之后,并无性命之忧的前提下,主动参与这样一桩一旦被发现,便要送命的大事,可见其胆识心性。
再则,顾景阳因此杀谢朗的可能性很小,但若说心里却无芥蒂,却很难保证。
一个是君,一个是臣,她不能不多做打算。
谢华琅躺在塌上,翻来覆去的想了良久。
她有很多就此隐瞒下去的理由,但到了最后,却还是拿不定主意。
那是她的郎君呀,爱护她,将她视如珍宝的丈夫。
他既坦诚如初,她也不忍心有所隐瞒。
谢华琅左右为难,这夜竟失眠了。
……
第二日便是初十,距离婚期,也只有三日罢了。
卢氏往谢华琅院中去寻她,却见女儿精神萎靡,有些怏怏的样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谢华琅精神有些不济,勉强坐起身,道:“大概是吹了风,有点着凉。”
“婚期近在眼前,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卢氏面上闪过一抹急色,又吩咐:“采青,去请个太医来。”
“哪有这么严重?”谢华琅将采青叫住,又摆摆手,打发内室中的女婢们退下:“阿娘,你也说是婚期在即,这时候传太医,别人不定怎么想呢,我真的没事,歇一歇便好了。”
卢氏听她这样讲,尤且有些忧心:“真的不要叫太医来吗?”
“没事,”谢华琅不好直言,便依偎在母亲怀里,说到别处去了:“婚期近了嘛,我心里边……总有点忐忑。”
卢氏听到此处,却是笑了,抬手戳她脑门儿一下,没好气道:“新娘子都抢先做了,竟还好意思说自己心里忐忑。”
“阿娘,我都要出嫁了,你怎么还戳我,”谢华琅委屈道:“等我做了别人家媳妇,你再想见我,可就难了,还不赶紧趁我还没出嫁,再亲热亲热。”
“瞧你这个德行,哪有要做皇后的样子?”
卢氏听得莞尔,柔声说了一句,就见采青匆忙入内,隔了垂帘,回禀道:“娘娘,夫人,陛下来了。”
皇帝既到了,卢氏自然不好再留下去,站起身来,正待揶揄女儿一句,却见她有些恍神,不禁低声道:“怎么了?”
谢华琅心中原正觉“说曹操曹操到”,却不能直接说与母亲听,便只是赧然情状,悄声道:“我不好意思嘛。”
“你呀。”卢氏并未多想,先迎出去,见过皇帝后,便就此离去,将空间留给那即将结为夫妻的两人。
顾景阳有些日子没见那小冤家了,心中着实挂念,时下没有婚前几日不得相见的规矩,便白龙鱼服,往谢家去了。
谢华琅陡然见了他,心中翻涌的那几个念头便冒出来了,踌躇之后,终于定了心,轻轻道:“九郎,我有话要同你讲。”
顾景阳原本正打算抱抱她,再亲亲她,见她语气肃然,神情正经,便先在她身侧坐了,温言道:“什么话?”
谢华琅定定看着他,迟疑之后,便将选择权交给他了:“我归家之后,新知道了一个秘密,但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同你讲。”
顾景阳听得微怔,旋即笑了,握住她手,道:“枝枝是不是也很为难?”
谢华琅老老实实道:“嗯。”
“这样,”顾景阳略经思忖,又道:“倘若我不知道这个秘密,会有什么损失吗?”
谢华琅想了想,道:“不会。”
顾景阳轻轻颔首,又道:“那我若是知道这个秘密,是不是会伤害到我们之间的情分?”
谢华琅犹豫一会儿,却不敢确定,最终,也只是道:“或许会。”
“那就罢了。”顾景阳却笑了,低头亲了亲她面颊,语气温煦道:“人活的太明白,并不是一件行事,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倒是福气。我不想听,枝枝也不必讲了。”
谢华琅开口前,心中转过千万个可能,却不想他会这样讲,心中涌上一阵暖意,直冲眼眶,又酸又涩。
她别过脸去,掩饰自己此刻的泪意,顾景阳却扶住她肩膀,叫她正过身子,又取了帕子,动作轻柔的为她拭泪。
“傻枝枝。”他这样道。
“我,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嘛。”谢华琅想起自己一整夜的辗转反侧,心中暖热之余,又觉得自己似乎将郎君想的太狭隘了。
如此一思量,她心中既委屈,又愧疚,抽抽搭搭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一晚上都没睡好。”
“枝枝是个好姑娘。这事你即便不说,也与我无害,倘若说了,却会叫你为难。但你还是说了。”
顾景阳神情恬静,目光柔和,抚了抚她长发,轻笑道:“你既以诚挚待我,我岂敢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