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琅心头便像是厚厚的落了一层雪,寒气入侵,冷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长于富贵,被家人娇养着长大,虽不是天家公主,但日子远比顾景阳要好过得多。
她的父亲是长安谢氏的家主,母亲是当家主母,上边还有几位兄长,都对她十分疼爱,隔房的叔父、叔母也对她视如己出,从小到大,她都没吃过什么苦。
可顾景阳却不一样。
世人只艳羡于他登顶时的光芒万丈,却无人注目于他前半生的坎坷曲折,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熬过来的。
谢华琅忽然难过起来,抬眼望向自家郎君,心中止不住有些心疼。
“九郎,等年关封笔之后,我便来陪你。”她主动环住他腰身,埋头在他胸膛上:“谢家人多,即便我不在家中,阿爹阿娘身边也有兄嫂们在,更不必说今年新添的两个小娃娃,可是九郎却只有我……”
顾景阳微露诧异,虽有些意动,却还是道:“枝枝,这是你在谢家过得最后一个年了。”
谢华琅轻轻挠他手心儿,笑吟吟道:“九郎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与其在家中想到你年夜孤身一人,为此牵肠挂肚,还不如早些来陪你,共度新春。”
顾景阳目光温煦,轻轻道:“日后,你可不要后悔。”
“不后悔。”谢华琅莞尔,笑靥动人:“一家人什么时候都能团圆,只要有心,不必拘在哪一日。阿爹阿娘都能体谅的。”
顾景阳心中暖意上涌,抬手在她鼻翼轻刮一下,由衷道:“枝枝,多谢你。”
……
谢华琅满口答应的痛快,也不曾迟疑,归府之后便将事情同卢氏说了。
卢氏是母亲,但也是谢家的主母,她要考虑的除去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还有谢家将来的走势。
皇帝同女儿感情深厚,这于谢家而言,自然是好事一桩。
至于新春进宫,正如谢华琅所说的那样,一家人聚在一起,但凡是有心,哪一天都可以算是过年,至于年夜究竟是留在哪里,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去吧,”她斜一眼女儿,道:“若非叫你留下,也是留得住人,留不住心,也没什么意思。”
谢华琅听得老脸一红,支支吾吾几句,好歹是借着撒娇卖痴的劲儿给糊弄过去了。
……
到了十二月,顾景阳的事情便多了起来,谢华琅知道他忙,也不前去搅扰,只是她虽留在府中,却也没有多少安生。
高句丽战败,宝藏王乞降,早在十月底,便与一众降臣抵达长安,拜见天子之后,得封辽东郡王。
高句丽虽败,想要将其彻底消化,却非一日之功;
宝藏王只是高句丽内部权臣所扶持的傀儡,虽然有国主之名,却无执政权柄,但高氏在高句丽经营几代,树恩颇深,极得人心。
因这缘故,朝臣们商议过后,便议定章程,令宝藏王娶宗室女为妻,来日再以其子治高句丽旧土。
顾景阳现下还未成婚,哪里来的公主,至于先帝所留的长公主们,也皆已经出嫁,更不是合适人选。
赐婚给宝藏王的妻子,显然是要从宗室之中拣选了。
宝藏王年过三十,膝下早有二子,虽然也有辽东郡王封号,但谁都知道这里边的水分有多大。
昔年的缬利可汗被擒,送回长安,太宗文皇帝也册封他为归义王,然而缬利可汗死后,谥号赫然是个“荒”字。
外内从乱曰荒,好乐怠政曰荒。
这实在是个不能再坏的评价,终高祖、太宗、先帝、郑后四朝,也只有他一人得到。
再则,虽然现在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信誓旦旦,但谁知道将来会是怎么样的?
他们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好了,别人要付出的却是一生。
因此,当消息传出来,说皇帝有意在宗室中择选一个适龄女子,嫁与宝藏王为妻时,宗室所有适龄的未嫁女子,心中都有些惶恐不安。
皇帝身处宫中,她们自然见不到,加之并无深交,更是无处说情,再加上早先帝后在皇家猎场遇刺所引起的那场巨大风波,谁知道皇帝此刻打的是什么主意?
人在惶恐不安的时候,总想着抓到什么才行,而到了如今,谢华琅便是被他们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
赵王府的世子妃往谢家去拜见她,客气寒暄过后,才小心翼翼的提及此事:
赵王世子有个幼妹,今年芳龄十五,原本是早就该相看人家的,只是赵王夫妻老来得女,爱的跟眼珠子似的,想多留几年,加之王府县主不愁嫁,就留到了现在,谁成想就碰上这么一档子事儿了。
赵王府的掌上明珠,嫁给宝藏王这样一个降臣郡王,赵王夫妻肯定是不情愿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给她寻个婆家,早些嫁出去才行。
然而皇帝前脚说想从宗室女中选一个嫁过去,后脚你们家就着急忙慌的把女儿嫁了,这不是明摆着打皇帝脸吗?
再则,急匆匆找个人将爱女嫁了,倘若所托非人,岂非抱憾终身。
赵王夫妻有些忧心,记得儿媳妇同皇后有几分交情,便叫她去试试口风,也是求情。
世子妃也不是空手去的,自女婢手中接过一份卷轴,展开笑述道:“母亲早先得了一副字,乃是王右军所书,可惜家中无人精擅此道,平白辜负,听闻娘娘喜爱书法,便来借花献佛了.”
谢华琅生于富贵,当然不会爱重银钱,然而世间有些东西,终究是钱买不到的。
王羲之的字,对于她这等喜爱书法的人而言,说是价值连城,毫不夸张。
谢家也有王右军的几幅字,有的在谢偃那儿,有的在谢令那儿,谢华琅那儿也有一幅,是卢氏陪嫁里带的,见女儿喜欢,便给了她。
谢华琅每次赏摹,都要沐浴焚香,以示恭敬。
世子妃将该说的说完,便不再言语,面色恬静温柔,目光中却有些焦急,一来她同小姑相处的不坏,不忍心叫她嫁与那样一个人,二来,此事是她去办的,要是办砸了,赵王夫妻不定会如何怨她,连赵王世子,怕都要不高兴的。
送礼这件事也是有讲究的,尤其收礼的是谢家嫡女,是将来的皇后,要是不能一次就叫她满意,以后再去补第二份,那才是麻烦呢。
谢华琅瞧见那幅字时,心头猛地一跳,真是两眼都在放光,这份礼物结结实实挠到了她的痒处。
她着实喜欢,但也知道有些事自己不能插手,心中分寸未失。
倘若这只是皇帝打算给宗室男女指婚,那她还能说上几句,然而此次是为高句丽的末代国主选妻,又牵扯到朝廷将来的辽东战略,岂是她所能置喙的?
谢华琅将那卷轴合上,歉然笑道:“明人不说暗话,世子妃与我有交,我也不必瞒你。陛下在宗室女中为辽东郡王选妻,不是为女儿家的私情,而是为家国大事,岂是我辈所能干涉的?这个忙,我实在是帮不上。”
她将那卷轴递还回去。
“原是我太强人所难,叫娘娘难做了。”世子妃温柔一笑,却没有接那卷轴,屈膝施礼道:“贸然开口,本就失礼,这卷轴便算是赔罪,请娘娘务必收下,不要推辞。这不仅仅是我的意思,也是世子与父王、母妃的意思。”
谢华琅如何肯要,执意推辞,世子妃的态度却同样坚决,恳切的劝说几句,以赔罪为由将那幅字留下,方才告退回府。
“怨不得赵王府平安度过了郑后时期,到了陛下这一朝,日子也过得有声有色。”
世子妃走后,谢华琅去卢氏处去,将此事说了,她如此感慨道。
谢华琅也道:“赵王府的确很会做人。”
如果她肯帮赵王府的县主说情,那副卷轴自然就是谢礼。
如果她不肯,那就是赔罪。
赵王府舍不得自家女儿,但也不会为了一句承诺,而执意得罪皇后。
万一皇后觉得,他们因为请求不成,心生怨愤,那到时要吃苦的,兴许就不是自家女儿一个人了。
不管在什么时候,进退有度的人总是讨喜的,谢华琅同赵王府没什么深情厚谊,但好歹也约了成婚时要抱人家孙儿,现下礼也收了,总不好凭空消受。
顾景阳近来事忙,未必会有空闲,她也没专程进宫,差人往宫里边送了封信,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讲了。
她以为要到明日,才能收到郎君的信,不想当天傍晚,就见到了专程前来的衡嘉。
“奴婢请娘娘安。”衡嘉笑眯眯的问候一句,又道:“陛下正忙,无暇回信,便叫奴婢出宫来送口信,好叫娘娘安心。”
谢华琅心下一柔,又道:“赵王府的县主,是否会……”
“不会的,”衡嘉道:“陛下说了,宝藏王不是缬利可汗,高家在旧土树恩深厚,须得将他收服,抚慰辽东,嫁过去的宗室女既要聪慧,又要善识大体,必要心甘情愿才行,否则若嫁过去哭哭啼啼的,反倒结仇,像什么样子?”
谢华琅听得心头微动:“听你这意思,他好像已经寻到了合适人选?”
衡嘉含笑应道:“正是如此。”
谢华琅有些释然,旋即又奇怪起来:“既然已经有了合适人选,怎么还不曾向宗室公布?”
“陛下自有考量,”衡嘉道:“至于是什么,奴婢便不知了。”
谢华琅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故意吊着宗室,心里边在打什么坏主意,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把郎君想的太坏了,轻咳一声,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之脑后。
衡嘉笑微微的看着她,又道:“陛下还说了,赵王府之后,必然还会有别人登门拜访,娘娘若是想见,便将人叫过去说说话,若是不想见,便将礼物留下,再打发走便是。”
谢华琅被这话中的直白意思给惊了一下,略微呆了会儿,才说了句好“好”。
……
顾景阳说的分毫不差,赵王府世子妃告辞后的第二日,陆陆续续的便有其余宗室前来拜见,最开始的时候,谢华琅还有兴致见一见,最后实在烦了,干脆就闭门不见。
但即便如此,各式奇珍,仍旧络绎不绝的被人送到府中。
千金不换的鲛纱、孤本绝本的古籍、剔透如泉的美玉、西域而来的胭脂马,至于朱钗鸦忽宝石明珠之类的小玩意儿,更是装了十几只匣子。
谢华琅去翻某一家的礼单,真是哭笑不得:“他们家又没有女郎,怕个什么?”
更有些朝臣,也送了份儿厚礼过去。
卢氏接过去瞧了瞧,笑道:“借机献好罢了,陛下都叫你收下,你只管安心收便是。”
谢华琅只能道:“好吧。”
十几日功夫都只是一眨眼,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二十六日。
明日是二十七,顾景阳封笔的日子。
二人早先约定好,说二十七这日,顾景阳出宫去接她的,然而谢华琅近来收礼收的盆满钵溢,也愈加惦念郎君,二十六日下午,便拜别母亲,悄悄进宫去了。
她原是打算给郎君一个惊喜的,进宫之后,忙不迭往太极殿去寻人,不想竟扑了个空。
“娘娘来的不巧,”内侍迎她进去,恭敬道:“陛下往汤泉宫沐浴去了。”
谢华琅眉头微蹙:“几时回来?”
内侍有些为难的道:“陛下才去没多久,娘娘怕要等一等了。”
谢华琅哪里是能耐住性子的人:“我亲自去找他。”
内侍们知晓这位小皇后在皇帝心里的分量,如何敢拦,应声之后,领着去了汤泉宫。
……
汤泉宫内,正是热气腾腾,温暖宜人。
顾景阳连日操劳,着实疲倦,虽在水中,却倚在池壁一侧,闭目养神。
他生的俊秀清冷,不染凡尘,权势使然,眉宇间更添几份凛然威势,如同高山之巅上凝结成的冰雪之花,天生就带了三分淡漠。
远处有细碎脚步声近了,顾景阳未曾睁眼,只蹙眉道:“退下。”
那脚步声却不停,径自靠近。
他睁开眼睛,目光中有一闪即逝的厉色:“什么人?”
“采花的!”谢华琅施施然上前,严肃道:“不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