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傍晚时分,斜阳瑟瑟。
永仪侯夫人正同丈夫一道用饭,刚拾起筷子,便听外边有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人还没过来,便有洋溢着惊喜的声音传来:“老爷,夫人,世子回来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难以置信,怔了一会儿,忽的面露惊喜,站起身来,匆忙往门外去。
战场上刀兵无眼,条件也艰苦,自然不比长安繁华养人,永仪侯夫人出得门去,便见离家已久的儿子正跨过门槛,目光相触,嘴角微翘,露出一个笑来。
几月不见,林崇瘦了,也黑了,唯有目光湛湛,愈见锋锐。
他脸上还留了一道疤,已然结痂,倒叫原本英俊的面孔更添几分英武之气。
虽然听人讲儿子无事,但亲眼见到,终究是不一样的。
永仪侯夫人心中松一口气,拉着儿子嘘寒问暖,永仪侯不时插上几句,人到了屋内,竟连落座都没顾上。
如此过了一刻钟,永仪侯夫人忽然回过神来,拉住儿子手,又道:“不是说要过几日才能回京吗,你怎么到的这样早?”
“回来的不只是我,还有其余两位副将,”林崇道:“蒋国公知晓我们归家心切,便叫我们先带俘虏回京,宽慰家眷。”
永仪侯夫人闻言颔首,又道:“你是直接回家了吗?又没有去过谢家?”
林崇目光柔和了些:“打算拜见父母之后,再去谢家。”
“我们既见了你,心便安了,去谢家走一趟吧,这样的时候,人家是不会嫌晚的。”永仪侯拍拍他肩,欣慰道:“阿莹是个好姑娘,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气,还没过门,就愿意同林家风雨同舟,这样的人实在难得。”
永仪侯夫人听到此处,不免想起听闻长子失踪,或者战死、或者被俘的猜测来,再想起那段难熬的时日,不禁落泪,语重心长道:“你是我的儿子,我自然亲近,但我也拿阿莹当我的女儿,来日你若是对不住她,我绝不饶你!”
林崇闻言一笑,应声道:“是,儿子知道了。”
“好了,快去吧,”永仪侯催促道:“人家也陪着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你不要总是板着脸,嘴甜一点,知不知道?”
“是。”林崇向他们施礼:“儿子这就去。”
……
从永仪侯府,到现在的梁国公府谢家,林崇飞马而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谢家人已经用过晚膳,倒是还不曾安歇,谢令正同妻子刘氏说话,听得外间人回禀,言说永仪侯世子前来拜见,大为惊喜,忙请他进来说话,又打发人去同谢莹讲。
谢令夫妻是长辈,林崇见后,免不得要先行问安,将前事言简意赅的说个大略,便听人来传话,说娘子来了。
刘氏也不留他,含笑道:“你既平安无事,我们也就放心了,你们年轻人自去说话吧。”
林崇谢过她,这才起身施礼,退了出去。
天色渐黑,走廊上已经点了灯,谢莹穿着家常衣裙,发间簪一支穗尾步摇,向他盈盈一礼:“所幸世子平安归来。”
此处并无旁人在,林崇目光柔和,试探着握住了她的手,由衷道:“我不知该如何感激你才好,阿莹。”
谢莹温婉一笑,语气舒缓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秋风掠起,带来一阵寒意,人在廊上,实在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林崇静静看她一会儿,唇角微翘,忽然低下头去,珍而重之的在她额上一吻:“来见过你,我便安心了。此处风冷,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手上略微用力,低声道:“等我娶你。”
谢莹轻轻颔首,温声应道:“好。”
……
林崇既无罪,又已经归京,他与谢莹的婚事,也应当开始筹备了。
早先他们婚约延迟,是因永仪侯之母过世,需得守孝,实际上,婚礼要准备的东西,早就差不多了。
婚期原本是定在十月二十一的,现下还是十月上旬,婚期照旧,自然是来得及,只是现下林崇刚回京,谢家又有淑嘉县主过世一事,却不知谢家那边如何做想。
永仪侯与永仪侯夫人亲自登门,同谢令夫妻商议此事,又同谢偃夫妻商议之后,还是决定照原定时间举行婚礼。
一来,从永仪侯府的老夫人过世开始,他们的婚事已经拖延的够久了;
二来,明年正月,谢华琅便要出嫁,现下是十月,即便真的延迟,也不可能延迟太久。
若是真等到冬月成婚,临近新春,两家各自要忙的事情便有很多,又怕委屈了一双新人。
隔房的嫂嫂过世,堂妹是没有义务要守孝的,只是前后脚差着半个月,总要同嫂嫂娘家人说一声。
谢莹与林崇的婚事,临安长公主是知道的,卢氏亲自登门去说这事,她当然也不会掐着不放。
如此一来,婚期也就此敲定了。
……
堂姐的姻缘终于修成正果,谢华琅瞧着倒比谢莹还开心,跑过去帮着忙前忙后,颇见殷勤。
刘氏笑她:“枝枝,还不到你成婚的时候呢,你急什么?”
谢华琅也不脸红:“也快了嘛,我早些来看看,免得轮到我的时候心慌。”
进宫去见郎君时,她便悄悄同顾景阳念叨:“阿莹姐姐的嫁衣,原是早就备好了的,那日她试穿时我也在,穿上之后,好看的不得了……”
顾景阳正伏案批复奏疏,一心二用的同她说话,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着哄道:“枝枝也有,穿上之后比你姐姐还好看。”
说及此处,他倒想起另一事来,将笔搁下,拉她到近前去,温言道:“尚宫局制好了大婚时的冠服,需得叫枝枝试一试尺寸才好,前几日是淑嘉丧礼,加之大军班师还朝,便不曾同你讲,可巧你今日进宫来了。”
帝后大婚之时,皇后所要穿着的,便是“三翟”中级别最高的袆衣,同时,这也是皇后的祭服、朝服。
袆衣以深青色衣料织就,饰以十二行五彩翚翟纹,配白色纱质中衣,领口饰黼纹,蔽膝同下裳色,饰三行翚翟纹,袖口,衣缘等处为红底云龙纹镶边。
其中,衣带同服色,裨、纽、约、佩、绶与皇帝同级,配青袜,金饰舄鞋。
除此之外,还有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
卢氏曾给谢华琅透过口风,说昔年她嫁与谢偃时,是六品命妇,两博鬓,四钿,加花钗四树,便觉得脖子有些抬不起来,叫她早些有个准备。
皇后有花钗十二树,贵气凌人之余,也是不小的负担。
谢华琅那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下真见了,颇觉精巧华美之余,却有些担忧自己纤细的脖子。
她蹙起眉来,同顾景阳道:“一看就很重。”
顾景阳温声哄她:“只一日罢了,枝枝听话,忍一些便过去了。”
谢华琅看着就有点打怵,瞧瞧自家俊秀出尘的郎君,心中骤然便生出几分胆气来,踮起脚来亲亲他,便往内殿去试过袆衣花钗。
内殿里中温暖如春,不见分毫寒气,宫人们将帷幕垂下,遮掩住内中光景,采青采素则侍奉她宽衣解带,穿了雪色中衣与深青色袆衣上去后,又以革带束腰。
白玉双佩与玄组双大绶都是早就备好的,按部就班的佩上便是,尚宫局的女官守在一侧,待她穿戴完毕,才上前去,恭敬道:“娘娘觉得如何?”
谢华琅暂时还未梳髻,小脖子倒还无碍,转着走了几圈,才有些不自在的抚了抚腰身,忧愁的问采青:“我是不是胖了?”
采青忍俊不禁:“哪有?娘娘身量纤纤,腰肢细的紧呢。”
“真的胖了,这么束着,我有点喘不过气儿来。”
谢华琅郁卒道:“尺寸还是几月前量过的,那时候测绘的宫人还说,做的时候会格外放宽些呢。”
采青忙道:“无妨,离大婚还有两月,便叫尚宫局改的大些,来得及的,娘娘别担心。”
那女官也忙应道:“正是。”
“我才不是忧心这个呢。”谢华琅不开心了,也没再跟她们说话,走到帷幔前,守在外间的宫人忙将其收起。
她走出去,蔫哒哒的唤了声:“郎君。”
顾景阳正端坐饮茶,抬眼见那小姑娘出来了,俊秀面庞上禁不住露出几分笑意,上下打量一番,目露惊艳之色:“很好看。”
谢华琅闷闷的到他身前去,小手在他肩头打了一下。
“怎么了?”顾景阳见她情绪不对,面上笑意微敛,握住她手,关切道:“谁惹你生气了?”
谢华琅有点不好意思,闷了好一会儿,才退后一步,伸臂叫他看:“九郎,我是不是胖了?尺寸是早先量好的,现下却有些小了。”
顾景阳听得微怔,顿了一顿,才意会到小姑娘细腻敏感的心思,莞尔一笑后,道:“枝枝不是胖了,只是较之从前更丰润些,也更鲜艳动人了。”
他站起身来,上前去抱住她小蛮腰,低声道:“你原有些体虚,那其实不是好事,现下将养过来了,岂不值得高兴?”
谢华琅蹙眉道:“真的吗?”
顾景阳道:“真的。”
“那就叫她们再改改尺寸好了。”谢华琅勉强被郎君安抚住了,下意识一摸腰身,有些担忧的问:“九郎,你说,待到成婚之时,会不会又窄了?”
她惯来古灵精怪,时常逗弄别人,现下流露出这般小女儿情态,真真叫人喜爱。
顾景阳揽住她腰身,爱怜道:“不会的,枝枝别怕。”
谢华琅给自己打气,嘴硬道:“我才不怕呢!”
“好好好,枝枝不怕。”顾景阳轻声应了,便不再说话,只垂眼看着她,目光含笑。
谢华琅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想了想,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顾景阳笑意温煦,摇头道:“没有。”
谢华琅更不自在了:“那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郎君只是觉得,”顾景阳低声道:“枝枝展露小女儿家情态时,甚是可爱。”
谢华琅被这话给取悦了,口中却自得道:“枝枝一直都很可爱。”
两人亲昵的相拥一处,气氛极是和睦,耳鬓厮磨时,宛如一双缱绻交欢的鸟儿,着实恩爱。
现下谢家无事,朝中安泰,顾景阳便舍不得放人走了,用晚膳时,温声劝她:“枝枝留下来,陪郎君住几日吧。”
“这怎么行?”
若是换了别的时候,谢华琅必然就答允了,这时机却有些不太好,摇头道:“阿莹姐姐成婚在即,我得回去陪她,女儿家成婚之后,可跟在家时不一样,想要再聚到一起,可就难了。”
“婚期在半月之后,做什么这样急?”顾景阳眉头微蹙,为她斟一杯酒,道:“枝枝,只留两日,好不好?”
“不要嘛,”谢华琅婉拒道:“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必急在一时。”
“你待你的阿莹姐姐,却比你的郎君亲厚多了。”
顾景阳听她推拒,面上神情便淡了,语气微酸的说了这么一句,便为自己斟了杯酒,抬手饮下,没再做声。
他有些不悦,谢华琅也不高兴了:她是回去陪伴自己即将出嫁的堂姐,又不是跟人偷晴,瞧他这做派。
这种坏毛病,她才不惯着呢!
谢华琅也不吭声了,闷头吃饭,一言不发。
顾景阳抬手斟酒,接连饮了几杯才停下,目光落在那小冤家身上,不禁有些踌躇,顿了顿,终于低声问:“枝枝,你怎么不说话了?”
谢华琅梗着脖子道:“不想说。”
顾景阳好半晌没说话,只是又为自己斟了杯酒,静静看着她,缓缓饮下,惯来清冷俊秀的面庞,因为板着的缘故,也更添了几分无形的威慑。
谢华琅才不怕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权当是没看见。
衡嘉侍立在侧,便有些急了,见状轻咳一声。
她听见了,便抬起头,关切道:“内侍监,你怎么了?嗓子不好就多吃梨。”
衡嘉只能干笑,顾景阳却站起身,到她身边去落座,轻声问:“枝枝,你是生气了吗?”
谢华琅抬起小下巴,道:“你觉得呢?”
顾景阳道:“我觉得没有。”
“……”谢华琅额头开出一朵十字小花:“你的感觉是错的!”
顾景阳定定看着她,她也毫不退避的回视,如此过了一会儿,他神情中似乎闪过一抹困惑,想了想,便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唇。
“好了,”他道:“我都亲你了,枝枝别生气了。”
谢华琅火气更盛:“我生不生气,跟你亲不亲我有什么关系?”
顾景阳眼睫微垂,顿了一顿,又道:“那是要抱抱吗?”
“也不要抱抱!”谢华琅气鼓鼓道:“你少转移话题,我生气可跟亲亲抱抱没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睛好像更亮了。
顾景阳一点也不恼,有些期许的看着她,一本正经道:“是不是要我跟枝枝睡觉,你才能消气?”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不是喝的昏头了?”
谢华琅气的心口疼,这话说完,才察觉出几分异样的熟悉来。
“不对,”她有些警惕的站起身:“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好吧,”顾景阳面带笑意,拉住她的小手,温柔安抚道:“走,我们这就去睡觉。”
谢华琅那一脑袋问号,忽然间就变成感叹号了,呆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又伸手去拎案上酒壶。
——果然空了!
她气恼的瞪向衡嘉:“他喝了这么多酒,你怎么不知道提醒我?”
衡嘉无辜道:“提醒了的。”
谢华琅怒道:“什么时候提醒的,我怎么不记得?”
衡嘉微笑道:“就是娘娘叫奴婢多吃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