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阳出了内室,便停住了,似乎是夜色太凉,触水成冰,叫人刚一触及那冷风,便如冰雕一般,僵立在原处。
衡嘉迎上前来。
顾景阳没有看他,怔怔站了良久,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冲动来:
他想去见见枝枝。
哪怕不说话,只是看她一眼也好。
谢华琅这时还没歇下,知晓郎君去见郑后,更难安枕,正托腮出神,却听外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旋即响起的便是问安声。
她心中一动,迎了出去,便见顾景阳人到门前,神情沉静如昔,唯有目光中透露出几分疲倦与伤怀。
谢华琅看的心中一疼,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他入怀中。
似乎是刚从外边来,顾景阳身上有些冷,谢华琅已经解了外衣,骤然触及到他带着秋夜凉意的衣袍,禁不住打个寒颤。
顾景阳察觉到了,扶住她腰身,动作轻柔的将她推开,谢华琅却不松手,紧紧拥着他,低语道:“就方才那一下,内室暖和,早无碍了。”
她猜到他今夜的心情不会好,却又无能为力,此刻爱侣间亲密无间的相拥与静默无言的宽慰,或许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顾景阳明了她这心意,有些倦怠的笑了笑,手臂环住她腰身,埋头在她肩头。
其余仆婢早已退了出去,内室之中只他们二人在,灯火晕黄,帷幔自动,如此温柔相拥,别有一般温存缱绻。
如此过了良久,顾景阳才松开她。
他眼睫很长,灯光落下,在他面上留下两道温柔剪影,伸手抚了抚她面颊,他低声道:“枝枝,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好极了。”
灯光之下,谢华琅面容皎皎,眉眼含情,她道:“从今以后,我都会陪着郎君的。”
“我方才,去见了天后,”顾景阳顿了顿,道:“临分别前,她叫我到近前去,我拒绝了。”
“我长在太宗文皇帝膝下,很小的时候,也曾经期盼过母亲的关爱,但她的目光,从来都没有像对待章献太子、魏王与临安那样,温柔的投到我身上……”
“我以为在我心里,对此是心怀希冀的,但就在方才,我却发现,曾经殷殷期待的东西,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再得到,当年的期许,早就已经淡去了。我甚至于……连伸手去接的意愿都不再有。”
说及此处,他微微笑了起来,垂眼去看自家的小娇娘,低下头去,在她面颊上温柔而爱怜的亲了亲。
“太宗文皇帝很爱护我,但他所要顾及的,除去我之外,还有很多;先帝性情温厚,待我也不坏,但他也同样舍弃过我;至于我的弟妹们,不说也罢。”
“只有枝枝,像太阳一样,如此热烈的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枝枝可能不知道,见到你之前,我颇有些离世清修之念,又觉得人间无趣,不妨寻个出众子弟过继,退位去寻访山水。”
顾景阳心中喜爱,又亲了亲她唇,才道:“后来你满嘴歪理,跑到我面前去,真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烟火人间,仿佛忽然间生动起来……”
他性情克制,极少会这样剖白心迹,更别说这样温柔甜蜜的表露衷肠,谢华琅听得心中甜蜜,却有些不好意思了,拉住他手,依依的问:“我真有那么好吗?”
顾景阳垂眼看她,低低道:“枝枝当然是世间最好的。”
……
已经是九月末,淑嘉县主却在这时候病了起来。
她那边的事,卢氏是不过问的,听闻这消息,也只当是天凉染了风寒,哪知不过几日,却听人讲,说淑嘉县主病的厉害,已然下不了床了。
卢氏吃了一惊,先是差人去问,仆婢回来回禀,说县主面色憔悴,形容羸弱,看着实在不好,卢氏坐不住了,便往淑嘉县主处去瞧她。
她过去的时候,临安长公主也在,正拿帕子拭泪,卢氏见她如此,心下便是一个咯噔:“县主她……太医是怎么说的?”
“说是生产时落了病根,后来又不仔细,才生了这场病,”临安长公主心如刀绞,守在女儿床前,垂泪道:“兰汀还小,她若真出了事,可叫我,叫兰汀怎么办才好!”
卢氏见状,免不得要宽慰她几句,略说了会儿,又往内侍去见淑嘉县主。
这个儿媳妇刚进门时,卢氏并不喜欢,但不管怎么说,也一起生活了这些年,又有新生的孙女在,见她现下情状,心中不免有些伤怀,温言劝慰几句,见她面露疲惫,才起身离去。
第二日清晨,谢华琅去向母亲请安,卢氏便同她说起此事。
“太医们说的很含糊,怕是真的不太好,”卢氏叹口气,拉住女儿手,道:“总归也是你嫂嫂,去看看她吧。”
谢家之中,没有人比谢华琅更知道此事缘由了,她心中的沉重感怀,也并不比卢氏少。
那不仅仅是淑嘉县主,更是曾经位登九五的郑后,尽管不和,尽管生过龃龉,她也仍旧是顾景阳的母亲。
“知道了,”谢华琅在心里长叹一声,应道:“我这就去。”
……
淑嘉县主是临安长公主的长女,现下她病的严重,太医诊脉之后,话都说的含糊,临安长公主哪里能不忧心?
早从几日前,她便在淑嘉县主院中住下,就近照看女儿。
谢华琅去的也巧,临安长公主正去瞧着仆婢煎药,内室中便只有淑嘉县主在,仆婢引着她入内,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内中再无别人,她屈膝行了一礼,踌躇一会儿,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华琅知道她是为什么病的,甚至也知道再过些时日,她便会因此病逝,彼此身份又有些尴尬,如何才能开口?
郑后见了她,神情倒很自若,斜倚着软枕,向她一笑:“三娘来了。”
谢华琅只能道:“我来看看您。”
“前几日九郎来过,问了我几句话,你呢,”郑后徐徐道:“也有话想问我吗?”
谢华琅注视着她,道:“我若问了,您会说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郑后轻笑道:“到了这地步,再瞒着你,还有什么意思?”
谢华琅却笑不出来:“您有没有后悔过?我是说……”
她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当年,叫县主嫁入谢家。”
当年淑嘉县主对谢允一见倾心,郑后令谢允与隋氏和离,谢家与隋家不敢违逆,只得顺从,然而数年之后,发动神龙政变的朝臣之中,谢偃与隋闵赫然在列,其中未必没有当年之事的缘故在。
郑后不意她会这样问,倒是迟疑一瞬,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些:“落子无悔,人哪有回头路可走?”
谢华琅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如此静默一会儿,道:“再过半月,便是先嫂嫂的忌日了。”
郑后淡淡道:“所以呢?”
“没什么,”谢华琅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此事了。”
郑后静静看着她,良久之后,忽然道:“三娘,你其实是想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
谢华琅没有做声。
“真是孩子一样的天真稚气,总以为世间光明无限,天理昭昭。”
“罢了,左右也是最后了,告诉你也无妨。”郑后却笑了,只是目光幽深,有些慑人:“我身死之后,到了淑嘉身上,那时候,她已经气息全无。你说,她是怎么死的?”
谢华琅虽也猜度过郑后是如何到了淑嘉县主身上,却以为只是机缘巧合,但现下听她这样言说,倒像是……
她心中一颤,便听郑后道:“淑嘉身上没有致命的伤口,指甲如常,也不像是中毒,但奇怪的是,她就这样在睡梦中悄无声息的死去了。”
“那时候我已经退位,九郎登基,她在睡梦中猝死,又无伤痕证据,临安再痛苦不堪,怕也对付不了谢家。”
“淑嘉的院落,自有专人把守,能够不被发现的杀死她,又不用刀剑毒药,便要有天长日久的水磨工夫才行。有机会、也有能力下手的人,只有两个。”
郑后抬眼看她,面色憔悴,目光锋锐,直逼人心:“要么是你的哥哥,要么是你的母亲,你觉得是谁?”
谢华琅惊愕交加,一时说不出话来。
哥哥吗?
但那夜他们兄妹二人叙话,他言辞恳切,不像是会对淑嘉县主下手,置她于死地的样子。
阿娘吗?
她虽一贯不喜淑嘉县主,但也不至于想要她死。
但正如郑后所言,既有能力,又有机会做这两件事的人,大概只有哥哥与母亲了。
郑后目光落在谢华琅面上,含笑瞧了一会儿,又道:“你猜,杀死淑嘉的那个人,知不知道这幅身体,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我早先筹谋那些事的时候,他是否知情?”
谢华琅心乱如麻,更说不出话来。
两年前,淑嘉县主正当华年,却在自己的院落内悄无声息的死去,纯属偶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是谁都没想到,从她死去,到被人发现的空档里,另一个灵魂进入这具身体,再度睁开了眼睛。
对她下手的人,能确定那日淑嘉县主一定会死吗?
如果能的话,那他或许就能猜出来,那副身体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主人。
不过这也未可知,毕竟借尸还魂这种事本就玄奥,寻常人哪里会想到这上面去?
谢华琅勉强定了心,道:“天后睿智,两年时间过去,难道不知那人是谁吗?”
“不知道。我暗中探查过,可那人很小心,再也没有过动静。”
“我曾经以为会是你母亲与兄长中的一个,然而观察了两年,却没瞧出破绽来。”
郑后说及此处,禁不住笑了起来:“三娘,你们谢家可真是个聚宝盆。女郎们都生的出色,郎君们也不弱,内中还隐藏有这样的高手,连我都瞒过去了。”
谢华琅心绪有些复杂,却没有再说此事,顺势转了话头,道:“天后,二娘与魏王世子相交,是否是你暗中牵线?”
“是,”郑后应得坦然:“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谢华琅为之默然,顿了顿,又迟疑着道:“天后是否未卜先知,知晓谢家将出皇后,故而才到了县主身上……”
“我若能未卜先知,便不会有神龙政变了。”
郑后深深看她一眼,道:“我以流产为由,软化你哥哥,是因为我那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全力争取他。”
“我既倒台,淑嘉的后台也就去了一半,皇帝虽是她舅父,待她的情分,却远没有我深厚,即便同你哥哥和离,日子也未必会比在谢家舒服。”
“相较之下,你哥哥性情温厚,又是谢家长子,若能将他收拢住,可保来日三十年安泰。”
“只是后来,你给了我一个太大的惊喜,也叫我看到了重登九五的希望。”
“一切的筹谋,便在我见到你腰间那枚玉佩时,悄无声息的开始了。”
若非亲耳听闻,谢华琅几乎不能相信,这样一个缜密至极,环环相扣的策略,居然是在几日之内敲定,付诸实施的。
这是何等可怕的心机与胆色!
她心神一颤,甚至不敢直视郑后的面容,忽然想到另一处,迟疑道:“天后想借我哥哥,以后族身份干涉朝政,则国必有幼主,你如何能确定,九郎必然会早逝?”
“三娘,”郑后淡淡一笑,道:“若是想叫一个人长生不老,我没无能为力,但若是叫一个人早入轮回,还是有法子可以想的。”
谢华琅心中骤寒:“可是,九郎也是你的骨肉……”
“欲成大业,总要牺牲些什么的,”郑后神情自若,面上笑意淡漠:“三娘,你不懂这些,其实是一件好事。”
谢华琅已经不想在继续说下去了,站起身来,道:“时辰不早了,您且歇息。”
“也罢,”郑后看她一眼,淡淡摆手,道:“你退下吧。”
……
出了暖香袭人的内室,迎面便是寒凉秋风,谢华琅下意识紧了紧披风的系带,身体是暖的,心却是凉的。
她忽然能体会到那晚顾景阳去寻她时,神情中的怅然与伤怀了。
天后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却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深秋九月,萧条寂寥,谢华琅抬眼去看天色,恍惚之间,却想起汉王寿宴之时,自己与阿莹姐姐在凉亭处遇见郑后,她所说的话来。
那时正值春日,惠风和畅,淑嘉县主拈起一枚青杏,送入口中,轻笑着感慨:
“年轻可真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