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赶话说到了这儿,便也没必要再讲下去,思屏心中恼恨非常,却还记得方才她说的那几句话,不敢显露出来,咬紧牙根,一声不吭。
思禄却比他圆滑的多,不敢做声,只仰起头来看顾明炯,目光里遍是哀求。
顾明炯却不愿再叫自己陷入这泥潭,便只当做未曾见到,恭声道:“两位表弟皆要唤我一声表哥,代王府的叔父登门相求,实在是不好推诿,今日冒犯之处,望请娘娘恕罪。”
谢华琅却不客气,质问道:“代王府的人情不好推诿,所以你便带着他们来寻我晦气?”
顾明炯一时语滞,知晓她口舌尖利,不敢相较,便不再抵抗,施礼道:“是我糊涂,贸然掺和进来,娘娘不要动气。”
他口气这样软,姿态这么低,又没牵涉其中,谢华琅倒不好再为难,有些倦然的瞥了眼,道:“退下吧。”
“是。”顾明炯应了一声,便以目示意,叫那二人同自己一道离去,刚到门边,又回过身去,有些为难的道:“我涉及此事,也是因亲戚情分,来日皇叔若问起,还请娘娘饶恕一二……”
谢华琅微微一笑,道:“我会酌情说的。”
顾明炯松一口气,连忙道谢,带着两个表弟离去了。
卢家的女婢端了鲜果来,采青过去接了,轻轻搁在案上,谢华琅摘了颗葡萄,慢条斯理的剥了皮,就听先前回话的女婢恭敬道:“娘娘,外边有人求见。”
“有完没完了?”谢华琅心下不悦,眉梢微蹙,道:“当我是什么,珍奇园的猴子吗?”
“哎呦,娘娘好大的脾气。”
谢华琅这话刚说完,外边人说话声就传进来了,谢莹身后跟着采素与其余几个女婢,盈盈往内室来了。
今日是邢国公夫人的寿辰,谢家两房虽是至亲,但前者在此是亲眷,后者在此是客,便不曾一道来,刘氏与谢莹等人,自然也到的晚了。
谢华琅见是堂姐,便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去拉了她手,一道坐下:“我以为是别人呢。”
“我去拜见过邢国公夫人,便来这儿寻你,老远就瞥见梁王世子了,他后边还有两个人,似乎是郑家的,没怎么见过,便有些认不出,现在这几家情状尴尬,我忙避开了。”
谢莹悄声问道:“他们是来见你的?”
谢华琅打发其余人退下,又将方才之事说了,不豫道:“谁知道梁王府在这其中做了什么角色,要说只是碍不过亲戚情分,我才不信。”
“郑家人也是糊涂,保全富贵已经不容易,何必在上蹿下跳惹人心烦,至于宗室那边,更是拎不清了,”谢莹看的透彻,摇头失笑道:“你不必管,只需将今日之事说与你家郎君听,他会处置的。”
“什么‘你家郎君’,”谢华琅团扇掩面,闷闷道:“阿莹姐姐,你几时也这样坏了。”
她们自幼一起长大,几乎与亲姐妹一般,彼此言谈也无禁忌,闲聊了几句,便听人回禀,说是元娘、宪娘来了,忙叫人请了进来。
宪娘性情爽利,石榴裙明艳似火,入内便笑道:“娘娘好大威风,我们刚走近些,便被拦下来了。”
谢莹也笑道:“谁不是这样?我若非遇见采素,也该等人通传了。”
“去去去,都来笑话人了,”谢华琅拿团扇打她,又道:“还是元娘最好,不跟你们似的。”
元娘生的秀婉,性情也最温柔,唇畔一双梨涡,笑起来时十分甜蜜,温和道:“今时不同往日嘛,枝枝身份变了,规矩也该改一改的。”
她这样一讲,宪娘便有些感慨,拉住谢华琅手,依依道:“可不是,枝枝做了皇后,我都不好去找你了。”
谢华琅奇道:“这怎么说?”
“你是不知道,我这几日出门,叔母便专程去堵,牵着我堂妹的手问:是不是去谢家寻皇后娘娘?你堂妹成日里在府中闷着,也可以去做个伴儿。”
宪娘抱怨道:“要是和脾性的话,早就玩儿到一起去了,哪里用得着等到现在。”
宪娘的堂妹,谢华琅也是见过的,性情倒也不坏,只是时常生病,她叔母娇惯,养的娇怯怯的。
小孩子一起玩闹,免不了磕磕绊绊,昨日吵架,今日便好了,可她叔母太过宠爱女儿,每次有点什么,非要闹到别人家里去才行。
谢家的门也被登过几次,卢氏免不得要念叨谢华琅几句,最后烦了,索性不叫女儿同那女郎一起玩儿了,一了百了。
别人家也是如此,天长日久的,也就没人愿意同她一起玩儿了。
现下又叫宪娘带过来,无非是见谢家的女儿做了皇后,想两下里亲近些罢了。
谢华琅明白内情,倒真有些感慨,宪娘却一转头就将这茬儿忘了,笑嘻嘻道:“别只说我呀,也该说说元娘。”
谢莹有些好奇,问了句:“元娘怎么了?”
元娘面颊慢慢的红了,手指搅着帕子,低声道:“阿娘为我相看人家了。”
谢华琅听得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几人年纪相仿,许亲也是寻常,便问道:“许的谁呀?”
元娘抿着唇笑,悄声道:“是我姨母家的表哥。”
谢华琅问道:“你中意他吗?”
元娘红着脸不说话。
这自然就是中意了。
他们四人当中,三个都有了归宿,只剩下宪娘一人,免不得被揶揄一通,说笑了会儿,元娘与宪娘便告辞了,今日来的宾客多,既然到了,总该去问一声的。
她们走了,谢华琅倒想起堂姐的事来了:“林家的人来了吗?”
谢莹剥开一颗葡萄,道:“见你之前,便遇见永仪侯府人了。”
谢华琅顿了顿,道:“世子呢?”
“不曾见到,”谢莹神情淡然,道:“男眷都在前院,我过去做什么。”
谢华琅见她这般神情,忽然想起七夕那夜她与林崇同游时,彼此敬重却不亲近的神态来,她轻轻唤了声“阿莹姐姐”,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永仪侯府家风不坏,林崇也是颇负盛名的后起之秀,”谢莹倒看的很开,莞尔道:“我尚且不怕,你怕什么?”
谢华琅也只能道:“是我杞人忧天了。”
……
花甲之年,已经算是高寿,更别说邢国公夫人福泽深厚,儿孙满堂,过寿的时候,自然也是极尽喧腾热闹。
男女有别,内外有分,午膳的时候,照旧是要分开的。
谢华琅身份不同,自然不会再同其余命妇女郎一道,卢家另外寻了雅室,内里只有邢国公夫人与几个宗室王妃、世子妃,至于其余人,也各有各的去处。
谢莹出身谢氏,又是卢家的姻亲,席位自然高些,卢家人知晓她与宪娘、元娘亲近,便将她们安排在了一起,彼此说话也方便。
“好没意思,”宪娘见她到了,悄声抱怨道:“我同阿娘去认人,说了半个时辰的话,笑的脸都僵了。”
元娘轻轻推她一下,笑道:“那些都是长辈,可不许胡说。”
“我就抱怨几句嘛,”宪娘哼道:“元娘,你就是太老实了,说起话来活像我阿娘。”
谢莹听得忍俊不禁,略一抬眼,却见有个穿石榴裙的女郎入内,婀娜婷婷,分外秀敛,同色的衣裙,穿在宪娘身上是明艳,穿在她身上却是另一种风姿,娇艳欲滴如三月海棠。
她眉梢微动,轻轻颔首见礼,那女郎瞥见,意味深长的一笑,上前去唤了声:“莹姐姐。”
谢莹应道:“我方才去向伯母问安,却不曾见到阿婉,还以为你今日不曾来呢。”
“怎么会?邢国公夫人做寿,我自然是要来请安的。”林婉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轻飘飘道:“就算是为了莹姐姐,也该来走一趟的。”
谢莹听她话中带刺,不过淡淡一笑:“阿婉有心了。”
“莹姐姐,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同你讲,”林婉目光微垂,眼底隐约有些得意:“我与城郎的婚事已经定了,就在明年五月。”
谢莹轻轻道了句:“恭喜。”
宪娘悄悄问元娘:“这是谁呀,阴阳怪气的。”
“是永仪侯府的女郎,也就是永仪侯世子的堂妹。”元娘低声道:“她幼时身体孱弱,长大了也很少出现在人前,所以你不认得。”
宪娘了悟:“原来是她呀。”
老永仪侯膝下有三子,长子便是林婉之父,次子才是现在的永仪侯,长子体弱多病,成婚七八年,也只有林婉这一个女儿,因病辞世后,世子之位便落到了弟弟头上。
或许是沿袭了父亲的体弱,林婉的身体也不是很好,老永仪侯夫妇怜惜自幼丧父的孙女,便格外宠爱些,永仪侯从兄长那儿承袭爵位,对这侄女也格外关照,长此以往,便有些娇气。
这原也同谢莹无甚相干,只是赶得不巧,林婉对宁国公府的世子关城一见倾心,非要嫁过去不可,但宁国公府又不傻,谁愿意平白娶一个病秧子?
说的难听点,要是没两年就并病故了,有她这个原配梗在那儿,高门大户的正经女郎,谁愿意嫁过去做继妻?
要知道,继妻虽也是妻,但在原配面前,仍旧是要行妾礼的,要是原配再留个嫡子嫡女,那嫁过去可就难做了。
故而永仪侯府略提了提,那边便给否了。
林婉自然是不甘心的,但也没有办法,可巧有日出门上香,见到谢莹与关城相谈甚欢,便意会到别处去了。
可实际上,谢莹也冤枉的很,谢令是关城的坐师,她见到了总不好避开,大庭广众之下,又有诸多仆婢在,寒暄几句怎么了?
后来谢家为谢莹相看人家,选中了永仪侯世子,两家觉得合适,便交换八字,定了婚事,谢莹与关城是彻底不可能了,林婉心里却总觉得有个钉子,每次见了,总得刺一刺她才好。
没出嫁的女郎,在娘家都是极为贵重的,更别说她是永仪侯胞兄唯一的骨血,谢莹免不得要让一让,好在女郎总有要出嫁的时候,到时候哪里管得着娘家堂兄的事儿?
如此一来,谢莹对于她有了婚约这事,倒是衷心高兴。
这样的场合里,谢莹不想吵闹,林婉也不想闹大,转向带路的卢家女婢,她笑吟吟道:“再过几月,那便是我嫂嫂了,能不能给挪个位置,叫我们临的近些?”
这样的事情,女婢当然是无权做主的,谢莹右侧是元娘、宪娘,左侧是定远侯岳家的女郎岳瑶,她倒和善,笑着起身,挪了位置。
林婉连声谢她,又向岳瑶一侧的女郎行礼,求道:“我今日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表姐同行,女郎宽宏则个,委实多谢了。”
那女郎便也起身挪了,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便厚颜自诩一回。”
其余人都笑开了,谢莹也在笑,目光在林婉身后一瞟,便见立了个年轻女郎,相貌艳美,衣衫华贵,眉黛画的很长,抬眼看人时,很有些娇妩之态。
谢莹心中有些疑窦,却拿不准林婉想做什么,见她将表姐安置在自己身侧坐下,方才落座,便更奇怪了。
林婉的生父体弱多病,京中高门当然也不太愿意将家中女儿嫁去,林家也知道,所以林婉生母的门第并不高,虽是江南巨富之家,但并没有人在朝中任职,家中的女郎们,也就更不可能进入谢莹所在的交际圈了。
谢莹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没有开口,林婉兴致倒很好,同其余几个女郎说的兴起,娇笑声像是鸟鸣,清脆极了。
她说话的时候,那表姐也不做声,只笑吟吟的听着,见谢莹看她,笑问道:“怎么了?”
谢莹手中团扇轻摇两下,道:“早先倒没有见过你,有些眼生。”
“我叫幼玉,别人都唤我玉娘,女郎也可以这么唤我,”她道:“我早先在家中,前些日子才上京,难怪女郎不认识我了。”
谢莹轻轻“哦”了一声,有些惋惜的道:“贺州出桂香荔枝,我最是喜欢,只是人在长安,即便吃到,也不新鲜了。苏轼讲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我倒有些羡慕你了。”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玉娘闻言失笑,道:“来日女郎到贺州去,我叫人备上一筐,管教你吃个够。”
谢莹也笑了,只是神情有些冷淡:“我记错了,盛产桂香荔枝的不是贺州,而是象州。我生在长安,记错也就罢了,你家世代生活在贺州,怎么会记错?”
玉娘脸上的笑意霎时间僵住了,即便是擦了胭脂,也遮不住她面颊上的灰白之色:“是、是我记错了,盛产桂香荔枝的是象州,连日赶路过来,头脑都糊涂了……”
“你又说错了。”谢莹淡淡道:“贺州与象州都不产桂香荔枝,我随口说了唬你的。”
这一回,玉娘却是彻底慌了,被她冷淡目光打量着,一不小心,将跌下座去,那华服的衣袖太宽,连带着茶盏也落下去,堪堪撒了一身。
这变故来的突然,小厅中人都吃了一惊,内室中霎时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的投了过来。
林婉早先顾着同其余人说笑,却没注意到这茬,见状蹙眉道:“莹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即便是看不起我外祖家,好歹也给永仪侯府留些颜面吧!”
谢莹面笼寒霜,将手中团扇丢下,指了地上狼狈不堪的玉娘问:“她是谁?”
听她这样问,林婉便软了三分,嘴硬道:“还能是谁?当然是我舅舅家的表姐,你将人害成这样,我都不知怎么同舅母交代了。”
谢莹瞥她一眼,站起身,冷冷吩咐道:“去请永仪侯夫人来!”
其余人听她这样言说,便知是要将此事闹大的,却不知内中如何,一时面面相觑。
谢莹身后的女婢却不理会这些,屈膝施礼,便要离去,林婉猛地拉住她,口中喝道:“不许去,你还嫌丢脸丢的不够吗?!”
“丢的不是我的脸,是你的脸,还有永仪侯府的脸。”
谢莹不让分毫,瞥一眼已然站起身却仍旧难掩狼狈的玉娘,她冷冷道:“让侯府通房到邢国公府的寿宴上,堂而皇之的与一众闺秀同坐,你在打谁的脸?”
此言落地,小厅中有转瞬安寂,旋即便喧腾起来。
林婉面色涨红,强辩道:“你少胡言乱语!”
“我是不是在胡言乱语,你自己清楚,”谢莹淡淡道:“等永仪侯夫人来了,事情更会清楚。”
“去请永仪侯夫人来,”她吩咐自己的女婢,又向一侧的卢家仆从道:“再请伯母与贵府的世子夫人来。”
林婉原本只想羞辱谢莹一通,悄无声息的将这事办了,按照她的想法,谢莹先前没见过林崇的几个通房,今日见了也认不出,说不定还相谈甚欢,等来日嫁到永仪侯府去,那才有乐子看呢。
退一万步讲,今日是邢国公夫人的寿宴,她即便认出来了,也不敢闹大,非要生生吃这个哑巴亏,憋屈一整日才行。
林婉自觉想的周全,却不料谢莹这样豁的出去,竟敢将此事闹大,登时便心慌了:“你是诚心要叫府上难堪吗?!”
谢莹没有做声,懒得同她争辩,反倒是宁远侯府先前让座的女郎岳瑶上前,手指哆嗦,指着玉娘质问道:“她是林家府上的通房?”
林婉嘴唇嗫喏的动了动,却没做声,显然是默认了。
“我好意退避,你竟敢如此羞辱!”
岳瑶面色涨红,怒极反笑,吩咐身后仆婢道:“定远侯府的颜面,不是谁都能折辱的,林姑娘没有规矩,自有你家长辈管教,但区区婢妾,也敢压到我头上,却不能这么算了。给我掌她的嘴!”
侯府嫡女出门,身边自然是有人的,她既吩咐了,便有人上前去执行,毫不客气的赏了玉娘一通耳光。
林婉并不将玉娘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将她带到这儿来。
来日谢莹嫁入永仪侯府,认出她后,必然少不了磋磨,说到底,林婉也只将她当成一件羞辱人的工具罢了。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坐视玉娘被公然掌嘴。
被打的不是区区一个婢妾,是永仪侯府的颜面。
“得饶人处且饶人,”林婉示意仆婢上前将玉娘拉开,勉强扯出个笑来,道:“阿瑶,你打也打了,差不多就好了,真伤了两家和气,未免不美。”
“跟我谈得饶人处且饶人?”岳瑶冷笑道:“你也配!”
不只是她,先前为林婉让座的女郎也是面色不悦,玉娘被林家人拉起来,脸也肿的没法儿看了。
没人还有心思用膳,齐刷刷停了筷子,目光都在场中几人身上打转,林婉脸上实在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卢氏与世子夫人、永仪侯府人三人,便是在此时过来的。
今日是邢国公夫人的寿宴,邢国公府又是东道主,场面上闹成这样,世子夫人是最适合开口问的,虽然早就听谢莹遣去的女婢说了原委,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还是要不偏不倚为好。
“这是怎么了?”世子夫人含笑问道:“是否是府上招待不周,怠慢了诸位娇客?”
林婉面色难堪,不好开口,谢莹倒是愿意言说,却被人抢了先。
“今日是有恶客登门,与府上并无干系,”岳瑶整了衣裙,上前见礼道:“永仪侯府的女郎带了表姐来,说想挨着未来嫂嫂坐,我与五娘便挪了位,哪知林家这样尊贵,连府中一个通房,都要同我们平起平坐。”
方才被她提起的五娘也讥诮道:“府中也忒薄待亲眷,长房女郎的母家表姐跟了世子,再不济也要做妾,怎么没名没分的做了通房,说出去叫人好看不起。”
这二人只一席话,就将原委说个清楚,世子夫人面色便不太好看了,转向永仪侯夫人道:“夫人还带了别的客人来,怎么也不早说?”
永仪侯夫人活了一大把年纪,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事到如今,她也不曾推诿狡辩,面带歉然,向卢氏与世子夫人屈膝施礼,恳切道:“今日是林家失礼,以至于闹成这样,阿婉做出这种事来,也是我有失管教,望请两位恕罪。”
“邢国公府不愿惹是生非,但也不至于被人欺辱到门上,今日贵府女郎叫府上通房与一众女眷同坐,是羞辱在座的所有人,也是在践踏邢国公府,府上招待不起这样的宾客。”
世子夫人语气温缓,内容却很犀利,招呼管事嬷嬷前来,吩咐道:“送林家女郎出府,也请那位通房离去,从今往后,再不必登邢国公府的门。”
今日邢国公夫人寿宴,宾客何其之多,就此被赶出去,怕是再没脸见人了。
林婉软了语气,哀求道:“叔母!”
永仪侯夫人从没丢过这样的脸,因为丈夫自兄长身上接了世子之位,连带着她也对寡嫂和侄女多有退让,却不想今日闹出这等事来,颜面扫地之外,哪里还有脸开口劝说,吩咐身侧人时,几乎掩盖不住语气中的厌恶:“送她回去!”
林婉被人强行带走了,玉娘自然也一样,没有人提及应当如何处置她,因为今日之后,她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
世子夫人没再开口,永仪侯夫人又向岳瑶与五娘行礼致歉:“府上失礼,冒犯二位女郎,明日必然登门致歉……”
永仪侯夫人是长辈,声名向来很好,主动向后辈行礼,岳瑶与五娘也不好再捏着不放,心中毕竟膈应,勉强道:“登门便不必了,只请夫人好生管教府中人便是。”
永仪侯夫人尊荣半生,为人处世向来挑不出错,今日被晚辈说到这儿,心中情绪翻滚,当真窘迫难堪,只应道:“好。”
她们说话的时候,卢氏已经到了谢莹近前,仔细打量她上下,关切道:“还好吗?”
谢莹向她一笑,神情恬淡,只是眼底余怒未消:“我很好,伯母不要忧心。”
卢氏也是女人,对于侄女的怒火,更能感同身受,谢家三个女郎,只论心性,最好的便是谢莹,其次才是谢华琅,今日之事委实不是她看不开,而是林婉太欺负人了。
谢莹若是没能分辨出来,今日同那通房同席而坐,言笑晏晏,来日嫁到永仪侯府去见了,真是能活生生怄死人!
别说是亲身经了,哪怕现下想想,卢氏都觉得恶心。
谢莹这桩婚事原是谢偃与谢令协商之后定下的,可到了这会儿,距离婚期不过几月,她忽然有些迟疑,到底该不该继续下去了。
永仪侯夫人是个好相处的,永仪侯同谢令私交也不错,只是今日之后如何,就很难说了。
谢家两房十分亲近,从无龃龉,谢莹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虽说是侄女,但心里是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婚嫁对于女郎而言,便是第二次投胎,照眼前这局势,真嫁过去了,怎么能叫人安心?
心中这样想,她面上便透露出几分,甚至于没有遮掩神情中的不悦。
“林夫人,”卢氏淡淡一笑,道:“令侄女生母尚在,自有母亲管教,今日之事,也应同夫人无关,不过,也请夫人代我向令嫂带一句话,她的家教,我实在是不敢恭维。”
永仪侯夫人理亏,当着一众小辈的面儿,更是难堪,只得道:“是。”
卢氏轻轻颔首,又道:“今日之事,实在不该再闹大了,否则,对谢家不好,对林家不好,对东道主邢国公府也不好,你觉得呢?”
永仪侯夫人丢了这样大的脸,几乎可以想象明日长安勋贵们会以怎样的眼光看林家,巴不得这事赶忙结束,闻言道:“都依夫人便是。”
“今日之事暂且到此为止,也希望贵府能给一个交代,不是给我,也不是给阿莹,而是给谢家。”
卢氏神情恬静,言辞却锋锐到了极点:“令侄女今日所作所为,实在匪夷所思,她所羞辱的,也不仅仅是在侯府即将过门的世子夫人。这是长安谢氏在受辱!”
……
永仪侯夫人几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席位,又是怎么在一众贵妇异样的目光中,结束这场宴席的。
正如卢氏所说,林婉羞辱的不仅仅是谢莹,也是长安谢氏,今日颜面扫地的,也不仅仅是一个林婉,而是永仪侯府全家。
后院里发生的事情,没有那么快传到前院,等到宴饮终结,各府家眷相携离去时,永仪侯才在其余人异样的目光中察觉到了什么,叫了仆从来问,只听到一半,他便面色铁青,世子林崇也是神情冷凝。
“夫人呢?”永仪侯问。
永仪侯夫人走时,几乎支撑不住身子,亏得女婢扶住,方才不至于在人前失仪,勉强到了马车前,人便歪倒了。
永仪侯是不管内宅之事的,今日出了这等变故,原本想要问责,见妻子如此,也不好再说出口。
远处还有宾客出来,他顿了顿,沉声道:“扶夫人上车,先回府去。”
回府的路上,永仪侯父子仔细听仆从说了事情原委,永仪侯神情冷肃,半晌没能言语,隐忍再三,还是恨声骂道:“混账东西!”
永仪侯夫人在马车上,便觉心气闷涨,及到府中,更是喘不上气来,女婢帮着顺了许久,方才有所转圜。
永仪侯面色冷凝,问林崇道:“你觉得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现下天色未黑,我与父亲一道往谢家致歉,明日再去邢国公府致歉,至于被阿婉开罪的那两家,虽说是不必登门,却不能有所疏忽,着人前去致歉,再有所厚赠,以作弥补。”
“婢妾是不能再留了,即刻带出去打死,至于其余的那些,也一并发卖掉,落个清净,”林崇略经思忖,道:“至于阿婉身边,若无人与她提及此事,她一人是做不成的,贴身照看的仆婢尽数打死,以儆效尤。”
永仪侯前去颔首,又道:“那阿婉呢?”
“父亲还是准备好应对伯母吧,”林崇淡淡道:“宁国侯府退婚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怕伯母知道,又要抱着伯父的灵位嚎哭不止了。”
……
林崇猜的半分不错。
林婉体弱,能与宁国公世子订婚,也是因为满腔深情,投了关家老夫人的眼,加之永仪侯将她视为亲生女儿,一干用度比照嫡子,这才能叫宁国公勉强点头。
宁国公夫人是不同意的,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儿子娶一个健健康康的妻子,叫她早日抱孙,然而老夫人点头,她也不好回绝,只得顺从。
今日邢国公府设宴,宁国公夫人自然也在,听闻女郎那边出了事,还觉事不关己,哪知不多时,便有人将事情原委说了,第一个丢人的是永仪侯夫人,第二个丢人的便是宁国公夫人。
永仪侯府马上就要撒手了,接盘的可是宁国公府!
永仪侯夫人脸面上挂不住,宁国公夫人又何尝不是,今日之事传出去,林婉的名声只怕要臭大街,儿子娶这么一个女郎,还不如杀了她。
这一场寿宴,真是吃的她心头闷痛,回府之后便去见婆母,跪地将内中事情说了,真心实意的掉了眼泪:“这样的女郎娶进来,关家怕有破门之祸,永仪侯府是她的母家,长安谢氏是皇后的娘家,她非叫这两家不睦,安的是什么心?无缘无故打了定远侯与秘书丞两家女郎的脸,岂不是平白结仇?您就当是可怜孙儿,免了这桩婚事吧。”
林婉再会讨好老夫人,也不可能越过她的嫡孙去,老夫人听儿媳说了事情首尾,又见儿子闷头不语,便知那是真的,怒极反笑,口中道:“这样的搅家精,我们是高攀不起的,即刻往永仪侯府去,退了这桩婚事!”
一侧仆妇有受过林婉重礼的,略微劝了句:“就怕别人会说宁国公府讨好谢家,刻意欺负林家女郎……”
老夫人报以一声冷笑:“事情是她自己做的,与人无尤,哪个觉得可惜,便娶给自己儿子,我亲自登门相贺!”
没人敢再做声,这事儿便这么定了。
……
事关重大,宁国公亲自登门去,退了刚刚缔结不久的婚书。
永仪侯对早逝的兄长是很敬重的,虽然知道自家理亏,但也忍不住问一句:“延功,你再考虑一二……”
“并非是我有意为难,”宁国公道:“易地而处,敬茂你愿意要这样的新妇吗?”
永仪侯默然不语。
两家关系不坏,宁国公也不想因此伤及,同样默然片刻,道:“明日去我家喝酒吧,一醉方休。”
“明日不行,我要往邢国公府致歉。”永仪侯苦笑道:“后日吧。”
宁国公道:“好。”
送走宁国公,永仪侯有些累了,虽然如此,也要强打精神,准备去谢家致歉,他将那婚书递给仆从,道:“送去大夫人那儿吧。”
仆从应声退下,他则去更衣,以备稍后出门,不多时,大夫人便带着眼眶通红的林婉找过来了,怀中还抱着亡夫的灵位。
见了永仪侯,她痛骂道:“当初在夫君灵位前,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会把阿婉当亲生女儿看待,如何也不会委屈她的!好啊,我还没死,你就伙同外人,这样作践我们娘俩,简直是烂了心肝!你死之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兄长?”
林婉在她身后抹眼泪,神情凄楚,不是假装柔弱的可怜,而是知晓关家退婚之事后,由衷的伤心惊惶。
大夫人见状,眼泪也流出来了,她不再骂永仪侯,只是哭自己早死的丈夫,声音尖利,刺得人耳朵疼。
林婉虽知此事被闹大了,也隐约猜到闹大之后会牵连自己,却不想这恶果来的这样快,又这样难以下咽,她心里又惊又怕,还有些恨,脸上蜿蜒着的眼泪怎么也不停,她连擦都顾不上了。
说心里话,永仪侯待这个侄女是很好的,因为爵位是因胞兄亡故而得,一直都很关照那母女俩,长嫂出身巨富之家,性情也曾是很爽利的,只是兄长与能在辈分上压制她的老夫人过世之后,这爽利就变成了泼辣。
他们夫妇在长安风评不坏,就因为一场宴饮,侄女就叫府上开罪了这么多人:新晋梁国公府的谢家,原本打算结亲的宁国公府,今日办寿宴的邢国公府,还有定远侯府与秘书丞府上,这几家里边,哪有一个是好欺负的?
再深的感情,消磨了这么多久也就没了,今日之事,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不,这不是草,简直是擎天巨树,山那么大的骆驼,也能活生生给压扁。
永仪侯有些疲惫的摆摆手:“送大夫人回去,还有,阿婉身边的人不知道规劝女郎,反倒纵容她胡闹,一并拖出去打死,另挑选新的去伺候。”
“你敢!”大夫人停了眼泪,厉声道:“你怎么不把我也一并拖出去打死?”
“你以为我不想吗?!”永仪侯脸色铁青,拔出架子上的佩刀,怒喝道:“你这些年上蹿下跳,真以为我是泥捏的吗?!”
他退避的多了,大夫人都险些忘了,永仪侯也是征战沙场,多少次死里求生活过来的。
她瞬间退缩了,又哭起来:“老爷,老爷,你睁开眼看看,你弟弟要活生生逼死我们娘俩啊……”
“堵上她的嘴,送回大房院中去,”她这样一闹,永仪侯反倒定了心,将佩刀收回,身心俱疲道:“叫她们在府中待一日,明日就送到庵里去。哪日我死了,见了大哥,再去磕头赔罪。”
……
谢华琅知晓此事,是在回府的路上,她见过的恶心人不少,但像林婉这样恶心的,还真是头一遭。
“这便是永仪侯府的规矩吗?”她连连冷笑,怒道:“可惜我不在,听闻时也晚了,否则,即刻叫人打烂她的嘴。”
“好啦,”谢莹反而劝她:“我都不气了,你怎么还气?”
“我替阿莹姐姐委屈,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谢华琅闷闷道:“在我心里,阿莹姐姐是世间最好的姑娘,谁娶了你,就偷着笑吧。”
“你倒是嘴甜。”谢莹隔空点了点她,失笑道:“我也是知晓邢国公夫人大度,方才敢戳破她,刚刚去请罪,老夫人没说什么,但终究有所失礼,还是应该有所弥补才是。”
谢华琅看着堂姐,却想到别处去了,卢氏留在邢国公府,暂且处置些私事,马车上便只有她们姐妹二人,她拉住谢莹手,悄声道:“阿莹姐姐,我去同阿爹讲,将这桩婚事作废,好不好?”
谢莹心中一暖,却笑道:“那也不必。永仪侯夫妇都很好,再寻一桩姻缘,也不过如此。”
“好归好,但有了今日之事,他们心中若是有别的想法怎么办?”
“女郎出嫁,同郎君娶妻可不是一回事,”谢华琅却不太看好,压低声音,关切道:“你若是怕阿爹不同意,我便去求九郎,有他开口,阿爹总不会有异议的。”
“枝枝,你的好意我明白,但还是不必了。”谢莹微微一笑,自若道:“当日定下这桩婚事的,是伯父和父亲,那就注定了它与男女情爱无关,牵涉的是两家利益。这次的事虽然叫人恼火,但林家必然会给我一个交代的,谢家情面无碍,该继续的,还是应该继续。”
谢华琅迟疑道:“若是林家没有……”
“那说明林家人很蠢,”谢莹道:“不过,伯父与父亲怎么可能会跟蠢人做姻亲?”
“女郎生在高门,享受荣华供养,便要有为家族奉身的自觉,这也是责任所在。”她轻叹口气,再抬起头,面上笑容温婉平和,无懈可击:“枝枝,你要珍惜你的福气。”
若不是因为谢允的两桩婚事,谢华琅或许也要走同样的道路。
她静静看着堂姐,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既心疼,又不知应该如何安慰,轻轻抱住了她,没有做声。
谢莹伸臂揽住了她,温柔一笑。
两位女郎回到谢家,正逢永仪侯父子骑马而来,见了谢家两位女郎,忙下马向谢华琅问安。
谢华琅应了,谢莹也屈膝致礼,道了“万福”。
永仪侯同谢莹见得不多,先前负责闺中交际的,也是永仪侯夫人,毕竟是林家失礼,他略顿了顿,便低头道:“今日之事,府上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莹微微一笑,神态温婉而敛和,却没有做声。
永仪侯世子林崇侧目去看自己未来的妻子,她察觉到他目光,同样报以一笑,他怔了一怔,轻轻颔首示礼。
后来的事情谢华琅没有再看下去,同堂姐说了一声,便扶着女婢的手往内院去。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映亮了她的面庞,却照不透她的心。
采青隐约察觉到什么,轻轻问道:“女郎,您怎么了?”
“也没什么。”谢华琅道:“我只是有些难过。”
为阿莹姐姐难过,也为世间万千女子难过。
她忽然很想见一见她的九郎。
晚风慵懒拂过,吹起了她的衣摆,谢华琅忽然心有所感,抬头去看,却见顾景阳立在不远处,目光温和,静静的望着她。
她的心骤然乱了,如同被风吹散的发丝一般,顾不得别的,便快步过去,扑到了他怀里,紧紧的搂住了他。
顾景阳不意她这般亲近,先拍了拍她的肩,这才道:“怎么了?”
谢华琅道:“我想你了。”
顾景阳将她微乱的发丝挽回耳后,轻轻道:“我也想枝枝,即便忙完所有已经是傍晚,但还是想来见见你。”
不远处便是楼阁,他拉着她一道过去,落座后道:“枝枝,你怎么了?我总觉得你今日不太对劲。”
谢华琅便将今日之事同他讲了,末了又闷闷道:“我心疼阿莹姐姐。”
顾景阳听罢,反倒微微一笑:“我倒觉得,你是杞人忧天。”
谢华琅道:“怎么说?”
“我听你那样讲,便知你的阿莹姐姐心性坚韧,远非常人可比,”顾景阳道:“内心强大的人,在哪里都会过的很好,你怎么知道,来日等着她的,不是另一种圆满?”
……
永仪侯自去寻谢偃、谢令,林崇便留下同谢莹说话。
他不是爱言谈的人,很少主动开口,说了一句‘对不住’之后,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谢莹更不是爱没话找话的人,同样回了句‘无妨’,也不再言语,只静默缓行。
若非因相处时太过淡淡,远远望过去,倒像是一双眷侣。
谢家祖籍南方,府中多有花木,夏日里正是繁茂,金丝海棠开的繁盛,被仆从摆在台上,架的很高,那枝干斜溢,眼见就要拨到谢莹发上步摇,她正待伸手去挑开,林崇却先一步代劳了。
她温和的道了句:“多谢。”
林崇却摘了一朵金丝海棠,轻轻簪入她发间:“很好看。”
“好看的不一定合适。”谢莹淡淡一笑,道:“金丝海棠太过耀眼,容易叫人显得暗淡,芍药牡丹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反倒是郎君,用起来更得宜些。”
她将那枝金丝海棠取下,别在了林崇衣襟上。
远处有仆婢前来,恭敬道:“夫人请女郎过去,说是有话要讲。”
谢莹应声,转向林崇道:“那么,失陪了。”
林崇道:“请。”
谢莹向他行了一礼,笑容恬淡,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