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阳离去时,才过了午后没多久,距离太阳落山,也还有些时辰。
衡嘉便守在外边,随时准备内里传召,采素体贴入微,见天气炎热,特意为内侍们送了解暑的酸梅汤去,那一盏将将饮尽,衡嘉正待请人续上,却瞥见顾景阳出来,匆忙迎了上去。
“娘娘歇下了?”他顺嘴一问。
顾景阳清冷疏离的面庞上隐约透出几分忧躁,只蹙了眉,却没言语。
衡嘉见状,心生诧异,不动声色的往内室里瞥了眼,低声道:“娘娘又同陛下闹别扭了?”
顾景阳被谢华琅一通眼泪砸的心头闷痛,再见她那般怏怏失意,心中正觉沉郁,哪里有心思回答他这些,淡淡瞥他一眼,道:“回宫去吧。”
衡嘉不敢再问,应了一声,跟随在侧,一道离去。
顾景阳身份使然,自然没有出入偏门的道理,然而人能远远望见谢家正门时,却正逢谢偃归府,好巧碰了面。
谢偃不意居然在此遇见了,忙躬身见礼,顾景阳应了,原是想就此离去的,然而想起大婚诸事繁杂,另有些话需得吩咐,便又停下,同谢偃往正厅说话去了。
有仆婢奉了茶来,顾景阳无意用,掀开茶盏的盖子,又轻轻搁上了:“大婚的日子便定在了正月十四,世明想必已经知晓。”
世明便是谢偃的字。
他应声道:“是。府中已经在准备了。”
顾景阳颔首,道:“册立皇后,照例要加恩其母家,今次也不例外,礼部议了几个字去,朕觉得‘梁国公’甚好,便定了这个。”
谢偃虽早有预料,但听事成定局,终究松一口气,起身谢恩后,又道:“爵位历来由嫡长子承袭,臣的长子倒还成器,也已经有了嫡孙……”
顾景阳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提及嫡孙,无非是怕来日淑嘉县主生子,为爵位生出龃龉来,便道:“行瑜人品端方,又系嫡长,自然应当承袭世子之位,他的嫡长子,自然也该是世孙。”
谢偃赶忙称谢。
午后的日光绵长,斜入内室,映的案上那只长颈海棠瓷瓶都有些耀眼了。
顾景阳被晃了一下眼,目光微顿,忽然侧目去看谢偃,道:“前些时日,魏王世子进宫去,说要求朕赐婚。”
他端起案上那盏茶,缓缓饮了口:“朕着人问了问,他想娶的,似乎也是世明之女。”
内室四角的冰瓮徐徐冒着凉气,顾景阳的语气也平缓,谢偃却觉背上生汗,心中慌乱,有些坐不住身。
陛下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谢家首尾两端,四处下注?
天可怜见,那事完全是谢徽自作主张,谢偃自己也觉得冤呢!
他在心里叹口气,又怕为此伤及陛下与女儿的情分,略经思量,只得道:“家中小女不懂事,同魏王世子生了私情,着实是……”
顾景阳神情不变,道:“世明觉得应该如何?”
谢偃低声道:“小女同世子有缘无分,前几日染了风寒,已经卧病良久了。”
顾景阳静静看他半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谢偃正惴惴不安之际,却听他忽然问:“世明,你有多少姬妾?”
谢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道:“陛下说什么?”
顾景阳便重复道:“朕问,你有多少姬妾?”
谢偃心中莫名,神情微滞,一时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时下风气开放,盛世雍容,连大儒讲学都有舞姬助兴,高门之中,蓄养家伎更是常事,时人以为风雅。
皇帝早年清修,身边是没人的,至少没有拥有名分的宫嫔,极为洁身自好。
谢偃身边莺莺燕燕不少,但有名分的侍妾却不多,唯恐因此令皇帝觉得自己内帷放诞,犹豫一下,便只说了后者:“有四个。”
顾景阳道:“谢夫人有因此同世明生过争执吗?”
谢偃摇头道:“夫人贤淑温柔,不曾为此有过争执。”
顾景阳道:“一次也没有吗?”
“不曾有。”谢偃道:“姬妾不过是取乐之物,夫人怎么会在意?若有拂心意的,只管赶出去便是。”
顾景阳静默良久,又道:“你们夫妻感情好吗?”
“相敬如宾,好得很。”谢偃提起妻子卢氏,是很满意的:“夫人是贤内助,将内宅中事料理的井井有条,儿女们也教养的很好,即便是庶子庶女,也都一视同仁。”
顾景阳道:“朕有一句话,或许有些失礼……”
谢偃心中腹诽道:“陛下既这么说了,难道我能叫你咽回去,不要讲么?”
面上却温和笑道:“陛下请讲。”
顾景阳道:“夫妻多年,世明觉得谢夫人于你是敬重更多,还是爱重更多?”
谢偃神情微顿,面上笑意也淡了些,过了半晌,他方才道:“应当,是敬重多吧。”
顾景阳垂下眼睫,道:“朕明白了。”
他站起身,道句失礼,起身离去。
……
那二人说话时,衡嘉便在近侧,听他们说完,再想起先前顾景阳神情,隐约倒能猜度出几分来。
果不其然,没多久,他便听顾景阳轻轻唤了自己一声。
衡嘉忙道:“陛下,有何吩咐?”
顾景阳有些踌躇,顿了顿,方才低声道:“朕又惹枝枝生气了。”
衡嘉想起先前二人闹脾气的那一回,又觉有些胆战心惊,心中暗叹口气,道:“这回是怎么了?”
顾景阳却不回答,反问道:“你觉得世明同谢夫人夫妻如何?”
衡嘉思忖过后,答道:“夫妻相得,相敬如宾。”
“先前在枝枝那儿,我们随意说话,偶然间扯到别处去了,”顾景阳道:“她问朕,倘若她先前有过别人,再同朕相好,朕能不能全不在意。”
衡嘉只听这问题,都出了一脑门汗,皇帝在侧,又不敢擦,暗道谢家女郎天生一颗豹子胆,口中道:“陛下是怎么回的?”
“朕没有回答她。”顾景阳道:“但倘若真的有那么一个人……”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伸手去拨开前方墙侧那从斜溢的凌霄花,“咔嚓”一声,将那花枝折断了。
衡嘉吓了一跳,不敢作声,忙垂下眼去。
顾景阳端详那枝花一会儿,又将它丢掉了:“朕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衡嘉不敢应声,他也不在意,再度说起心上人时,语气都柔和好些:“朕先前还同枝枝讲,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话不对,倘若真的动了心,非要每时每刻都见到才好,其实并不是说了哄她高兴,朕真的就是那么想的。”
“清修能使人静心,这或许是真的,自从有了她之后,原先被拘束住的那些欲念,便统统出来了。”
顾景阳神情恬淡,目光却深沉如渊:“当初枝枝淘气,有意晾着朕,往扬州去玩儿了那么久,回京之后,又往观中去寻朕,朕出去的时候,她便坐在山门处的栏杆上。日光照在她脸上,既明艳,又通透。朕那时候就在想,真舍不得叫别人见到她,她又这么爱胡闹,就该把她拘起来,只叫朕一个人见,别人一眼都不许看……”
衡嘉知道他喜欢谢家女郎,却不想竟有这般疯魔,讶异之后,又笑道:“陛下可不该同奴婢说这些,即便是说,也该同娘娘讲才是。”
“朕连别人见她一眼,都觉得不高兴,更不要说是别的了,”顾景阳道:“谢夫人同世明举案齐眉,既不为姬妾而生争执,对待庶子庶女也心平气和,归根结底,无非是不在意罢了。”
他低了声音,有些感怀:“说句失礼的话,于谢夫人而言,即便是换了别人,也能过得这般圆满吧。”
“陛下说的是。”衡嘉也觉感慨。
顾景阳说及此处,更觉伤怀:“朕不想做那样的夫君,更不愿枝枝那样对朕。”
衡嘉想想那小姑奶奶的脾性,便觉得忧愁,苦恼道:“这可真是……”
顾景阳折身返回,道:“朕回去寻她,好生致歉,也将话说开。”
……
谢华琅心中难过,顾景阳在时,尚且能硬撑着,等他走了,着实哭了一场。
她惯来颖达,少有这样伤心的时候,采素、采青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略提了两句,却被打发到室外去了。
顾景阳到时,那二人正守在外边,见他回来,赶忙见礼。
顾景阳道:“枝枝呢,睡下了吗?”
“奴婢也不知晓,”采青低声道:“陛下走后,女郎哭了许久,奴婢们劝不住,又被赶出来了,过了这么久,兴许已经睡下了。”
顾景阳心中一痛,深悔方才不该同她那般言说,示意他们退下,方才到门前去,轻声唤道:“枝枝,枝枝?”
他接连唤了两声,等了一会儿,却不曾听内间有动静,当是谢华琅已经睡下,正待推门进去时,门却先一步开了。
谢华琅散着头发,眼下桃红,倒有些楚楚可怜,见了他之后,哑声道:“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顾景阳着实心疼,伸臂握住她手,又抱她入怀:“方才都是我不好,枝枝别恼,以后你高兴怎么说便怎么说,我一句异议也没有。”
谢华琅没推开他,但也没有为之动容,有些倦怠的道:“你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止是这些。”顾景阳抱她到案上坐了,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又低声道:“你曾经同我讲,不想像你的父母一般,做表面亲近,实则疏离的夫妻,我也一样。”
“枝枝,我是真心将你当成妻子的,也求你将我视为夫君,夫妻一体同心,好不好?”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这个人既清冷又疏离,连被亲一下,都会垂下眼睫,微微红脸,现在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
书案有些高,谢华琅坐在上边,正可以平视他的眼睛,她望得见他眼底的缱绻与深情,也看得出他此刻的诚挚与真心。
她垂下眼,望着自己脚上的绣鞋,道:“九郎,你想听我说真话,还是想听我说假话?”
顾景阳的心微微一沉,道:“当然是真话。”
“那我便同你说真话。”谢华琅抬起眼,看着他道:“不好。”
“夫妻至亲,这四个字很好说出口,但做起来很难,方方面面都要顾及的,”在他惊痛的目光中,她轻轻道:“我没有办法一一教你,也不想一次又一次的来回试验,我的心也会疼,我不想叫自己太难受。”
“九郎,你比我年长那么多,夫妻之道上,怎么反倒要我照看你呢?”
“我也是高门出身,自幼承教于父母膝下,我知道歪歪扭扭不好看,但就是想离你近一点,我也知道话说多了会叫人烦,但就是想同你说,喜欢就大大方方的告诉你。”
“可是,总是主动的那个人,时间久了,也会觉得辛苦啊。”
“我有点累了。”
顾景阳面露惊愕,目光顿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却知道此刻应该拼力挽回他的心上人。
“枝枝,不要说这么绝情的话,”他握紧了她的手,颤声道:“你不喜欢我哪里,我都会改的。”
“那多累啊,我的本性改不了,你也一样。”谢华琅看了看自己绣鞋上的明珠,抬眼勉强一笑:“或许是我太天真了,相敬如宾其实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