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灿烂的金色暖阳穿过屋顶的漏洞洒下来,落在他脸上,给他带来一片温暖和略显刺眼的光明。
睡在破烂木棚屋、破烂木板床上的少年眼皮动了动,终于慢慢的睁了开来,他眼神先是有着些许迷茫,还残留着惊惧和痛苦,但渐渐就被惊骇和茫然所取代。
木床上的少年差不多十五六岁的模样,头发枯黄、脸颊苍白削瘦,体型也十分纤瘦,一看就是处境并不算太好,平时连饭都很难吃饱的贫困少年。
这少年在夏日温暖到有些炎热、灿烂得有些刺眼中的阳光中醒了过来,他呆愣愣的躺在床上,在金色的阳光下呆滞着眼睛发愣了许久。
“我……我还活着?”少年干涩发白,因为干渴而起了皮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发出艰涩而不可置信的声音来。
这个少年——也就是萧昇,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蜀山之上,清宁绝情而冷漠的双眸,和毫不犹豫刺向他胸膛的利刃,他本来以为迎接他的会是永久的沉睡与死亡,但没想到他还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
死亡之前的场景还映在他心间,那痛苦而绝望的阴影还残留在他心间,历历在目,让萧昇即使是在阳光下,却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那股痛苦仿佛还凝聚在心头。
“呼……呼呼……”回想起胸膛被刺入长剑,鲜血迸射出来的场景,那温热带着腥气的血落了自己满身的感觉,萧昇猛地捂住脸,粗重的喘息了好几声,似乎难以排解那种痛苦。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萧昇喃喃自语,头埋在粗糙布满老茧的双手中,半是逃避半是安慰自己。
这里是大燕西北之地的一个普通县城,名字就是普普通通的青山镇。因为地处偏僻,所以官府势力很小,而江湖人也很少来这样偏僻又满是穷山恶水的地方。
这里居住的百姓大多都很贫穷,一辈子也不见得能离开这里出去,这里与世隔绝,偏僻却平和。不管江湖上有多少刀光剑影,此地都不会受到影响。
“萧昇,病好了吧?这几天见你精神了不少啊!”青山县街道上,一个原本在摆摊卖自己种的青菜的大叔远远看到一个衣衫发白,但身姿挺拔的削瘦少年,就扬声打了个招呼。
穿着一身发白旧衣的萧昇清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来,也朝他点了点头:“赖大叔,我病已经好了,多谢大叔关心。”
萧昇在蜀山上死后借尸还魂已有半个月的时间,很巧的是,他如今的身体原名也是萧昇,是这青山县上的一个孤儿,他生活困苦,本是因发热而去世,这才被萧昇借了身体。
怎么会有这样的机缘,萧昇想不通也不想多想,他只是分外珍惜他这重来的一生。如今重来一世,萧昇才觉得曾经的自己有多愚蠢。
妄自尊大、手高眼低、偏激执妄,这样丑陋又愚蠢的他,也活该死在清宁手中,死在那蜀山之上。萧昇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陷入了怎样的迷惘中,怎么会变得那样愚蠢又自以为是。
他怎么会以为天下温柔可亲、娇美无限的女子会喜欢当时那普通无甚特殊的自己?不是谁都跟白乐光一样眼瘸,而他却偏偏以为是自己魅力大,所以才惹得女子爱慕。
但其实差别真大很大。如今重来一世,萧昇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么愚蠢,这一世,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他不恨清宁杀了他,只是恨曾经的自己太过愚蠢。
虽然如今的处境并不好,但是萧昇自小也是吃过无数苦头的人,倒也没什么不适应的,况且他已经重新开始习练东华派传下的武功了,这具身体的资质比他以前好,入门修炼出内力要容易得多。
萧昇可以对清宁不爱他的事情释怀,可以为自己的死亡释怀,可总有些事情,他现在还不能放下,必须亲眼去看一看,才能放下心,才能就此揭过。
在青山县中待了半年,养好了身体,练出了些许内力,赚了一笔路费后,萧昇便拜别了青山县于他有恩、对他很是关照的邻居们,离开了青山县这安静平和的世外桃源,朝那快意恩仇、刀光剑影的江湖而去。
离开青山县这片远离江湖的地方后,萧昇再次接触到了江湖,而通过众多江湖豪客的谈话,萧昇知道,距离蜀山剑派上发生的惊天大变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一切早已经尘埃落定。
江湖上再没有从前高高在上的正道六派,如今一统江湖的是以圣门四派为主、臣服投降的六派弟子为辅的云泽派。是的,就是宁云泽的云泽。
萧昇不知道的是,在玄渊离开后,宁云泽不知出于何种情绪,竟然没有将玄渊随口所取的名字更改,反而保留了下去。
因为原本庇护大燕的国师杨玄之与宁云泽是好友,对宁云泽一统江湖的事情不予阻拦,反而归隐山林追求破碎虚空去了,所以大燕朝廷最终也没能阻止云泽派一统江湖。
虽然说大燕皇朝还在,但实力和威望都缩水许多,不得不向云泽派低头,江湖上的官府势力大幅度缩水,再也压制不了江湖中的豪杰。
听说云泽派宗主宁云泽出自东华派,年纪轻轻已经是大宗师,听说少宗主清宁原本是白骨派圣女,听说他们二人男才女貌、极是亲密,只怕是一对江湖侠侣……
又有人说宁云泽原本就是为了清宁才叛出东华派统一邪道然后一统江湖的,也有人说是清宁为了宁云泽抛弃圣门后两人才走到一起,又是因为东华派掌门苛刻要至清宁与死地宁云泽才叛门……
这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萧昇通常是听过就罢了,他已然对清宁释怀,已经不想再去管这些事情。他这次离开青山镇,只是为了追寻师父白华德和白乐光的下落。
虽然并没有那么喜欢白乐光,但是萧昇知道,这两个人对他有着无法磨灭的大恩。
如果不是白华德带他回东华派,他根本不可能习武,而如果不是白乐光帮助他,他上一世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内力入门。不管这二人是不是好人,但他们对萧昇的恩情,是他无法遗忘的。
在江湖中辗转打听了许久后,萧昇终于打听到了有关他们的消息,原来当初宁云泽于蜀山荡灭蜀山剑派后,立刻就快马加鞭赶往东华派,亲自带头将东华派覆灭。
宁云泽俘虏了整个东华派后,宁云泽并没有对白华德和白乐光做什么,只是废了他们的武功将他们赶出了山门,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虽是如此,可宁云泽到底没有太过绝情,除了武功被废,白华德和白乐光都并未受伤,甚至还能带着些许盘缠离开了东华山,如果他们能安心找个民风祥和、远离江湖的地方定居,日子不会过得太差。
萧昇先是为此松了口气,然后便将身上大半盘缠换了匹老马,然后快马加鞭赶往东华派。既然已经找到了师父和师妹的下落,他自然要尽快赶去。
江湖岁远,当萧昇赶到东华派山脚,辗转找到白华德二人的下落时,距离他离开青山镇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他如今已经改了模样,借尸还魂在另一具身体上,自然不敢将真相告诉旁人。
他赶到东华派,不过是想亲眼看一看白华德和白乐光过得好不好,若是他们安好无忧,他便放下心回转青山镇,在那里扎根生活下去,若是他们过得不好,他便暗中帮忙,或是带着他们一起回青山镇。
这一日,秋雨如雾,细如牛毛般的细雨霏霏落下,给这片大地带来一片湿润和清凉。如今已是初秋十分,天气渐渐转凉了,萧昇牵着老马,打着一把青色的宽大油纸伞,慢慢走进若水镇。
因是下雨,街上行人不多,原本热闹繁华的街道也在雨中安静一片,萧昇打着伞慢悠悠的走过青石街道,循着路走到镇北一处小院附近。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打听到,白华德和白乐光就定居于此。如今他已经不是东华派的小师弟,与白华德和白乐光再无什么亲密关系,不过是个陌生人,倒也不能贸然与他们相认。
萧昇身上还有些盘缠,他在思量再三后,暂时在若水镇安定了下来,他如今已经识字、又有点武艺在身,找份活干倒也容易,就这般,萧昇在若水镇停留下来,暗中观察白华德和白乐光日常生活。
在这里待了不过几日,萧昇便发现,他们过得并不好。虽然宁云泽没有再追究什么,虽然他们身上带的盘缠不少,但东华派覆灭、武功被废还是让他们二人颓废痛苦。
尤其是白乐光,她本性刁蛮任性,此时一朝落败,倒是完全无法适应,依旧娇蛮任性,可她没了武功,失了靠山,倒因为姣好的容貌惹来了不少麻烦,而没了武功的白华德护不住她,反而让两人过得非常艰难。
这艰难不是宁云泽施加在他们身上的,而是他们自己做出来的。萧昇在一旁冷眼旁观,只想叹息,却不知道该如何帮他们,毕竟白华德二人不愁吃穿,只是日子过得没那么顺心罢了。
可如今这等情况,除非他们豁然开朗,不再对东华派之事耿耿于怀,能接受目前的现状,否则他们永远都不会快乐。
这是心魔迷障,除了他们自己看透,其他人没有任何办法帮助他们,萧昇也不例外。萧昇能帮他们打退一次两次的坏人,却护不住他们永远。
就算武功被废,如果他们振作起来,情况也绝不会是这样,但事情的关键依旧在于,他们是不是看得透。
萧昇暗中庇护了白华德和白乐光一段时间后,见他们依旧颓废浑噩,他也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而他却不打算将所有时间都耗费在这若水镇了,他已经打算回转青山镇。
他这重来的一生,不求轰轰烈烈纵横江湖,不求荣华富贵高高在上,只求清茶淡饭、一生平安。东华派上那一场侠义的梦,过了也就罢了,醒了也就忘了,不必再牵挂,也不必再怀念。
最后在背地里替白乐光料理了因为她刁蛮任性而得罪的人,萧昇带着这段时间所赚的盘缠,牵着那匹相伴了许久的老马,从这若水镇返回西北之地偏僻而落后的青山镇。
不急着赶路,萧昇骑在老马上慢悠悠的往西北赶路,经过大半年的练武,因为他这具身体根骨还不错,如今他也勉强算个三流高手了,只要不惹事小心谨慎点,倒不虞安全。
“前面是云泽宗的人出行,听说天下唯二的大宗师、宁大师也在其中!”
骑在马上,萧昇突然听到路边行人来往突然十分兴奋的互相传递着消息,那副激动无比的模样,好像他们遇到了什么让他们极为惊喜的事情一般。
萧昇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突的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宁云泽也好,清宁也好,这些曾经有所交集的人于他而言早已经是梦中场景了,如今他不该记挂,也无需再接近,只是听过,就罢了吧。
他无意再去接近他们,但也许缘分就是这样扰人的存在,萧昇最后还是远远看到了宁云泽与清宁等人,云泽宗的一行人身上气势惊人,所过之处,江湖人纷纷退让开来。
萧昇拉着老马,远远避开了他们的马队,只隔着纷涌的人群远远看过去,宁云泽眉目俊逸、神情淡漠的行在最前面,而清宁依旧一身火红纱裙,娇俏妖媚的跟在宁云泽身后,时而驾马凑上前与宁云泽娇笑着说话,即使宁云泽反应淡漠也不以为意。
萧昇默默的看了许久,最终低下头轻笑一声,心中桎梏终于散去。也许和他好不好无关,清宁只是喜欢旁人罢了。
这样也好,她已有挚爱的良人,而他余生之中,或许也能找到相携一生的爱人。
“宗主,你在看谁?”清宁敏锐的察觉到宁云泽的注意力从她说的话上转移,不由星眸微闪,轻声问了一句。
宁云泽徐徐收回了目光,神情冷峻漠然,语气波澜平静:“只是看到一个曾经的仇人。”
清宁挑起了柳眉,娇笑一声:“仇人?可要清宁替宗主解决了他?宗主的仇人也是奴家的仇人呢。”
“不——”宁云泽一口拒绝,他神情不改,若高山之雪,漠然寒绝,只目光微微复杂,低声道,“我与他,恩怨已了。自此以后,他不欠我,我不欠他,已然是寻常陌生人了。”
等宁云泽等人行过,萧昇才牵着老马重新回到官道,他转头遥遥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突的扬眉朗笑一声,然后策马扬鞭,朝西北之地赶去。
江湖如梦,一去天涯。
此去,梦醒,该迎来真实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