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哄哄的场面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穆涸瞳孔一缩,额头上明显起了青筋。
谢知微喘了口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站直些,可心房处痉挛不已的疼痛,让他不得不佝偻起身子。
楚知是两手支着他的肩膀,紧张地问:“师兄你怎么了,是不是赤炎那厮伤了你?”
人群很快聚拢过来,谢知微被围在中央。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受瞩目的时刻,本该维持好一些的姿态。
但他对楚知是摇了头之后,就再也没什么力气支撑了,背靠残壁缓缓往地上瘫倒。
他四周全是人影,感到眼有点花。
有个白衣少年从人群里挤进来,挡道者被他大力冲撞,不少往一旁跌倒。
水泄不通的人墙强行打开了一个缺口。
谢知微听见那些跌倒的人的惊呼声,困顿得连抬眼看的力气都没有。
有人将他轻轻扶起来,靠在一个地方,明显比石壁温软,且能听见急速跳动的心音。
谢知微偏了下头:“小师弟?”
那人颤声道:“师尊,是……弟子。”
谢知微费力的睁开眼,眼前重重叠叠的线条好容易清明了些。
穆涸的脸近在咫尺,眼眶发红,嘴边还带着血迹。
竟是凭一己之力生生冲开了他的禁咒。
谢知微叹了口气:“不是不叫……你过来,怎么就不听……为师的话,万一……”
他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身体还微微发颤。尽管面色依旧平和,可不自觉抽动的眉心还是能让人看出,他很痛苦。
穆涸顾不上和他说无关紧要的话,直接拿衣服袖子擦他嘴角乌黑的血渍,尽量放柔语气问:“师尊哪里不舒服?”
楚知是方才被穆涸挤到一边,此刻面色不善的走回来,拽他一把:“你和我道宗有什么关系,放开他。”
“别碰我!”
穆涸骤然发出一声怒喝,抬起头,眼中透出的冰冷仿佛能将整个一步崖冻结。
他毫不掩饰,这才是他真正的情绪。
楚知是微微一愣,随即嘲讽道:“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总算装不下去了?撒手,离二师兄远点!”
“知是,他毕竟是知微的弟子,知微都没表态,你就少说两句。”
颜知非总算从人堆里挤出来,身后还跟着夏知绮和渡生。
渡生看了谢知微嘴角尚未擦干的血迹,道:“阿弥陀佛,谢真人不像是受伤。”
夏知绮将手指按在谢知微手腕上,脸色一变,抬头道:“二师兄是中毒了。”
众人顿起一片哗然。
颜知非向前一步,低头问谢知微:“你什么时候中的毒?你……你不是有黑莲和白莲么,何不自救?”
谢知微嘴角向上扯了扯,费力做了个摇头的动作。
渡生叹了一声:“这毒似乎不是一朝一夕,应是在谢真人体内蛰伏已久,所以未能及时发现。倘或今日谢真人没有催动青萍剑进入红莲竭力一战,也许毒发不会如此之快。”
穆涸眸子顿时亮起来:“还有白莲可以救师尊。”
渡生又叹了一下,接着道:“毒已攻入心脉,倘或谢真人不先救我等,而是留着灵力,全力自救……也许还有余地。”
实际上,他这么说的时候,穆涸已经拿白莲在试了。
可正如渡生所言。
他本就废了很大力气帮谢知微救人,方才又不惜一切冲破禁咒,此时只能勉强运转白莲而已。
更不用说谢知微毒发得甚是猛烈,竟是……
油尽灯枯。
穆涸慌乱起来,拼命用灵力去召唤白莲,终于白莲缓缓涌动轻微的气浪,但对于谢知微可说毫无作用。
谢知微嘴唇动了动:“你这样,只会让为师死得更痛苦。”
“不!”穆涸眼中血丝满布,他不能接受那个字从谢知微口中说出来,“师尊你怎么这么傻!你拼尽一切去救别人,可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你不值!”
有人不满的咕哝一声:“这是什么话,我等尽力帮谢真人击退魔宗,难道还不够?”
穆涸脸上闪过一抹狠厉,可此时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几乎将牙关咬出血。
楚知是冷笑一声:“到底是帮我二师兄击退魔宗,还是二师兄为了救你们才变成这样,这么大个人,怎么连话都不会讲。”
他向来笑嘻嘻的,此时疾言厉色起来,让认识他的人感到陌生。
方才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这是你道宗发生的事,自然该由道宗解决,我等之举难道不算帮忙?”
夏知绮神色也冷了:“你闭嘴!”
楚知是站在原地身形没动,只挥了下手,不远处立刻有一个人飞出去,重重跌落在地。
那人狼狈的爬起来,恼怒不已。但许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其中有为数不少的鄙夷。
他脸色青白交加一阵,灰溜溜的往角落里躲去了。
楚知是刚想接着教训他,却见谢知微猛然一阵咳嗽,咳出的血一次比一次黑,将穆涸身上白衣浸染得斑驳不堪。
“师兄!”“二师伯!”“谢真人!”
许多称呼,谢知微已经听不太清楚。他双手放在自己的心房处,骨节按得发白,指甲几乎抓破了衣襟。
穆涸手忙脚乱的按住他的手,却陡然发现,谢知微的心跳更微弱了。
仿佛隔了很远的距离,才传到他的手心。
他才明白,为什么那两次他不舒服时靠在谢知微怀里,听到的心跳声会那么悠远。
他以为那是自己想太多产生的错觉,没想到竟是谢知微中了奇毒。
如果……
如果……
穆涸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整个人仓皇起来,开始口不择言:“掌门师伯,渡生大师,你们救救师尊吧,求你们……”
回答他的,只有无可奈何的叹息。
这是他第一次如愿抱起谢知微的身体,却如同坐以待毙般,眼睁睁看他生命流逝。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明知道是徒劳的情况下,开口求人。
一只颤巍巍的手捂上他的嘴。
竟是冰凉的。
穆涸哀求的言语滞在喉间,本能的捧起那只手,试图焐热。
他眼神扫过周遭众人,却是茫然的。
入目这些面孔有惋惜的,有同情的,有悲戚的,也有冷漠的。
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开口,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我能救他。”
谢知微强行撑开眼帘,尽量用些力气去讲话:“黑莲与白莲已毁在……我的神识中,因此我死后……它们不会剥离出来,愿以此……止世间争斗。”
由于四周很安静,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话。
一时间更静了。
如他所言属实,那么五件宝物已去其二,再也凑不齐。流传亘古的传说,将永远是传说。
众人面面相觑,许多人欲言又止,似是不相信谢知微会忍心这么做。
穆涸一怔:“师尊,你为何……”
谢知微沾血的手抓住他的手腕,他顿时不再往下说了,眼神却仍是震惊的。
渡生回过神,继续拨动手中的佛珠,“阿弥陀佛,谢真人有心了。”
颜知非蹲下身,颤抖的伸了下手,最终还是收回去。
“知微,你这是何苦……”
谢知微勉强作出一个笑的表情:“师兄,人谁无死……我想做些自认有……意义的事,徒弟……这给你……”
穆涸本有些不明白他说的“这”是什么,待青萍剑落地的声音响起来,他终于无法控制的颤声道:“师尊……”
“拔剑。”
此时只要谢知微吩咐的事,怕是穆涸拼死也要实现。尽管他已经没多少灵力,却还是尽力将剑拔出鞘。
只出鞘三寸,已足够给在场所有人看。
颜知非明白了,颔首道:“好,他足以继承你的衣钵,这青萍剑便是你留给他的。”
“留给他的”四个字意味着什么,穆涸再清楚不过,顿时手一松,青萍剑滑落。
“这是师尊的东西,师尊还要拿它名扬天下,我……”
谢知微坚定道:“拿着……要……我死不……瞑目么……”
“拿起来。”
不知何时,楚知是出现在颜知非身旁,“尽管我很不喜欢你,但这是二师兄的心愿,你必须听。”
穆涸已经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木然的将青萍剑拾起来,抱着谢知微的另一只手不由自主的紧了些。
“小师……弟,吃我的鱼……该帮我……咳……”谢知微嘴里又咳出几口黑血,双颊浮起病态的微红,可他连缓口气都顾不上,直接往下说,“埋在那棵柳树下……”
楚知是闭了闭眼,隐忍着喉中的酸涩道:“好,我、我听师兄的。”
当日只顾着微不足道的嫌隙,哪里能料到那一日柳树下的小聚,竟成了此生唯一一次。
可谢知微却把身后之事,只交给了楚知是一人。
大战之后,风平浪静。由于没有气浪流动,天上云层凝聚不散,越攒越厚。
一步崖处在阴暗之下,如与世隔绝一般的沉寂。
穆涸怔忡的问:“师尊,弟子呢。”
楚知是忽然觉察到不对,猛地拽起谢知微的衣袖,“二师兄这么安排,难不成你从很久以前就觉察到自己中毒了?你快说是谁!”
他这么一叫,牵扯出可疑的蛛丝马迹,周遭起了一小片低语声。
穆涸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眼中恢复了些许光彩。他也来不及考虑为什么谢知微一直压着不说,只忖着抓紧时间从谢知微口中问出什么,一定还来得及挽救。
谢知微却已经勉力往他耳边凑了。
穆涸屏气凝神,几乎是将浑身的力气都用在耳朵上。
“狗的……碗里……见了虾壳……你定是不能吃才……以后千万别再……你要……”
那是前日塞到穆涸嘴里的虾子,穆涸悄悄扔给“狗”了,不料却被谢知微发现。
但他在这个关头说起来,实在莫名。
穆涸顾不上不好意思,忙道:“好,师尊快讲,到底是谁。”
然后,他便听见了微不可查的四个音节:“替我……报仇……”
穆涸赶紧点头,正要再等他再往下说,忽然肩上一沉。
紧接着周遭起了一片惊呼声,其中还掺杂着一些啜泣。
穆涸错愕的低下头,谢知微静静的靠在他怀中,已是声息尽绝。
他不可置信的唤了一声:“师尊?”
这声唤几乎被周遭越来越大的嘈杂声盖住。
周围道宗的弟子跪了一地,楚知是大声喊着“二师兄”,一个素日自诩顶天立地的男人竟是泣不成声。
颜知非站起来敛容而拜,其他人也跟着下拜。
阴暗的天地间终于落下第一滴雨。
恰好便滴在谢知微的紧闭的眼睛上,他却连睫毛都没有动一动。
穆涸伸手抹掉那滴雨水,指尖碰触到的皮肤,比雨水还冷。
穆涸拿袖子轻轻擦拭谢知微脸上半凝固的黑色血迹,又重复一声:“师尊。”
雨来得快,虽不很大,却顷刻间盖住了弥漫的烟尘。
碧虚真人谢知微,向来与世无争,谨小慎微。却以如此壮烈的方式,为自己一生写上终章。
九州王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前面,道:“下雨了。”
此刻谁也顾不上理会他,甚至连看他一眼的都没有。
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死死抱着谢知微,木头一般的穆涸,讷讷的自言自语:“真的下雨了。”
“是啊,下雨了。”
还真有人接了他的话,他一看,却是双眼无神的穆涸。
穆涸说罢,低头对怀里的人轻声道,“师尊,我们回岁寒居避一避,狗还在等着。”
九州王眉头一皱,往他跟前走,一边问:“王儿,你还好么。”
穆涸充耳不闻,一手抱着谢知微,一手拿着青萍剑想要站起来。
白见著凑过来,看似很关切的道:“穆涸师侄,二师兄临终前都跟你说什么了?”
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关键,哭声渐弱,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穆涸身上。
穆涸好像没瞧见一般,只抬眼看了下染了血渍的青萍剑,又低头对谢知微的尸体微笑起来,“您看,青萍剑脏了,弟子一定帮师尊仔仔细细擦干净。”
楚知是擦了擦眼睛:“喂,你……”
穆涸还没挣扎着站起,手腕上忽然落下一样物件。
他不经意看了一眼,恍惚的眼神在那一刻聚了光,似乎是被那个物件猛然敲醒。
他像是被吓到了直接跌坐在地,然后用一只手迅速捂住眼睛。
众人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很好奇那是个什么东西。
此物太细小了,以至于人们凑近了才看清楚。
是一根迅速褪色枯黄的柳条。
就在他们面面相觑的时候,穆涸陡然又笑了一声。然后就看见他盖在眼睛的那只手下,流出两大滴眼泪。
他好像是不愿意被人看到,极快的背过身,想把脸埋在谢知微的肩上。
一片冰冷的雨水打在冰冷的尸身上,那感触真实又刻骨。
他嘴角又扯了一下,像是在笑,但这回发出的却是一声凄然的抽泣声。
他仿佛自暴自弃一般的垂下手,抽泣也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痛哭。
谢知微的脸惨白如纸,发色被雨水晕染,黯淡无光。
在所有人的面前,穆涸撕心裂肺的哭起来,绝望到好像失去了整片天地。
重生至今,无论是见仇人还是见亲人,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崩溃到失态。
天昏地暗,一片模糊,有些许瞬间他甚至想不起来怀里的是谁,只知道今后这个人也不会对他笑,再不会半夜起来为他盖被子。
他将柳条和着泥水抓起来,另一只手紧紧攥起谢知微的手腕,表情却是不知所措的。
柳条失去了灵力维系,干枯易折,再也绑不起来。
那个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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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等我理一下大纲哈,大概周末才能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