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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苦的地方太多,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
许青珂尝了一大半的苦,竟多数集中于生死离别的多。
且都是至亲。
景萱非她至亲,却痛苦更甚,因为至亲之爱恨有缘由,若是一人对你无缘由的爱,对你舍弃生死,那么,一旦她死离别,那么于你愧疚难舍之痛就更甚。
尤是许青珂这种竭力淡薄却入骨深情的人。
她的人生已经足够惨淡,余下的光辉只在寥寥数人身上。
然而但凡死一人,人生光辉便足以暗了大半。
许青珂并不是一个外露痛苦的人,可她的眼太灵动,若非刻意遮掩,爱恨苦痛都十分鲜明。
此时,她大概是痛到极致了。
秦川看到了,心脏剧烈收缩,一时竟也痛到了。
抬手!渊这边的人齐齐停手.....
北琛整个人都懵了。
景霄也痛到极致了,一刀劈退秦夜,疯狂跑来。
没人能拦他。
他冲进了院子,却又猛然缓了步子。
景萱垂死,有些话,她很想说.....却看到抱着她的人那样痛苦。
她知道她痛苦,因她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公子.....我好开心....遇上你....那晚上.....遇上你...我不后悔的...”
她艰难得抬起手,她想安抚这个人,却发现手上此时满是血,于是停住了,她不想用自己的血来玷污这个人。
纤细脆弱的手要收回来的时候,许青珂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我知道....对不起....”
她痴心错付,她心中愧疚,因始终不曾告诉她自己是女儿身。
她大半生都在遮遮掩掩,想信的人不能信,想厚待的人,却只能避着远着,恨极的人,却用了漫长的岁月去与之虚与委蛇。
她心中早已疲倦之极,但都不极怀里姑娘的轻轻一句不后悔。
不后悔么?
“我....我也知道....”景萱忽如此说,许青珂一震,却看到她另一只手....手中颤颤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物件。
一个香囊。
“做好很久....不敢...给你....”她脸上有羞涩,有释然。
许青珂观察力超凡,一眼就看出这香囊是景萱一针一线细心缝制出来的,上面的花色却是女子所用。
原来,她早已知道。
许青珂看着她,看到她眼中余光逐渐闪烁,却竭力维持,她也是不舍的吧。
却还想安抚她。
人死别离,大概是悲伤的。
屋子里的颜姝等人看到景萱替许青珂挡下一箭的时候,大概就惋惜了。
但当她们看到许青珂捏住了香囊,却伸手扯下了束发的绸带。
男子冠发,若是不冠发呢?
当一头青丝垂落肩头,如丝滑墨水,如绸带缓缓散开。
一根根一缕缕,从后背纠缠,那纤细的轮廓,那清华的姿态.....何尝不精细明丽。
她的单薄,她的美貌,她的一切都染上了女子的柔色似的,脑海里终有一根弦崩断了。
全场的人都惊呆了。
颜姝也怔了,千算万算,千念万念,没想到这是一个......女人。
她们还好,是背对许青珂的,可秦夜等人却是正面的。
青丝垂肩的许相爷美得不似人间人,可她不曾看其他人,只低头看着景萱。
无言,却都懂。
景萱笑了,手指抚摸着她的脸,指尖有血,她的脸上也有血。
果然是极好看得。
她心里藏着的那位许公子不管是男还是女。
都好看极了。
“别哭.....”景萱艰难又轻微吐出这句话,瞳孔却是顷刻暗淡,笑容凝滞,手掌松滑下来,许青珂惊慌去握住,但鲜血滑腻,纤细的手腕手掌便从她手中滑落。
落而无声。
手停顿那里,保留着虚握的姿势,许青珂垂眸,两滴泪落下。
寂静。
心太苦了。
铿!剑光切过,师宁远后退一步,浑身浴血,浑身的痛却来不及看她落泪。
弗阮冷眼看着,却微微皱眉,他是惊讶的,因这个人在他手底下隐忍多年,哪怕养父母死的时候也不曾哭过,仿佛把恨跟爱都藏到了骨子里。
他以为这人是最肖似自己的。
也是因为如此,他才把她看做可以一斗的人物。
然而.....原来她也会哭。
弗阮略一失神,让师宁远乘机脱身,他已重伤,用了为数不多的力气过去,但秦川已经挥手大喝:“御医呢?让御医全部给寡人过来!”
他命令完,忍不住走过去,语气放低,竟是低头:“是寡人的错,你别哭....”
他此时才知道,这世上有比金戈铁马更强大的利器,便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落下泪来的时候,他便觉得这万里河山都不甚重要了。
但他的话不用,她没看他,落下的泪也不会因他的低头服软而止住。
直到浴血的师宁远推开想要扶住他的北琛,他跪在她对面,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景萱伸手点了几下穴位,再取下腰上悬挂的玉佩,掰碎,里面竟有一颗小小的药丸。
“这一颗护心丹是我一个人时想拿来救命的,后来遇上你了,它就是为你准备的,它便是你的。”
“现在若是你愿意,便可以用来救她。”
大概众人也没想到师宁远还有这样的手段。
护心丹吗?看起来很普通,但北琛深知自己老哥是如何厉害的药师,他都如此珍惜藏着的一颗,那必然是绝无仅有能护人性命的。
景霄眼中渺茫荒芜的绝望重新燃起光点,但当他看到脸色苍白染血的许青珂.....
她的命何尝不脆弱。
师宁远宁舍至宝只愿为她续命,他如何能用它来救自己女儿。
怕是.....景萱也不愿意的。
一枚丹药救一个人,此时却有三个人需要它。
许青珂看着他,仿佛眼里没有别人。
“那你呢?”
师宁远一笑,这一笑非阴戾歹毒自私的姜信,也非意气风发绝世的上师。
灼灼郎君,明郎如骄阳。
“你活着,我便活着,你死了,我必死。”
“我希望你救她,因我自私,我不希望你把死去的她看得比我还重,何况。”
死人是争不过的。
他擅算计,怎会让自己陷于那样尴尬的境地,何况.....
“你哭起来可真让我受不了。”
这句话才是真真的原因,师宁远浑身上下都痛着,气脉虚弱,可他真心觉得眼前这个人一双好看的眼里挂着泪,可真叫他心如刀割。
他如此轻佻,又如此深情,许青珂伸手指尖取过丹药,放入景萱唇中......
景霄看到她此举,握紧了手中的刀,他想起了白星河,从前他惊讶于许青珂是她跟许致远的女儿,因为那两人聪明绝顶,却十分不喜心机,心思明朗绮丽,心胸开阔。
而那时许青珂算计死了不知道多少人,邯炀权贵灭族不知多少,就是蜀王室也死了许多。
这样的人....怎会是他们的女儿,又怎会是她的女儿。
也便是皮囊有几分相似。
但此时才知道.....他们终究是一家人。
骨子里就是善良重情的。
反而是他生的女儿最不像他。
不管景霄心中如何想,师宁远舍了护心丹,许青珂也舍了护心丹。
他们像是一体的。
秦川心头梗塞疼痛,直到他听到许青珂对师宁远轻声说:“我曾杀你一次两次,又负你一次两次,如今,恐又要有一次了....”
丹药入口,景萱生死还未可知,但许青珂把景萱送入师宁远怀里。
师宁远脸色一变,“你这是做什么?不会.....”
许青珂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弗阮跟秦川,当着秦夜明森蔺明堂等等所有人的面。
她吻住了他。
那样悲伤的吻,眼里的泪落在他脖子上,滚烫又冰凉。
师宁远心中所有不愿跟愤怒都拧成了一条绳子,缠着心。
但有人比他心更塞,比如秦川。
假如从前还可以猜测她只是动心,亦或者跟他真的只是联盟,如今看她真正吻上了师宁远。
秦川再自欺欺人也知道许青珂心里有人了。
他按住了腰上的刀,面无表情。
君王怒了,颜姝想起自己在祭祀阁楼里惊鸿一瞥后隐隐的猜测。
还好许青珂是女人。
可若她是女人,也意味着君王的占有欲就越发强烈,也越名正言顺。
他不会忍了吧。
铿....刀出鞘的时候。
许青珂对师宁远说:“离开这里,救她。”
师宁远没说话,但许青珂知道他会答应,就因为如此,她心里才不好受。
偏开脸,他肯定会生气的。
怎么能不生气。
偏开脸的许青珂站起来,目光落在秦川跟不远处的弗阮身上。
一个压着愤怒,目光深沉。
一个深不可测,波澜不惊。
“秦兮我会让人放回来,而你要找的人,我也会告诉你,但我的要求,你们也清楚。”
“若成,你们无损失,若不成.....我满盘皆输,你们也不好过。”
强势优胜如君王跟国师,原来还有如此为难取舍的时候?
弗阮淡漠不语,仿佛不甚上心,却把话语权给了君王。
秦川盯着许青珂半响,开口:“寡人只能给他们三天时间,三天后,不管秦兮能不能回来,寡人都会大开杀戒。”
三天,比她想得要宽松一些。
许青珂看向弗阮。
弗阮淡淡一笑,“我就你一个徒儿,难道还能再把你弄哭一次?”
但他目光轻瞥过师宁远,“但你的这个小男人日后可要小心些了。”
他笑着转身,踱步走了。
魁生跟伏尸恭恭敬敬。
但.....弗阮要路过他们的时候,指尖一抖,手中的蝉剑如波浪,刷得一声,伏尸身体撕裂成两半。
血溅三米。
他踩着血跟那些烂肉缓缓离开。
魁生额头冷汗渗出,低着头跟在后面。
这就是国师弗阮,也是碧海潮生阁的阁主。
但另一头.....
师宁远抱起景萱,头也不回的走了。
甚至不看许青珂一眼,北琛来回看看他,又看看许青珂,忍不住说:“许哥...奥,不...嫂子..我还是叫你许哥吧,许哥,您保重,千万别人欺负去了,但最重要保重性命。”
他还瞪了秦川一眼,但秦川没理他,只挥手。
哗啦!封锁的路线打开。
哪怕明森等人觉得此举是放虎归山,但君王跟国师的意志不可违背。
左右他们渊强大无双,不怕这些人....放了就放了。
赵娘子跟原狼倒是不想走,可许青珂打了一个手势,他们就一言不发得跟着师宁远他们走了。
一群人全部撤退。
明森转头看向许青珂,起初他不看好君王对此人有心思,可若是此人乃女子,那就不一样了。
渊的君主强大英武如斯,也该有这样的女人匹配后位。
帝后联手,才有渊帝国鼎盛之势。
明森忽觉得今日这局面也不错——但前提是师宁远日后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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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温泉池子,师宁远将景萱直接递给景霄,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还你,我只抱我们家小许。”
景霄抱住景萱,冷漠:“我女儿也不稀罕你抱。”
北琛:“我可以抱。”
然而没人理他。
然后北琛便是沉默了,直到他们跟接应的人汇合,也没见他出声,师宁远心情也不好,但这个时候,他还晓得关心自己的弟弟。
北琛被他问了,才从失神中恢复,很认真得说:“我觉得....我喜欢上景姑娘了。”
众人刚汇合,忽被此人一句话给弄愣了。
师宁远:“哦,你喜欢也没用,她喜欢我喜欢的人。”
原霄:“就算萱儿不喜欢青珂,你喜欢也没用,我不允许。”
北琛:“哦,我明白了,你们是告诉我得讨好许哥才行是么?”
师宁远冷笑,转身上了马车。
他这重伤可熬不住了,果然,师宁远一进马车就晕过去了,是心狠手辣的老哥还是默默暗恋的心上人,这般选择也是极难,但赵娘子跟景霄没让他为难,直接上了马车。
走!
从始至终,他们都不曾提留下来的许青珂会如何。
不能提,一提就想回头。
而如今这局面,已是她倾尽所有争取来的最好结果。
但来日的局势,还得看他们努力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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