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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家一案了结,但贴官榜的时候所有人都留意到了第一个案子是陈太傅的。
陈太傅的案子太久了,也就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忆犹新,二十多许的人都不太清楚了。
——除了儒道学子。
“真的翻了!翻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儒道学子一改往日的风雅知礼,此时形若癫狂,跟后面不远处的几个学子大喊。
“真的!”学子们大惊,快步跑过来看,大声念完结案词,当得知圣人重赐陈太傅儒家门第,且复立陈太傅的太傅之职....
“太久了啊,真的太久了...”有人双目红了,跪地,“师傅,师祖他真的翻案了。”
师祖?众人一惊,想想却又了然了,当年陈太傅桃李满天下,却被污上了那么大一个罪名,被抄家了,麾下学子想要联名上书,却是来不及,因为陈太傅以命相逼,逼着这些学子叛出师门。
后来.....
“不过也奇怪啊,今早那许青珂断案的时候,也没见陈太傅来啊,更没见许青珂提起这个案子的事情,我看啊,也不过是替.....”
他努努嘴,朝皇宫方向看去,有些不以为然,旁边的酒客也纷纷以为然。
虽然许青珂办下了这么大的案子,替不少人伸冤,但大多数人都觉得她只是替蜀王铲除云家而已,一旦真的涉及到了蜀王,这个姓许的还不是和稀泥!
一群人谈着谈着,就淡了对早上那案子的欢喜,毕竟世人多惦记人的坏,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他们可没忘记许青珂当时在青海等地贪了那么多的财物......
“若是陈太傅去了,或是今日轮到我们来替陈太傅恭贺什么,那么明日咱们就得替陈太傅吊唁了。”
这声音来得突兀,沙哑,众人一惊,齐齐转头看去,看到一个穿着蓑衣的老渔夫捋着胡子,抿着小酒,瞧见众人看来,笑了笑,一口闷,拿起鱼篓跟钓鱼杆,要走出门的时候,轻飘飘来了一句。
“这年头,当好人不易,当好官最是不易,好与坏,不由咱们定夺....”
“那由谁定夺?”有人喃喃问。
“看天”
他背起鱼篓,叹口气。
是对这个世道的唏嘘,也是看破这红尘人世间的无奈。
那许青珂,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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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大门前,许多原告苦主都在等着许青珂,可没等到她,却等到了谢临云。
“许大人已经走了,她从来不喜在案后见原告,诸位还是请回吧。”
“可是大人,我们是要道谢的....”
“不管是道谢还是寻恶都一样,大人她不在意这个。”
谢临云贵气冷峻,自不是寻常人可以招惹的,这些人也有些惧怕,可到底想亲自道谢,于是有些不甘心。
“许大人为何....为何....我们只是想道谢。”
谢临云听到这些人喃喃自语,不由也想起很久以前问许青珂的。
为民做主,为民恩待,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
她当时是如何说的?
她就说了一句话。
谢临云,我于你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他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上官了。
她许青珂是来复仇的,不是来当别人恩人的。
这是许青珂没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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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门出的许青珂本来就不喜欢跟那些人照面,这个习惯从她在御史台当值的时候就有了,不管破了多少案子,也不管让多烧人沉冤得雪,她从来都不愿意跟那些人照面,这已经是御史台内部都知道的事儿。
可她这次从后面出,却看到阿青脸上的无奈,她转过脸,看到门边跪着的老妇。
便是之前陈家女的老母亲。
许青珂默了下,终究上前扶起她。
老妇人不敢让浑身脏污的自己脏了许青珂,要往后退。
许青珂没有强迫她,只是挑去她头发上的一些草屑,缓缓道:“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来得辛苦。你若是觉得心愿已了,想要离开去寻她,那也是自在的。”
“你的谢意,我领了。”
她仿佛已经看穿了这个老妇人,但没有劝说,也没有支持,平淡如水。
看老妇的眼神仿佛很深,很久远,又仿佛一方池子,表面波光粼粼,底下的水深,看不见底。
但无疑是温柔的,怀着某些怅然。
她转身要离去。
却听到那老妇人在身后沙哑着嗓子。
“您是好人。”
好人?许青珂步子顿了顿,垂眸,但没有回头,只上了马车。
她不知道距离不远的茶楼之上,景霄靠着窗,看着她替那污浊老妇挑发丝草屑,动作温柔,眉目隽永。
他有些失神。
喃喃的.....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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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念悠等宫妃进宫那天,许青珂将九皇子送入了宫中,因她要离开邯炀了。
“听说许大人近些时日一直在御史台处理沉案,将案子都处理了才要离开邯炀....”
许青珂离邯炀是官场之人知道必然的事情。
北地嘛,君王命不可辞。
虽然公认这是一个苦差事,估摸着许青珂过去走个过场溜达一下就回来了。
倒是听说她要回乡一次。
刚刚皇后就问起了此事。
“微臣出自定远,多年未回,也该是回去看看了。”
“做人不忘本,也是该的,不过许大人年轻而才高,如斯风华,该是考虑下人生大事....”
皇后明里暗里给许青珂介绍了几位官家小姐,许青珂婉拒的理由是很强大的——我怕我早死。
皇后也只是给递一个话头,并不强求,因她其实也明白,蜀王是不大乐意许青珂有子嗣的。
于是也就顺着许青珂的话打住了。
许青珂出了皇后的宫楼,在花苑前头见到了前来请安的五皇子霍云延。
这个人也是一人千面的,从前多乖张不着调,如今就有多.....
稳妥?
他在门口见了许青珂,嘴角勾着轻佻的笑。
“许大人,这些时日难得遇见,看来我挑的时间不错。”
许青珂:“殿下看起来颇为安好。”
霍云延叹气:“三哥如今还....如何能安好。”
听起来像是在担心霍允彻,其实何尝不是担心霍允彻能咸鱼翻身呢。
一如他自己不就翻身了。
许青珂只是笑笑,且听到前头宫苑中无比热闹。
是新妃入宫了吧。
按理说这个时候许青珂是不能入宫的,毕竟禁止外男,可她如今有特权,加上九皇子归来,也就不忌讳了。
是以,她看到了那些宫妃.....
“许家贵女貌美如花,想来会颇受恩宠,听说许家还有意将下面的小女许配给许大人?”霍允延漫不经心,其实有些探究。
“怎么,许大人已经忘了那位死了也要送你一条狗的姜大人?”
许青珂从别人嘴里听到姜信,虽然是死人姜信,她还是颇觉得有几分复杂,只是......
“五皇子不也娶了沈家姑娘,在从前....”许青珂点到即止,后面的宫人却觉得冷汗下来了。
从前五皇子可是传说好龙阳的。
这种癖好可不是关一关就能改掉的,所以满朝上下都挺可怜那位沈家千金,再看五皇子如今对许大人说话的劲儿,颇有种迷恋对方美色而吃醋的劲头。
哎呀,这圈子好乱啊。
这就是龙阳对龙阳的PK?
霍允延一时也被许青珂怼了个准,没说话。
许青珂也只看了一会就离去了。
霍允延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三皇子被拉下,虽是景霄起了主要作用,可他细算起来——好像是这姓许的拿了最大的好处。
许青珂出宫门的路上见过几个宫女正在伺候一个小皇子。
云妃的小皇子。
可那小皇子明显蔫了许多,眼眶还红的。
许青珂别过眼。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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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出了邯炀城,却在那城门外的十里亭被一个人拦住了。
阿青认出了对方,跟许青珂说了。
方子衡。
许青珂颔首,阿青就领着人过来了。
此人如今十分狼狈,脸上的伤都还没好。
许青珂仔细看了下,此人右掌被斩断了。
“看来是景侯的手笔。”
许青珂漫不经心,方子衡却冷笑:“妖灵是景霄的人吧,景霄早已准备好扶持五皇子,故意让妖灵蛊惑我,让我引三皇子府里....他们联手把三皇子拉下马,接下来就是五皇子上位了。”
三皇子府里为什么会多了《骜》,估计没什么人会想到方子衡神色。
也许三皇子此时还不知道。
“你来,是想让我夸你还有几分聪明?”许青珂坐在马车里,神色淡淡的。
却也没告诉他妖灵其实是五皇子的人。
“你是景霄的人?”方子衡反问她。
“与你有关?”
方子衡缄默,有些不甘,“许青珂,你也跟景霄他们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玩弄权术,不过你更沽名钓誉一些.....”
这一路上他看见不少百姓说许青珂这个官还不错。
不错?
一群无知的人。
“跟你有区别就行了。”许青珂素来有耐心,却不会纵着别人来浪费她的时间,“你来,不怕我杀你,不过是以为我对你妹妹有几分怜惜,想以你妹妹来我这里求得几分庇护,最好还给你一分台阶,让你将来东山再起。”
方子衡脸上肌肉抽动了几分,目光闪烁:“难道你不想知道她在哪里?”
许青珂:“你的以为是对的,可过于自以为了。”
什么?方子衡一怔。
“城东西王庵。”许青珂靠近窗口,也冷冷看着这个人。
“我的确对她有几分怜惜,所以希望她从此没有负累。”
所以呢?
所以就是阿青拔出剑,一剑抹喉。
“公子,此人既是从景霄那儿出来的,景霄怎会没杀他.....”
“故意的”
许青珂皱眉,“方子婧应该已经落入他的手中。”
她能查到方子衡的踪迹落在城东西王庵,景霄也一样能。
那个姑娘,她自是有印象的,但方子衡此人不知死活,非要卷入这杀场之中成为别人手中棋子,作为妹妹,方子婧自是被他害惨了。
她要出手也是慢了一步。
赵娘子有些疑惑,“方姑娘身上难道还有那景霄谋划的地方?莫不是...”
“不是”许青珂对景霄还有几分了解,知道那人对方子婧不会有什么想法,但挟持她不放....
女色?不像是,景霄这个人不近女色已经很多年了,似乎从来都对此没什么兴趣似的。
莫说妻子,就是通房丫鬟都不弄一个,现在官场都说许青珂跟景霄是当权者里面的两个异类。
“现在都说要位高权重都得如您跟那景霄一样禁欲,惹得城中不少学子都纷纷要求家里人遣散房里的丫鬟。”
赵娘子这话说得顾曳都愣住了,暗道难怪那些官家妇人这么迫切让她娶亲,定是怕极了自己的宝贝儿子从此禁欲不留子嗣了。
但方子婧.....
许青珂想起上面娟秀的字,终究苦笑,“我许青珂也非万能的,这纷纷红尘孽障,我又能护得住几个人。”
所以她素来不愿与人交好。
甚至连陈太傅家中也未再去看,左右都是让谢临云代为处理。
这邯炀也终究在她身后远离。
却不是离开,只是短暂的安宁而已——霍允延跟景霄定还有谋划的。
至于死去的方子衡,尸身自会被处理掉,他是否仰面看到了无边的苍穹,又似乎看到了苍穹之上孤单飞过的苍鹰。
它在狩猎。
猎物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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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官道上会遇上秦府的人,既在许青珂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这里是分叉路口,许青珂要去定远,秦笙要去哪儿?
她这次落选,是秦府跟皇族周旋的结果,若是还待在邯炀,必是又扯入那些事儿当中,自然要离开。
既然都要离开,索性挑一个日子一起。
她站在亭子里,周边护卫森严,皆是军中强者,看到许青珂踱步而来,他们哪怕目光颤动,却也目不斜视。
果然啊,他们的女神心悦这位新任权贵。
两人并不在城中对话,而是沿着优美幽静的湖泊散步。
这里是平原地,周遭视野开阔,远方两边都有暗哨盯紧,不会再有第三方人看到她们在一起。
凉风习习,湖泊水那样清澈见底,不远处有鱼儿跃出水面。
秦笙说:“有时候我庆幸你回来,又想着你永不回来。”
许青珂道歉,“兽原的事情出了意外,让你担心了。”
她们的从小到大有巨大的缺口,终止于幼时最后阔别的不舍跟一笑。
可许青珂永远记得那个端庄克制的姐姐跟在她身后,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蹲下身子替她擦去靴子上的淤泥。
她没能从家族同血脉兄弟姐妹得到的爱护,这个女子全都给她了。
“你聪明绝顶,部署有计划,我不能给你添乱,但希你永远把自己置于复仇之前。”
秦笙顿足,转身,拉起许青珂的手,这动作有些似曾相似。
许青珂有些恍惚,因她看到了秦笙拿出一串成色极好的红檀佛珠。
“这是我从库房里拿出偷偷打磨的,无人知晓,你也不必担心会因此暴露,上次我去佛寺给它偷偷开了光,你戴着就是了。”
她拉着许青珂纤细的手腕,将一串佛珠放上去,摸到骨骼的脆弱跟皮肤的冰凉,她低着头,声音有些低哑。
“阿珂,你这里丢失掉的,将来终究都能找回。”
是啊,她这只手上本有母亲给她戴上的佛珠,从小带着的,庇护安危,求她安生长大,也有秦笙送她的红玉手链,还有她父亲亲自打造的护腕。
都在那一日全部断裂。
一颗珠子都没能找回来,护腕的碎片都不到半点。
这些年,她的腕上一度空空如也,一只手抓着痛苦,一只手抓着怨恨。
现在多了一串佛珠。
像是让地狱罗刹安生静心的佛器。
许青珂看着秦笙,缓缓道:“小时候难过的时候,我会抱着你哭,如今我可能不会再拥抱你了。”
秦笙红了眼,却微笑,“没关系。”
她主动伸手抱住许青珂。
稍稍用力,又很快松开。
“路上小心。”
许青珂颔首。
她们的内心不会释然,因为一个还走在那危险的路上,另一个一直在牵挂。
但都已长大,学会了克制。
这种克制可能还体现在....马车边上分手的时候,秦笙隐约看到了许青珂的马车车窗那儿似乎有一只玉白的手撩了窗帘。
但只撩开了一点点。
她看到了那只手有些撩人的勾着帘子,仿佛是故意给她看的。
秦笙眉梢稍微动了动,不动神色得跟许青珂告别。
那人是?
许青珂身边的那位妇人?看手的模样好像是十分年轻的女子。
而且必然美艳。
刚刚是朝她挑衅。
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旁边的金元宝从草丛中钻出,看看秦笙,又看看那马车。
它是狗界里面的超级大脑,它知道这两个女的是谁。
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姜无耻的情敌。
嗯,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