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阙神色漠然,“是啊,君上只是拿回了自己的东西,理所当然,而且此长彼消,这也是他跟那些让他觉得不舒坦的人打招呼。”
是谁呢?钟元想了下,说:“青海那边是云家的根基。”
也是三皇子的。
君上要对三皇子动手吗?难道当务之急不是压制枫阳侯府?
若是对云家出手,等于削弱三皇子,助长太子,那也等于助长枫阳侯府。
许青珂抓住的这颗君王心到底所思为甚?
“这茶还是得慢慢品,品太快了,味道就不对了。”周厥缓缓说,钟元缓缓听,终究一笑,走了。
钟元背影离去,周厥看了他一眼,再看手里的茶。
“终究....也得看那许青珂所谋为何吧”
周厥低低说,脑海里隐隐浮现许青珂的模样,默了默,他失笑。
老了,容易缅怀过去,也容易太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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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珂从朝会回来,并没有如霍允彻说的那样亲力亲为。
这种事情早已了然于她脑袋,沉着于胸腹,何须再劳心劳力。
所以她沿路回去还让人买了一点吃食,马儿又行走,到了城中十分偏僻贫困的地段,这里是邯炀繁华之下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到处可见贫穷跟凄苦。
此时下了一点小雨,淅淅沥沥的,道路有些泥泞,阿青撑开伞,许青珂下马车,目光一扫,对于这种地方并没有发表任何感慨。
本来看许青珂这班人必然是出身尊贵的,一些屋檐下或者拐角里蹲着的流民动了心思,可一看到阿青腰上的剑跟那冰冷的眼神,这些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主动把身体往内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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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下叩门,老妇人开了门,见到了许青珂愣了下,但好像也不是很惊讶,“是您啊,大人....”
许青珂进门,将吃食递上,“我是来看望陈老先生的。”
老妇人沉默了下,并未接过,只是道:“大人所谓何来,老身也是知道的,只是我们两人都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还是安生些好。”
许青珂被堵在门外也不生气,只淡淡一笑:“您恐怕不知道,在下当年在外游学的时候,曾拜学过好几位儒师,东道的张左,江南的楚云先,临县的横飞等等,这些人共同之处便是陈老先生的学生,他们在外,因当年的事情不能亲身来拜访先生,唯恐惹了云家人警惕进而暗害于陈老先生,只是心中愧疚难忍。”
老妇人显然是惊讶的,有些浑浊的眼看了看许青珂,道:“我一直都觉得我家老头子素来只能教出迂腐的弟子,是绝绝出不了大人您这样出彩的锦绣人物的,但您既然这么说,也自该知道云家那些人是何等......”
“我会处理。”许青珂轻描淡写,老妇人一愣,说:“既您坚持,于情于理也不该拒来客,请进吧....”
门一开,扑鼻的药味,还有泥土跟腐朽木头的味道,屋子里面很简朴,桌椅板凳都很破烂,墙壁也多旧色。
但地上的雕刻木头跟一些手工用具都很整齐,屋子内也少见污浊跟垃圾。
显然陈家老夫妇并未堕落狼狈,自有风骨清高,只是......
药味很重。
许青珂神色不动,只伸手,后面的阿青取下背兜,拿出里面的几包药材。
许青珂站在外屋,对屋内说:“陈老大人骨伤旧疾难犯,忍痛这么多年,苦熬着也是辛苦,若非贪生,便是心有坚持。”
老妇人不说话,屋里的也沉默,许青珂不急。
他们隔着一垂青色破布幕帘。
“你....很厉害,我虽在这里,也能听阿妻说起,但你这个人......”
“坏人”许青珂笑了下,道:“老先生可记得远古圣贤有一句话。”
“道可道,他人之道非我之道。道可道,我之道,他人未必知道。”
老妇人眉梢动了动,脸上有了稍微动容,屋里的人没说话,老妇人却是代他说了。
“是是非非,他人是非非你是非。是非是非,你之是非,是他人之是非。”
老妇人叹气,“是我们愚钝了,看重了天下人累累重口之下的是非论,认为您是个为求权势不择手段的人,却忘了当年自己也经历过他人判定的是非。”
她道歉,里面的老者显然也赞同,许青珂却坦然一笑:“两位的判断大概是没错的,在下的确是图谋权势的人,今日来也是别有所图,至于会不会妄害无辜.....”
顿了下,她道:“我许青珂素来不会为了他人的善念买单,是以也不会向两位下承诺。但若是我行恶,他人来报应,我也一概能接着。”
她也只坐了会,起身。
走之前,老妇人来送她,“公子好坏老妇不知,但您的确是个骨有傲意的人。”
一般这种人哪怕坏,也不至于坏得卑劣。
阳谋者之枭雄,是云家那种狗蝇之人不可比的。
许青珂,问得随性:“所以您这是答应了?”
老妇人说:“女人多有私心,老妇的私心便是可以光明正大得将自己十五个在当年跟这些年里悉数惨死的儿子女儿、几个年幼的孙子外孙葬在祖坟里,让他们睡得踏实些,不至于在这煌煌人间孤单流离。”
为此,她才愿活得这么辛苦。
只为了死的人睡得踏实。
许青珂偏头看着雨幕,没说话,走了。
老妇人目送两人离去。
雨不大,竟让他们的身影变得有些朦胧。
“老头儿,我不懂的,她这般聪明,会不知道君上是一个不能承认错误的人,不可能将此案翻提的,且她是依君上宠信晋升,如此岂不是,而且她刚刚那意思仿佛是知道路上有人会刺杀她......”
屋子里躺在床上的人很疲倦,但仍旧睁开眼,道:“这等人物的路数我是看不懂的,否则当年也不会被人暗害。”
老夫妻不说话了,只是当打开那一袋子吃食,两人顿时红了眼眶。
这是他们当年最喜欢的酥风糕点,老夫喜欢绿豆味,老妻喜欢红薯味,当年那些学生都了然,这人是用心了。
可看着又像是很随意的事情。
多可怕的人啊,轻而易举就可以折服人。
两夫妻吃着许多年都没吃过的糕点,爬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笑容,好像已经很满意了,可他们没想到许青珂在距离他们屋子不远不近的巷子口遇到了刺杀。
这刺杀有些强烈,但对方只是一人而已,跟阿青却是五五开,在雨下打斗酣畅,直到对方跟阿青都见了血。
退了。
阿青走到许青珂边上,许青珂看了眼他手臂上的血,微微皱眉,淡淡说了一句只有阿青听得到的话。
“你什么时候得罪姜信了?”
阿青错愕,是姜信的人?
那人怎派人刺杀公子!莫不是因爱生恨,求而不得所以痛下杀手......
许青珂会观人心,一看他的眼神表情就懂了。
可她没说什么,附近有不少探子在看。
云家的,枫阳侯府的,还有血牙的。
但姜信做这安排肯定是做给蜀王看的......按照情报,此人已经回了晋国,但他若是要将言士郎,严松跟月灵宫的事情收尾,以至于自己的身份不至于暴露而影响日后的谋划,就必须找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比如.....
许青珂心中有思量,暗道这人有些烦,很多计划会跟她的交叉,虽不至于影响太大,但她不喜跟对方牵扯上。
有种纠缠不清的感觉。
但若说威胁,似乎在淡化,又像是在隐藏。
——假如对方回国,就看他日后会不会闷大招查她老底,若是对方这次其实并未回国,而是隐藏起来,她就得担心对方会不会还在图谋什么......
《江川河图》可不止一卷,而它们的去向跟月灵宫挂钩,月灵宫又跟白星河牵扯。
他应该已经开始查了。
许青珂指尖摩挲,盘算着。
但很快她知道自己算错了,那人图谋的可不少。
因为上了马车后,阿青递过来一个小纸球。“这是那个刺客发暗器时附上的,公子请看。”
阿青其实有些不甘愿,可还是给了。
许青珂面色淡淡打开看,面色更淡淡了。
上面写了什么呢?就一排字。
——我走了,未免你狼心狗肺将我忘记,我会经常派人刺杀一下你,顺便说下,我再回来第一个一定来找你,等我回来。
许青珂将小纸条烧了。
羊癫脑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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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珂回府,谢临云劝她不用事必躬亲.....许青珂看了他一眼,“我没打算自己动手,倒是你们接下来不用睡觉了,尤其是你。”
谢临云瞧着这个坐在椅子上依旧风姿隽秀眉眼如画的上官,一时无言以对。
这次是蜀王将此事完全交办给御史台,刑部那边是不能插手的,这也意味着牵涉到四州二十多位官员的惊天大案只能由御史台独立完成,这对于整个御史台而言都是巨大的挑战。
御史台加班加点的时候,三皇子跟云家那儿也是乌云压顶。
但肯定也在思虑对策。
谢临云正安排人在调出那些官员的档案,等抓捕到的那些官员一到邯炀就要高强度审讯,现在当然要多准备一些。
不过人的能力发挥首先跟自己的潜力值有关,要如何发挥潜力值就需要有人带领或者压榨了。
在许青珂这种段数的人手底下工作,委实对原本懒惰迂腐的御史台之人是个巨大的挑战。
挑不过的人都已经被她直接出局了,留下来的每经过一个案子都在成长一次,此时此刻,他们的效率比许青珂没来之前何止是十倍之增。
她甚至都不用来这里坐镇看着了。
谢临云代理主持,看着这些官员井井有条忙碌,心中不可谓感慨的,一如前几日他回家见了一会祖父,对方当时复杂的表情。
——他的判断错了,那位许青珂并非狂妄而易折的流星人物,而是灼灼而生的骄阳。
谢临云翻着卷宗,不自觉却瞧向桌子上笔墨纸砚,这里是许青珂的书房,但跟任何上官都不一样,她没有在这里留下自己的任何墨宝,一切都干净剔透,东西也不多,空气里只有风的清冽跟书的清香,再无其他。
终究是缺了一个人。
他忽然这么想,莫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