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王家住着一家三代,共五口人。王老丈,王老太,大儿子,大儿媳,小孙女。
搬家之时,罗衣与王家人打过几次照面,也说过几句话。正式拜访,这是头一回。
她带着儿子女儿敲开王家的门,进去拜见。
王老太和大儿媳周氏招待了她。
“我名秀娘,这是我儿子于有才,女儿于小婉。”罗衣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说道,“唤婆婆,婶婶。”
于有才和小婉乖巧地唤道:“婆婆,婶婶。”
王老太和周氏都打量着两个孩子。
只见大的那个,穿着整洁,眼神清明,只是稍显局促,显得腼腆了。
小的那个,生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脸蛋长得极好,是个标致的美人胚子。她年纪小些,倒似不知道局促,叫了人之后,眼睛就乱转,好像在找什么。
王老太和周氏都笑着点头:“两个孩子生得真好。”
罗衣便笑道:“小的这个生得更好些,大的这个只能算周正。”
王老太和周氏只是客套一句,没想到她当真了,还正儿八经地点评起来。
王老太年纪大,撑得住。周氏却是个年轻妇人,比秀娘还小几岁,当下就没撑住,“扑哧”笑出来。
被王老太瞪了一眼,忙止了笑,说道:“要我说,两个孩子都生得很好。”
于有才被罗衣当着外人的面说“只能算周正”,很有些羞愧,当时就低下头去。周氏弥补,他也没好意思抬起头。
只听罗衣又道:“我是个实诚人,素来是实话实说。我大儿子就是模样不出挑,有什么说不得的?但我儿子有一样出挑,他心思细,又体贴,但凡我想做点什么,不待动手呢,他就抢先把活揽了过去。”
其实罗衣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是来到新地方,要融入到新的环境中,和邻居们打好关系,便滔滔不绝地夸起自己的孩子来。
她也不狠夸,只捡出几样于有才做过的事,比如总是不等她动手,自己就把衣服洗了,把家务做了,极为体贴母亲。妹妹活泼好动得过头了,他便管教她,很有做兄长的担当。
她每件事都说到实处,叫人听了便不觉信了。再看于有才羞得满脸通红的样子,王老太和周氏都夸赞起来:“有才是个好孩子。”
小婉听得大人们说话,很是没趣,她是冲着漂亮的姐姐来的,等得急了,便直摇罗衣的手。
王老太和周氏也早都注意到她的神情,便笑着问道:“小婉这是怎么了?着急什么呢?”
小婉不好意思说,缩在罗衣的身后,只探出半张脸,瞧着王老太和周氏。
王老太和周氏都觉得有趣,也不见怪,就对罗衣道:“你问问你小女儿,这是怎么了?看着很着急的样子。”
“说来惭愧。”罗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来之前,我对她说,隔壁王家有个漂亮的姐姐,她心慕得不行,催着我要来找姐姐。”
王老太听她夸自己小孙女,很高兴。周氏也很高兴,说道:“原来是为着这个?我叫小卉出来。”
起身往里间去了。
王老太便解释:“小卉最近学着描花样,上午描坏了一个,她又是个倔脾气,自己跟自己赌气,连午饭也不肯吃,非要描好了才出来。”
“这么小,就开始描花样子了?”罗衣惊讶地问道。
王老太扬起下巴,口里埋怨道:“还不是她爹娘?膝下就她一个,宝贝得什么似的,非要教出个才女来,好日后嫁个好夫家,我劝也不听。”
她口里埋怨着,但脸上却是满满的骄傲。
罗衣便佩服地道:“也是孩子争气,五岁就静得下心来。像我家这个,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皮,猴儿一样。”
王老太便朝小婉看过去,就见小婉仰头看着她,极认真地听她说话,眼睛亮晶晶的,好似很仰慕的样子,顿时失笑,看向罗衣道:“哪里皮了?我看乖巧得很。”
正说着话,小卉出来了。
她是个瓜子脸的小美人儿,双眸盈盈,虽然小小年纪,已经看得出几分娴静温婉的模样。
只是眼里有些燥气,大约是花样没描好就被叫出来的缘故。
她被周氏牵着,走到罗衣的跟前,很有礼貌地唤道:“大娘。”又看向于有才,“于家哥哥。”然后看向小婉,“于家妹妹。”
小婉有些着急,等她话一落,就立刻叫道:“姐姐。”
顿了顿,“姐姐,你真好看。”
小卉一呆。
就听小婉紧接着又道:“姐姐聪明伶俐。”
“姐姐机智勇敢。”
“姐姐漂亮可爱。”
“姐姐真好。”
她一连串的夸奖话说出来,直是听得小卉目瞪口呆。
王老太和周氏也呆住了,随即“扑哧”笑出来。周氏年轻,性子活泼,笑得前仰后合。
于有才黑了脸,直瞪小婉,嫌她傻气。
罗衣也好笑,解释道:“她之前不爱说话,我逗她说话,就教了她几个词。”说到这里,她一脸的后怕和庆幸,“亏得我教得都是夸人的,要不然今天可就得罪人了。”
周氏笑得更厉害了,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她一边笑着,一边推了推小卉:“妹妹喜欢你,你带妹妹去玩吧。”
小卉五岁多了,很明白这几个词的意思。她见小婉长得漂亮可爱,又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瞧,眼看着是很喜欢自己,就也高兴起来。走过来牵了她的手,道:“我给你看我的花样子。”
小婉立刻跟她去了,头也没回,显然把娘和哥哥都忘在脑后。
王老太和周氏笑得更厉害了,道:“哪天我们小卉一招手,你家小婉就改姓王了。”
罗衣只好苦笑。
大人们说着话,于有才站在旁边就有些尴尬了,周氏直接对他一挥手:“你进去看着妹妹们。”
于有才连忙点头,跟进了里间。
大人们才又说起话来。
周氏就问罗衣:“你们从哪里来?”
“从江城来的。”罗衣答道。
周氏便又问:“怎么不见大哥?”
她说的大哥,是指秀娘的男人,两个孩子的父亲。
罗衣微微垂眼,口吻淡淡:“他走了。”
“这……”周氏顿时有些尴尬,“你,你节哀。”
她以为于大年死了。
罗衣转瞬间抬起头,笑着道:“他走了也好。在家的时候,每天对我们娘仨非打即骂,我之前给儿子准备的拜师礼都被他拿去卖了换酒钱。后来得罪了人,就跑了,把我们娘仨丢下来。”
原来没死,周氏顿时明白过来,随即气得骂道:“什么混账男人!”
“我们娘仨等了他许久,他连封信也不知道写回来,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么样。”罗衣又淡淡地道。
一个年轻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背井离乡来到延州,还有余钱买座院子……这其中必然有些古怪,王老太和周氏都没有全信,但毕竟交情浅,不好多问,便揭过了去,捡着一些闲话说起来。
不管怎么样,日久见人心。
直到里间传来一点动静,像是什么摔了。
三人忙站起来,往里间走去。
就见凳子歪倒在地上,小婉也摔在地上,旁边是散落的纸和泼洒的墨。
再旁边,是一脸伤心难过的小卉。
于有才一边扶妹妹,一边对小卉道歉:“对不住,我没扶好妹妹,弄坏了你的花样子。”
小卉的个头矮,她平时描花样子的时候,脚下都踩着一个绣墩,才够得着桌子。小婉更矮,她要看,就得踩着凳子才行。
但她年纪小,踩也踩不稳,尤其伸手去碰什么的时候,一下子就歪倒了。恰时于有才分神看别的地方,就没注意,导致小婉摔倒的时候没扶住,而小婉双手乱抓一气,把砚台抓翻了,墨汁洒得到处都是。
小婉被于有才扶起来后,哭也不敢哭,眼里含着一泡泪,害怕地看着小卉。
小卉心疼自己的花样子,又碍于主人家的面子,不好训斥她,又心疼又生气,憋着一泡泪,看也不看她。
大人们进来时,就看到这幅情景。
“小婉摔坏没?”周氏率先走到小婉跟前,拍了拍她身上,关切地问道。
小婉摇头。
她急急扭头,去找罗衣。待看到罗衣,她眼里的泪一下子涌出来,又不敢哭,只低低叫了一声:“娘。”
罗衣牵着她,走到小卉的跟前,蹲下去,说道:“给姐姐道歉。说,‘姐姐,对不起’。”
小婉刚才吓到了,一句话也不敢说,这时被罗衣引着,就小声说道:“姐姐,对不起。”
小卉不想看她,低着头,直掉泪。
“你说,‘姐姐,对不起,毁了你心爱的东西,都是我的错’。”罗衣继续道。
这时王老太和周氏都过来劝:“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当这样。”
“就是,不是什么珍贵的花样子,小孩子学东西,哪舍得给她要紧的东西?不过是玩罢了。”
小卉听了,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一句话也不说。
罗衣便道:“不管值钱不值钱,小卉是很珍爱这些的,小婉弄坏了她的东西,伤了她的心,就是小婉的错,做错事就要道歉。”她看向小婉,又教了她一遍。
小婉便道:“姐姐,对不起,毁了你心爱的东西,都是我的错。”
她眼泪大颗大颗的掉,显然知道自己搞砸了什么。
小卉不想看她哭,损失花样子的又不是她,她哭什么哭?但她道歉了,又是很认真的道歉,让她不好说什么,何况周氏还在一旁劝。
“算了。”她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道,声音仍然难掩难过。
罗衣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被墨汁溅上的花样子,隐约能看出来各色花卉。
出了这事,罗衣便不好久留,再次道了歉,便带着两个孩子回去了。
回到家,于有才便愧疚地道:“都是我不好,没看好妹妹。”
罗衣摇摇头,关上门后,对小婉道:“哥哥维护你,替你跟小卉姐姐道歉,你不谢谢哥哥吗?”
“谢谢哥哥。”小婉低声道。
她实在难过极了,眼泪掉个不停,却又不是之前那种哇哇大哭,竟有些默默地哭。
看得于有才很揪心,哄她说:“哥哥带你骑大马,好不好?”
小婉摇头。
于有才又用别的哄她:“哥哥带你爬树?”
小婉仍然摇头。
不管于有才说什么,她都兴致缺缺。
哄不好她,于有才很无奈,求助地看向罗衣。
“你带着妹妹在家,我出门一趟。”罗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