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兽鸣幽幽咽咽,在妙昆山中徘徊,像一阙悲伤的歌谣。季遥歌赶到时,玄寰已经站在兽穴中送别雄猊。这些日子以来他多半在山里勘探,雄猊弥留之际,他被小猊咬着衣角拽进了洞中。小猊大约是要他救雄猊,可即便强大如玄寰,他亦有力所不逮之时。
洞里光线黯淡,玄寰背光而站,身上穿着墨青短袍,头发在头上紧紧绾成髻,后颈修长,背影寂寥。他像个从神坛上走下来的谪仙,张扬的、霸道的、冷漠的面具都归还尘俗。恍惚间,季遥歌觉得他就像那只倒在地上长眠的猊兽,山峦般的身躯再不能站起,心头莫名被针扎过般痛,血腥味似乎在喉间翻滚了一下。
“来了?”玄寰闻得动静,转身轻道。
季遥歌悄声上前,看着伏在雄兽身边的雌猊,它一遍又一遍地用头去蹭雄猊的脖颈,亲昵而哀伤。小猊就静静趴在两只猊兽前面,眼眸湿漉漉。谁也没有打扰它们最后的时光,许久之后,雌猊站起,最后蹭一下雄猊的额头,喉间发出沉沉的兽吼,地面开始震颤,很快雄猊身体下的地面出现塌陷,底下是暗红的岩浆,顷刻间就把雄猊吞噬。
兽类的葬礼,简单而绝决。
雌兽的鸣声久久未停,小猊便随其低声吼着,季遥歌见状,龙魂荡出,化一缕绵长的龙吟。雌猊闻得龙吟,却是一振,转身俯拜在她面前,发出兽音。
“多谢吾王相送。”
能得万兽之王相送,这是属于兽族至高无上的荣耀。
季遥歌点点头,那厢小猊飞扑而来,呜呜咽咽地绕着她转,雌猊看了小猊良久,并没起身,只道:“此番多蒙吾王相助,我愿拜吾王为主,听凭差遣。”
她闻言一愣,想起那年在昆都听到那只雌猊唤自己“吾主”。
想了想,她开口:“你真愿奉我为主?”
“我以兽魂起誓,我愿意。”雌猊垂头。
季遥歌盯着它道:“也好,我便收下你。此番恶斗,你虽损子亡夫,却亦有失当之处。花家人为了救你而来,却因你不分善恶折损十数人,如今我便你命你留在妙昆山处,协助花家人修筑火道,镇守此山,以还此因,也免日后花家后人与你心生怨怼,厮杀报复。地心深处有地火礁岛可供你栖身,你的兽卵也可借地火化解极冰之伤。你可愿意?”
雌兽伏地:“愿意。奉吾主之命,镇守妙昆。”
季遥歌便半蹲下身体,拍拍小猊的脑门:“你是打算留在这里?还是继续跟我走?”小猊的脑袋狠狠一垂,眼皮耸拉着,余光依依不舍地看向雌猊。雌猊忽然发出一声长啸,沉肃威严,转身抱住怀里仍旧是蛋的儿子,冲小猊摇摇头。
还有近一万两千年,小猊才会出生,在这里,它只是误闯进来的过客。
见到未曾谋面的父亲,在他们身边呆了一个月,幼年的遗憾已经被弥补。比起季遥歌,小猊幸福太多,起码它有一对好父母。
小猊湿漉漉的眼眸里缓缓落下泪来,懵懂的心似乎瞬间成长,它回应一声悠长依恋的兽鸣,最后跟着季遥歌离开这个穴洞,奔向遥远而未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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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离开?”两人坐在猊背上,沉默了一会,玄寰才开口问她。
刚才她问小猊那个问题,便代表了她的心。
“我们在剑村呆了一个多月,要打听的已经打听妥当,也该启程了。”美好的时光叫人眷恋,但魂灯的熄灭提醒她必须警惕的未来。
“想好去哪里了?”玄寰坐在她身后,双臂圈起她的腰。
山风猛烈,带着灼热气息,扑得她闷热,后背贴来的冰凉及时消解这股烦躁。
“去仙国看看。这个时候仙国应该还在,我们能够拿到世祖留下的玉简,玉简之上应该留有对付妖楼的办法。还有,楚隐现在是不是已经在虫谷了,如果我们去找他,是不是能够重新开启梵天轮回。”她说得很急,似乎要做的、能够做的事很多很多,总之,他们不该坐以待毙。
后面的人沉默不语,她又道:“我有临仙之力,你通晓万事,还掌握这一万两千年世事的变迁,知道妖楼的惊天秘密,我们能做的事很多……”
她飞快地盘算着,却被他打断:“没用的。”
她一愕,转过头,对上他清澈的眸。
“发生的事情不可逆转,即便我们回到过去,未来所发生的一切,也都基于我们现在这个过去,存在于我们所妄图去改变的所有事情之上,然而我们无法改变的是结果,就像你救下猊兽,救下剑村,结识花喜,才有我们与昆都结缘,进入炉海……你明白吗?这是个循环,不管你要做什么,你所看到的未来都不会改变。”
玄寰抱紧她,尝试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解释时间这个玄妙的问题。
季遥歌自然无法理解,但她还是明白,玄寰试图让她了解,不论她有什么的算,都无法改变未来。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没有时间循环,你我也对付不了妖楼。我在三星挂月阁呆了六千年,我比你更了解妖楼的本事,恐怕你前脚刚踏及仙国外的法阵,后脚他就已经杀到。甚至于,他现在已经在来的路上。”
“所以呢?你是想让我躲起来,一辈子和他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在这里苟延残喘?”她语调渐扬,动了气。
“小蛟,你说的这种日子,我过了三千年。”他一句话让她闭上嘴,“你必须明白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一万两千年后,整个万华的修士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凭什么认为现在的我们有能力对付他?”
季遥歌攥了攥掌中小猊蓬松的毛,道:“我不认为我能对付他,那不如你来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够救你?九盏魂灯只余六盏,你来告诉我,要如何做?”
三卷合一,开启了《溯世书》又如何?回到过去又怎样?她不过是逃到一个不必面对赤秀毁灭的地方,但她仍旧救不了他,救不到赤秀,那这种种变化又有何意义?
玄寰只是抱紧她,唇缓缓印在她发顶,听她喃喃着重复:“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救你?”
那声音,与雌猊如出一辙,一声一声,都砸在他心头。
在这无能为力的争执中,猊兽飞落剑村。剑村今日气氛不同往日,铸炼坊的灰烟竟破天荒没有生起,村中弥漫着紧张气息,平时嘻嘻哈哈的孩童声音也消失不见,只有车轱辘压过村中石道的声响,刀剑法宝被运到花喜洞府门外的空地上堆起,二十来个修士齐齐站在他洞府前,俯首道:“大哥,带我们同去吧。”
花喜沉着一张娃娃脸站在众人前,一语不发,眉头拢得死紧。
这不同以往的气息让季遥歌与玄寰停下争执,从小猊背上跳下,她随手拉住刚刚将一车剑卸下的村民问起来。
村民抹着黝黑的脸,长叹一声低道:“叶上仙发来消息,方都告急,魔修大军已攻到方都百里外的潼山。花大哥打算带足兵器前往驰援,村里的弟兄们不放心,想和他一起去,但大哥死活不同意。”
这话才落,便听花喜抱拳拱手道:“多谢诸位兄弟的好意,花喜铭记于心。不过此去方都凶险万分,我不能拿诸位的性命冒此风险……”话语至此,下面的修士七嘴八舌喊起,都嚷着不怕死,花喜按按手,又道,“大家同生共死数十年,我知道诸位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若搁从前,大家光杆一个,死也就死了。但如今大家在此落地生根,建家立室,若是你们都走了,这小小剑村又由谁来护?你我好不容易才将这村落发展至今,又怎可轻易放弃。再说,区区数十修士对方都而言也只是杯水车薪,怎敌千万大军?不过白白送死。诸位不必多说,我心意已决,方都之行我一人独往,村中之事我已交托花二,你们日后听他吩咐便好。”
语毕,他又再度拱手,下面的修士个个面露痛色,却忽有一人声音响起。
“我二人陪花兄弟同赴方都吧。”
花喜一愕,还没反应就先听到季遥歌的声音。
“玄寰?!”季遥歌已攥住玄寰的衣袖。
方都,方都……那地方藏着他的棺椁尸身,她一直竭力回避的地方,怎料兜兜转转,命运难逃。
“听我说,你我眼下死结,唯方都可解。”玄寰按住她的手。
“我不明白,你有办法?”季遥歌摇摇头。
“有。破局之棋,就在方都。”玄寰断声道,“遥歌,我几时骗过你?再信我一回,我们去方都。”
面对玄寰之眼,季遥歌竟无力拒绝。
是啊,他几时骗过她……
几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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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外面一整天,所以码得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