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在剑村这段时间,是季遥歌这千年来过得最为惬意的日子。她一直都知道,只要玄寰愿意他会是最好的恋人,但她并没料到,玄寰的好里面还包括了,放下架子,放开胸怀,抛却属于修士的种种束缚,做出些叫人脸红心跳的幼稚举动。
那是在当下会让她觉得蠢,可回头品味时却觉得甜的举动。
同时,也让她觉得年轻,仿佛沉重的岁月在一夕间变轻。
他们的最初,由欲入情,幽精本能的反应让他们品尝到男欢女爱的疯狂迷醉与酣畅淋漓,肉体的欢愉带来极致感受,她曾经觉得这样的关系自在,无谓责任、道德,这只是她沉重的岁月里难得的放纵,也是抛开万物的宣泄,可到了后来,他们反而不太追逐这样单一的感觉。他们似乎与世间男女背道而驰,走了条相反的路。
季遥歌也不太明白,只是看着火光里男人明朗的脸庞出神。
距离他们到剑村已有十余日时间,在妙昆山的浩劫过后,许是否极泰来,剑村来了两个贵客,订走一大批仙剑与矿石,足够村里未来好几年的花销,又恰逢村中剑祭,大悲过后总要有点喜庆才叫人心里有点盼头,故而这一年的剑祭花喜格外看中。
白天是祭典,夜里是庆典,篝火熊熊燃烧,剑村的男男女女围在火旁,饮酒吃肉,载歌载舞。玄寰已被人拉到篝火旁,略显笨拙地跟着人群跳舞。没有丝竹奏出的悠扬乐曲,这里只有刀剑交击而发出声响,像鼓般节奏十足,却又抑扬顿挫,高低起伏,玄寰踏着节奏,很快就掌握要领。他穿剑村人日常的束腰短袍,袖子照旧挽到肘上,头发束得很高,随着他的动作而飞,那舞被他跳得粗犷硬朗充满原始气息,苍白无色的脸被火光染成橘红,是生机勃勃的模样,好似体温又回归一般。
“你们感情很好。”花喜敬了季遥歌一杯酒,看着她唇边隐约笑意有些感慨。
季遥歌“唔”了声,饮尽杯酒,没否认也没承认,花喜今晚喝了许多酒,眼里浮出醉意,道:“真羡慕你们,我也想我媳妇了。”
季遥歌有些意外,她与花喜虽然相谈甚深,他却从没提及自己的私事,她以为他独身一人,却不想他已有眷侣。
“怎么?你意外?”花喜忽哈哈一笑,谈及妻子,他目光变得温柔,“我和她已经结礼百年,她修为比我高,身份也比我高,也不晓得她看中我什么。”
季遥歌看着人群中的玄寰,笑道:“看中你这个人呗。”
“大概吧。我无意间救过她一次,结果被她缠上。她那时说我天赋异禀,是修行的好材料,死活要收我为徒,我没同意,还很讨厌她。其实她也就比我长了五十年,却说要收为我徒,可笑至极。我当然没同意,她也不放过我,总是跟着,给我使绊子,却也帮我,就这么帮着帮着,我把她给办了!”花喜说的时候,眼中星光璀璨。
万华对花家这位老祖的妻子着墨不多,记载中她是个特别温柔的女人,陪伴了花喜很久,亦帮他度过无数难关,直到离开。至于这离别是飞升还是陨落,史册并无记载,甚至连她的名讳都不曾提及,季遥歌只知在她走后,这位被后世尊为剑尊的铸剑大宗师身边再也没出现过任何女人,他用余生怀念他的妻子,直到终结。
季遥歌跟着笑起来,他虽未详细描绘旧事,可眼角眉梢俱是甜蜜,想来也是段缠绵悱恻的故事,才会让他在回忆时如此高兴,她不禁去想,她的生命中有哪些值得回味的记忆?
“那她人呢?怎么不在剑村?”酒饮得多,心弦也跟着放松,季遥歌随口问起。
花喜一黯,道:“她回娘家了。外面不太平,仙魔混战,她要回去帮助娘家人,我则留在这里替她督造一批武器。哦对了,还没与你说起她是谁吧?她叫叶棠,是衍州方都城主的女儿。”
季遥歌的酒意因为“方都”这两字刹那间清醒。
现实再一次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将她与方都串在一起,她张了张嘴,没有问出什么话来。篝火火苗闪动,跳舞的人群一阵轰闹,爱慕玄寰的姑娘仍旧大胆炽烈,不在乎玄寰的拒绝,挨到他身侧邀舞,玄寰便推开她,踩着节奏踏到季遥歌跟前,季遥歌甚至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拉入人群。
“你再不出来,我就要叫别的女人吞了。”玄寰与她咬耳朵,声音喑哑撩人,眼里有要她救命的神色,却无端流淌出风流,自信并且光芒万丈。
“知道吗?你现在像一只求偶的雄孔雀。”季遥歌暂放心事,对上他的眼,毫不客气地调侃。
玄寰耸耸肩:“雌孔雀倒有自知之明。”
“……”作为被求的那只雌孔雀,季遥歌一时无语。
人群簇拥而舞,旁边有人涌来,似乎想挤到他二人中间,季遥歌哪容这样的事发生,她本也不是扭捏的脾气,既被他拉进人群,便跟着节奏踏歌而舞。这舞并不难学,看久了自然就会,只不过季遥歌跳起来与玄寰的豪放粗犷相反,添了些折腰旋身的动作,跳起来随兴也漂亮,似烟似雾似藤萝,妩媚撩人。
旁边的人皆退开,只看二人跳舞。
火光熠熠,她的手摩挲过他的胸膛,轻声道:“谁敢吞你?我是不让的。”
纵然情爱未明,不过源自本能的占有欲还是占了上风,面对四周觊觎他的目光,她霸道宣誓。
他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玄寰笑开,攥了她的手腕,拔步拉她跑出人群,跑出那些对她同样觊觎,带着窥探与思慕的目光。
那一晚,他们在五狱塔的塔顶度过,她枕在他手臂上望星空。
万年前的星空,与万年后没有太大差别,却因为身边的人而分外璀璨。
“玄寰,你做这些,是希望我爱上你吗?”她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玄寰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却反问她:“那么,你喜欢我做的这些事吗?”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点头,他便又道:“我也喜欢。”说着,他亲亲她的额头,这吻很冰凉,却也透心的甜。
“我只是尝试去当一个凡人,学着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我想做的事,然后我发现,当时间有限、能力有限的情况下,我能够获得的喜悦是成倍的。”玄寰平静分析,口吻像是完成一项实验。
凡人之所以爱恨强烈,是因为生命有限,而在这有限的时间内贪求太多,求而不得的痛苦,亦或是得偿所愿的喜悦,便成倍放大,浓烈而纯粹,其实修士也一样,有各种各样的欲望,这要修仙界被称作心魔,可所谓心魔,也不过是人世间的种种求而不得在漫长岁月里积淀而下的痛苦。
世人觉得修士无欲无求,清心淡泊,其实不过是漫长的寿元冲淡了欲望,也冲淡了爱恨,就如同在一杯水里滴下一滴酒,与在一个湖泊里滴下一滴酒,一个浓烈一个平淡,可前者一饮而尽,跟着时光消逝,后者却在漫长时光中一滴又一滴积淀,最终化作满湖烈酒。
他本以为他有很充足的时间等待她长成,接受他的感情,亦或得到新的感情,不论哪个结果,他都能坦然接受,但如今他发现,因为对时间太过依赖,他和她错过了太多本来唾手可得的欢喜,这是源自修士的自信,却也是致命弱点,直到现在,他没有时间去等待,而过往却那么浅淡,以至于他回忆起来除了一场场生死过境时浓烈的情绪外,他们之间并没多少值得回味的细节。
他们的时间与精力,大多消耗在感情以外的地方,未能好好体会一段美好的感情所能带来的喜悦与感悟。
现在,他们回到过去,抛开万般牵念,在他最后的时光里,他想领略这一场美好,也想竭尽所能让她感悟这份美好——不是为了让她爱上他,而仅仅只是让她感受到美好。
她的一生太过沉重,她学会放下,却不知如何放松,像永远扯紧的弦。顾行知本该教会她人生中第一份美好,可却又因为他,她先是放逐幽精,后来彻底失去。其实她并不明白,她魂魄中新的幽精虽然已经生根,却一直不能成长,不是因为她不够悟力,是因为那根深蒂固的恐惧。她曾放逐过幽精,她曾厌弃过爱情,可她也曾拥有最纯粹的幽精,这是矛盾的存在,而她一直在抗拒这矛盾重新出现,新的幽精,其实仍旧被她牢牢压抑着。
他只是希望她能好好感受这些美好,放下她根深蒂固的恐惧,这大概是他如今能够教给她的最后一件事。
当然,他亦有私心,他希望日后她回忆起来,他们之间不是只有没完没了的生死厮杀与阴谋诡计,还存在一些值得回味的甜蜜——不是肉体上的,而是源于心灵。
“小蛟,你不必因为无法回应而心存愧疚,你要知道,我为你做的每件事,我同样能够收获喜悦,我也在为自己付出。感情这东西,本质上应该是美好的,这也是我最近刚刚发现的,而我只想告诉你,喜欢你是件愉快的事。”他浅浅地笑,并不求她茅塞顿开,只盼这些涓涓细流能化去她长久的恐惧。
季遥歌似懂非懂,但不可否认,这段时间她确实很愉快。
“谢谢。”她趴在他胸膛上,似乎听到他再也不会跃动的心跳声。
这一生,他扮演了她生命中太多角色,老师、朋友、伙伴、情人、知己……除了他,她余生怕再难遇见这样的男人,而即便出现更好更优秀的男人,也都不能取代玄寰在她心中地位。
关于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而她的愉悦,在发现五狱塔那九盏魂灯已经熄了三盏时,宣告完结。
那时,他们已经在剑村呆了近一个月,玄寰正为剑村勘探妙昆山,打算替他们画一张火道图。
平静的日子并不枯燥,她甚至觉得可以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但显然命运并不准备放过他们。她以为魂灯不会熄灭,直到面对剩下的六盏灯,她才终于领会玄寰说的,有限的时间与有限的能力,意味着什么。
她从来不曾逃避过任何事,这却是她有生以来唯一想要逃避的。
他们终究要面对竭力逃避的未来。
这未来发生在过去。
初夏降临,花至荼蘼,桃杏棠梨俱谢,妙昆山深处传来悲伤兽鸣,雄猊在重伤后的第三十八天死去,花喜也在那一天接到叶棠的求援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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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