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视线随着高度的降低而一点点撕开雾色,五人沿着蜿蜒的龙阶走下深渊。龙阶绵长,也不知道走了多少级,只知离入口越来越远,抬头时祭台的入口已被化不开的青雾遮掩得像一轮巨大圆月,而渊内灵气冲腾而上,却是浓郁纯粹,比起灵海毫不逊色,不时有化作龙形的灵气游升而上,被他们指尖一触即散。
这段路季遥歌走得有些心不在焉——对长夷她感情并不深,十三年的蛟族生活在千年寿元间只如沧海蜉蝣,那些回忆曾也许曾带来不甘怨恨,可她在人世历炼两百多年,所体味到的种种悲苦,可能都远胜这十三年蜉蝣,时日一久,慢慢也就淡去。
作为修士,享有漫长寿元的同时,许多感情也被时光冲淡。
只是她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以局外人的身份面对长夷。她是季遥歌,不再是长夷的女儿。
“祭台下是你们蛟族的潜渊,亦是蛟族收藏重宝之地,除却金蛟血脉,无人能启。蛟族大劫前,你父亲曾给我传讯,言及你母亲为了化蛟而盗取蛟族秘宝仙龙内丹,吞噬之后化作蛟魔,已被囚在潜渊之下。当时他可能意识到蛟族面临一场大劫,除了告诉我你母亲被囚原因外,还曾打算将你托付于我。”
慈莲在前面边走边说,语气因为回忆而愈发温柔,脑后银发微拂。季遥歌隔着原风晚的肩头望他,露出几分讶异。
“蛟兽为王,历来不与人修通婚,族中也没出过异族王妃,当年你父亲与长夷结礼本就受族中反对,即便结礼族人对长夷亦是不喜。你父亲那时在讯中与我说,说你半蛟之躯在恶水河过得并不好,蛟族因为你母亲的身份对你多有排挤,而长夷又私盗内丹犯下蛟族大罪,被永囚潜渊,你有这样的母亲,以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原想让我将你带走,待你成年有金蛟之力后再带回蛟族。不巧那时我正逢闭关紧要关头,本打算出关后前往恶水接你,不料待我出关,蛟族已举族覆灭,你也失去踪迹。”
慈莲对此事愧疚多年,便转头看去,却见原风晚只是垂头看着渊内,眉间是不以为意之色,倒是季遥歌的目光越过她与他撞在一起。他颌首微笑,目色间的温柔充满善意,季遥歌似乎突然间就明白花家的小姑姑为何愿意为他放弃所有。
“哇!”胡小六忽然低声惊叹,双眼盯着渊壁上横生出的无数晶簇不放。
行至半渊,已能看到潜渊四壁俱是深浅不一的紫色晶簇,一丛丛一簇簇,十分美丽,其间偶尔挂有玉石珠串等物,皆散发出莹亮光芒,浓郁灵气涌来,化作青雾。
“这是蛟族的藏宝所在,底下更多。”慈莲对胡小六孩子气的举动抱以一笑,很快又沉了声,“仙龙内丹乃是蛟族圣物,为始祖龙所留内丹,其内蕴含原龙仙力,可助蛟族鳞蜕及化龙。于人修而言,此物所含仙力巨大,有融骨再铸之能,传说确能让人拥有蛟族至罡至强的躯壳,然而其中痛苦却也非常人可受。长夷就是擅自吞食此仙龙内丹以至化身为蛟,可惜她元神未坚,无法完成蜕躯全程,于是成了现下这半人半蛟的模样,并且再也化不回去。”
随着慈莲缓慢而沉重的叙述,几人已能窥得渊下景象。胡小六与原风晚倒抽口气,便是季遥歌已见多识广,面对这渊内之景也不免失神。渊下晶簇遍布,深深浅浅的紫色棱面折出深邃光芒,一道细长暗河流经其间,河水浮金无数,是这万年间金蛟鳞蜕后所留下的金鳞沙化沉淀,暗河两侧散落着无数晶石灵玉,越往里越是堆积如山。
季遥歌发誓她修仙到现在,可从没见过如此庞大的灵玉和晶石藏量,难怪在上面的时候会有媲美灵海的灵气冲腾而上。眼前这些灵玉无论从数量还是从品质来说,都是万华绝佳,更别提那些五颜六色的晶石丹核,仿如不要钱般散落各处,此外还有各种仙草灵果夹杂其间,河两侧更是生有许多奇花异草,叫人看后瞠目结舌。
这些东西虽说是未经打磨炼制的原材,却无一不是天材地宝,那些灵玉的储量更是骇人,难怪人家说蛟龙喜好藏宝,这样惊天的财富,别说普通修士,就算倾十个万仞山的力量,也拿不出来。
“这……这些……”原风晚已是满目惊喜,话不成句。
“蛟族如今就剩你一个,况且你原也是金蛟之身,离梵的亲女,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慈莲回头弯眸温言,满目溺色,慈爱如父如叔。
“我的?都是我的吗?”原风晚已被眼前宝物迷晕眼,连季遥歌也顾不上,指着自己的鼻头,把自己当成真正的白韵。
“自然。”慈莲迈下最后一级石阶,踏上暗河旁的碎晶道,“你看的只是普通货色,应该还有更好东西在后头收着。”
原风晚只觉得心脏已怦跳不止,她本就为蛟族藏宝而来,不想此行竟如此顺利,若能将这些宝物带回鬼域,再夺得那枚仙龙内丹,那么……那么他们便再也无需惧怕忌惮萧无珩,地阳宗便能重现昔日威风,父母之仇亦能得报。如此想着,她不禁喜形于色,仿若这些东西已唾手可得。
“你真不打算……”元还却在季遥歌耳边一语。
季遥歌挥手打断他的言语,似笑非笑的神情化作成竹在胸的笑,低声半嘲道:“不急。她能拿走的,只有我不要的。而我不想给她的,她一丝一毫也休想从我手中抢去。且先看着。”
她做事素来自有打算,元还便不再多言,只与其一起跟在慈莲身后迈到地面。
五人已下达渊底,又往内行出数步,青雾渐散,渊内光华四绽,众人先瞧见一段缓慢游在紫色晶簇之间的蛟躯,其上密覆的银鳞折闪迷光,似璀璨夺目的银练,可蛟尾处却被一段暗红铁桩牢牢钉在地面。这银蛟所在之处,还有堆积如山的宝贝,比起进来时所见更加庞大,光芒夺目。
众人又往前几步,便见到这只银蛟完整模样。
巨大的银蛟盘在晶簇之上,直立而起时比常上大上十数倍,她半身为人,蛟鳞只到腰际便化作人身,肌肤因久未见天光而白得异常,身上有薄纱裹体,长发垂覆如瀑,蜿蜒迤地,半拢着一张倾城绝世的脸庞。在这满目紫色间美到妖异,震撼人心。
长眉如烟,双眸凝露,鼻山唇满,无一处不精致,与白韵有着七成相似,可就算是白韵,也比不上长夷之美。
几人久不作声,只仰头望着她。她在晶簇间漫无目的地游移,无法脱离钉在身上的束缚,听到动静也只是迟钝缓慢地低下眼眸看向来人,那目光十分茫然,是久经禁锢才有的迷茫,在她这张绝色无双的脸上化作无辜,看起来倒充满迷惑人心的媚惑。
与其说她像蛟,倒不如说她像蛇。
季遥歌攥了攥拳,很快松开,默不作声地看着存于记忆中的人。长夷的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掠过,并没露出第二种表情,甚至在看到原风晚时也没多逗留一眼。季遥歌最是明白禁锢的可怕,而长夷在这里被囚禁了千年,心志恐怕早已崩溃。
“蛟族长老与你父亲商议之后,决定将她永囚此渊看守秘宝,以作惩罚。这始祖龙飞升之巢,若无金蛟血脉,即便天地毁灭外人也打不开这里的门。蛟族覆灭后,就再也没人可以进入此地,谁都找不到长夷。她吞噬仙龙内丹,不老不死,寿元恒长,却被那根锁龙钉钉在这里,永世不得自由。”慈莲轻叹一声。
“锁龙钉以龙髓炼成,一端与她脊骨相融,若是打断则脊骨寸断;另一端打入地心,无法拔除,是蛟族最残忍的刑具。”元还随后解释起来,右掌张开,将季遥歌微蜷的拳头纳内掌心。
感受到他无声的温柔,季遥歌浅浅一笑,目光依旧澄明。
“她化蛟失败,神志已溃,又被囚禁千年,我瞧她这模样,怕是认不得人。”慈莲点了点头,朝原风晚道,“你有什么要问她的,现在可以试试。”见她有些迟疑,他便又拍拍她的肩,“那是你的母亲,你且过去看看可否唤醒她,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原风晚哪里有什么要问的,不过冲着蛟族秘宝与仙龙内丹而来,闻言刚季遥歌仍是不言不语的模样,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背着众人眼珠四下转动,在心中急思夺宝与脱身之法,步伐不知不觉迈过长夷身前的一丛暗沉晶簇圈。
异/变骤起。
四周传来隆隆震响,渊顶的天光却突然一暗,祭台上的入口再度合拢,将五人困在渊内,长夷的神色亦是一改,双眸闪现噬血红光,凶狞盯着众人。众皆惊诧,原风晚也收回脚,一起退出数步,骇然发现一道道黑影从遍布潜渊的紫晶簇内浮升而出,强悍而暴戾的气息瞬间试卷全渊。
“这是什么?”胡小六吓道。
季遥歌还不及回答,便闻得这些黑影齐发龙啸,一时之间,宛若数百蛟龙在这深渊内齐啸,悠远嘹亮的龙吟在深渊回荡,久未平息,如鼓如雷,震得众人耳中生疼,连脏脉都跟着擂动,仿佛要炸裂一般。修为稍浅的原风晚和胡小六已然承受不住,幸而慈莲以力护住原风晚的元神,而胡小六则由元还出手,方挺过这阵声势浩大的龙吟。
“这是蛟魂。”季遥歌待龙吟渐歇,方调整气息开口。
四周的黑影已化身人形,浅淡透明的魂体集中到长夷身前,黑压压一片沉沉盯着季遥歌等人。
“吾等乃镇守潜渊蛟魂,在此守宝万年。奉仙龙之命,潜渊秘境,非金蛟者擅入死!”蛟魂成军,正前一位眉眼威肃的魁梧魂体开口,声如闷雷,带着肃杀之势看向众人。
原风晚眼珠一转,飞快冲到众人身前,此时不再顾及季遥歌,仰头朝那蛟魂古将道:“我,我是金蛟!”
“尔既是金蛟,怎么不知,入潜渊需化蛟形!”蛟魂古将怒喝一声。
一道罡烈龙息喷向五人,将慈莲、季遥歌等人刮向后方。慈莲恐原风晚出事,不由道:“韵儿,先回来。”
原风晚满眼早就只剩这蛟渊重宝,哪里理会慈莲之言,咬牙催发体内蛟力。季遥歌遥遥望去,只见“白韵”裸露在外的皮肤金鳞蔓延,很快便往脸上爬去,双腿融合,身体渐渐化作蛟形,身上衣裙被撕得粉破,不过须臾瞬间,便已化作一只小金蛟浮在众人眼前。
“居然学会化形了,看来这两年谢冷月没有亏待她。”季遥歌见状不过抱以冷笑。
那厢蛟魂古将已经开口:“果是蛟皇后裔。”
小金蛟飞到魂军面前,居高临下,仿若正是这蛟城之主,气势滔天,蛟尾一甩,看着季遥歌、元还等人,扬声道:“他们乃我大敌,胁迫我闯入潜渊欲夺我蛟族秘宝,你们还不速速将他们擒杀!”
一语落地,慈莲色变,眉头紧蹙,疑惑道:“韵儿?!”
原风晚哪里理会这些,好不容易才得这夺宝脱身机会,又能借此将季遥歌杀死,她怎舍错过?
“擅闯潜渊者死!给我杀了他们!”她话中带笑,笑中带着恨意与痛快。
蛟魂大军目露凶光,已如利刃盯向季遥歌几人。
季遥歌不过一声嘲笑:“愚蠢!”又见慈莲惊怒不定,意欲上前,便伸手拦在他身前,只道——
“慈莲叔叔不必劝她,我本看在‘白韵’皮囊的份上,对她留情三分,她既寻死,便由她去吧。”
慈莲大惑,又听她道:“我才是‘白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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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哈哈,我终于写到这里了,好嗨哟,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