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池搅如煮锅,无数黑雾所化人影愈发挣扎着往外逃,却被血水拉下,满室阴风戾泣,凄嚎不断,仿如炼狱。整池血水如被蒸去水份,浓稠似血泥,一团一团往上冒,顾行知随着不断隆起的血泥越升越高。红衣染作颠狂之色,他苍白脸上唇红如朱,绾齐的发散至眼前,狭幽的目光从发丝间透出,俯望地上的人。
原风晚从地上爬起,在看到这一幕时,能够脱困逃出的喜意便荡然无存,她发疯似地冲向荒池,却一次又一次被荒池外覆盖的浓郁怨气弹回,只能语不成调地叫着他的名字。
修士堕魔,便会心智全失,再无人之七情,无亲无友,无爱无恨,只剩杀戮。
迷乱的眼眸溢出几分痛苦挣扎,与他唇畔所勾笑意截然相反,定定落在季遥歌身上,而那痛苦又像这荒池内无数想要脱离苦海的阴魂怨魄,徒劳无功地挣扎,最后被血水吞噬。那目光藏着顾行知前半生的正直善良,与他所坚持的大道,一千多年的道心,通通都在这挣扎中消融。
那就像是多年以前,被她本我所厌弃的幽精,生生从魂魄中剥离,不再被她接受。
属于过去的顾行知,也正在被他自己放弃,吞噬,一口一口从魂魄中抽离。那个仅管有许多缺点,却不失为一个好师兄,一个好宗主,一个真正没有太多私欲纯为正道的顾行知,在慢慢消失。
若是无她,顾行知也许能够顺顺利利成长为一代宗师,亦或一位侠义修士,当然也可能是个追名逐利的宗主,但起码不会走到堕魔这一步。无论对哪个修士而言,堕魔都是比死更加痛苦的结束。
季遥歌看着被越托越高的顾行知,眼前只剩铺天盖地的红。
“我们得出去,不能留在这里。”耳畔传来元还声音。
“等我一下。”季遥歌转身抽离他的怀抱,纵身飞起,浮在荒池之外,与顾行知平齐。
璀璨星眸在触碰到顾行知目光的瞬间变得柔软,她一语不发,只是望着他。他猩红眼眸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张脸庞——鹅蛋脸,杏仁眼,穿一袭樱粉裙,梳着两把长辫,语笑吟吟叫一声“顾大哥”,赖在他剑尾厚着脸皮说,“因为我喜欢你”,坦荡直接没有犹豫。
那不是现在的季遥歌,也不是原风晚,而是在他记忆深处曾一遍遍回望过的少女。
“小……白……”顾行知迟疑地伸出手,叫的既不是季遥歌,也不是白韵,更不是原风晚,而是早在很多年以前就消散的木头人。
她比季遥歌更纯粹,比原风晚更真实,也比他要坦率,是他前半生唯一所爱。她不是季遥歌,也不是原风晚,她独一无二,却已经死在他手上。
顾行知的指尖在离季遥歌指尖半寸处忽然停下,血色交错的眸中忽有一瞬清明,看着季遥歌摇头苦笑:“你不是她……但还是……谢谢你。”
季遥歌动动唇,正要说些什么,顾行知却厉喝一声:“都出去!”而后他猛然震袖,甩出一道血雾,将荒池池畔的三个人都向外震去。
腥风血雨汹涌而至,将季遥歌刮落地面,被元还接下,一同朝洞外疾飞而去,离开之前,她终于到血池中央隆起的粘稠血泥上,一对倒三角的空洞眼睛正幽幽暗暗地盯向洞外。
甬道山壁上金光淌过,所有符咒骤亮之后完全黯淡,甬道陷入漆黑,只有深处血光如同巨口。季遥歌与元还向外飞掠,原风晚亦被震出,不多时三人都被震出太阴山,回到石碑之下。
没能救回顾行知,季遥歌固然遗憾,但这遗憾很快被冷静取代,他们眼下面临更加紧迫的局势,容不得她分心。太阴山一阵颤动,山体渐渐发红,仿佛要被腹中红光融化,山嘴甬道内透出血光,整条甬道跟着融化。季遥歌眼见原风晚还往甬道内冲,刚要出手,身边已有蛛丝快她一步将原风晚缠个结实。她回头望去,只见元还已经收手把原风晚绑到身边,冲她扬眉。
季遥歌颌首谢他,纵身到原风晚身边,将她连人带丝揪起:“老实一点,等你把我要知道的事都说清楚了,我绝不拦你去死。”语毕也不管原风晚依旧半死不活地叫着顾行知的名字,转而望向一线之隔的光明处,剑光并未往此处聚来,倒是另有一股凌厉剑气正在疾速掠来。
谢冷月将至。
写着“剑渊”二字的碑石碎裂,太阴山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暗夜中发出刺眼红光,很快的山鬼眼睛便发出诡异血光,烙铁似的太阴山又仿佛融化为泥般扭曲变形,渐渐与巨幽融作一体。
巨幽将出。
元还又从袖中喷出一张大网,将原风晚往上一扔,原风晚就如茧般被紧紧缚在蛛网上。
“走了。”元还轻喝出声,拉着季遥歌一同飞落蛛网,太阴山忽然整山拔出地面,像一团无骨肉泥般,整团砸向他们,看似没有刚骨的血泥却带着可怕吸附力,不论何物被粘住,就融进这团血泥之中。
“巨幽无体,集怨而生,能噬天下物,吞噬得越多,力量就越庞大,术法法宝难伤其身。幸而这只巨幽不过三千年,又被人镇于地下,还未成邪,只是浑沌幼兽,还能消灭。”元还操纵蛛网飞在半空,躲避着身后不断粘来的巨幽。
季遥歌手执奉曦,一剑挥落,鬼啸伴着电光同时劈向巨幽,在触及巨幽时却暗光一闪,被那血泥融噬入腹,果然如元还所言,攻击对巨幽无效。
“那要如何对付?”她回身问元还。
元还却不作答,只朝远空看去:“谢冷月来了。”
一点寒光掠来,转眼形成万丈剑光,谢冷月御剑而至,身后浮着数百长剑,掠至太阴山前看到化魔的巨幽,不禁脸色大变,再无半点往日风度,然而很快的,他眸中戾气闪过,断然出令。
“万仞禁地,外人不得擅入!”
他一声令下,太阴山外百丈范围皆被剑气所覆,不仅阻止外人踏入,也阻止里面的人出来。巨大的银光如同半扣在地的圆罩,元还与季遥歌皆被倒扣其中,被巨幽紧追不放。
“果然是你们!”谢冷月隔着剑阵光芒冷眼看着二人被巨幽追逐,慈悲如同被撕开的面具,杀气外泄,“既然放出巨幽,那就用你们给它祭腹。”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此?”元还令蛛网越飞越高,几乎要撞上剑阵方才停下。
季遥歌回望巨幽,邪兽身形似随着吞噬的东西而越变越大,不论是周边的山石树木还是活物生灵,俱能成为其食,像只不知餍足的饿兽。
“我一个人也已绰绰有余。元还,你今日为我剑阵所困,就算是合心修为,也要沦为巨幽之食。”谢冷月的身影藏在云间若隐若现,纵然恨极这两人,语气却也平静,看着二人如同困兽,那丝悲悯似又回来。
“怕人知道你在此地饲养巨幽,所以你只能独自前来?”元还闪避巨幽无差别的攻击,亦不回头对付巨幽,反而与谢冷月扯动嘴皮,“我倒是好奇,若是我们死了,你要如何再收服这只巨幽?若让邪兽逃到万仞山上,你要如何对宗内弟子,对今日齐聚万仞的道友们交代?”
谢冷月心思被他说破,面上也只浮起淡笑:“你操心你们自己便好。这是我宗门内务,不劳阁下关心。”
“是吗?”元还亦随之笑起,虽然面临大敌,可二人仿似把酒言欢一般,并没露出多余心思。
谢冷月垂眸微微勾笑,笑意未歇却突然凝固,他朝后方望去,露出丝惊疑。
元还却忽然转笑为怒,疾喝道:“谢冷月,你举宗之力,灭灵兽夺怨魄以喂之,在太阴山内饲养巨幽邪兽,行此逆天之事,不知意欲何为?今为我二人所窥破,你又借口鬼修侵宗,将我等关在此地,真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我二人诛灭?”
他这段质问声音极大,遥遥传出,说得正气凛然,与先前笑语大不相同,别说谢冷月,就是季遥歌也是一怔,随即马上反应过来。
元还这话不是说给谢冷月听的,是说给谢冷月身后之人。
几道虹光远远掠来,将谢冷月攻得措手不及。其间一道凤鸣嘹亮响起,火红凤影划破长夜,如流火般撕开困住元还与季遥歌的这个剑光罩。
“果然是巨幽邪兽,谢道友,你还想瞒着我等到几时?”
伴着凤鸣而来的,是俞熙婉冰冷的声音。随后而来的还有玉华、浩音等几个大修,就连江尘也在其列,远处山间剑光与火影交闪,显然是剑宗弟子的阻拦被众修破开,剑阵亦被削弱。
元还的蛛网已从被撕裂的豁口中掠出,季遥歌落到他身边,低声问:“你把他们召来的?”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元还将她拉到身畔,二人在夜色里窃窃私语,“谢冷月不是最擅长用这招,六百年前就凭此让啼鱼州覆灭,今天机会来了,你还不小收点利息?”
季遥歌一点便通。谢冷月既是只身前来,又令宗门弟子拦着外客,势必不敢让太阴巨幽曝于人前。今晚情势发展皆出人意料,怕是谢冷月亦未想到,他不过是要原风晚杀了顾行知以炼剑灵,结果却引得顾行知放出巨幽,原本封山捉人又变成要掩人耳目,一波三折,倒是元还握住时机,提前通知俞熙婉等修。
巨幽祸世,他们焉能坐视不理?
邪兽出于太阴,今后不管谢冷月作何解释,他在万华的声威必然大减,那慈悲的假相,不敢说全盘剥落,至少也揭下一块阴祟来。
当真痛快。
“所以你没拦着顾行知?”她小声问道。
“一个人要堕魔,必是万念俱毁,就如你要放弃幽精,外人纵有百般本领,也难干涉人心。不是我不愿出手,而是我无能为力。”许是觉得季遥歌会介意这一点,元还索性解释清楚。
季遥歌深望他一眼,又问:“那你几时通知他们的?怎么我一点都没发现?”
“你和你师兄正纠缠不清,有心思管我?”他却是斜瞪她一眼。
季遥歌想了想,倏然一笑,眼眸澄明,难得没有与他针锋相对,戳破他的心思,反而伸手一勾,轻巧挽住他的手臂,甜腻腻道:“好人儿,你既然费了这么多的心思,不如再帮我个忙?”
一声“好人儿”,二人仿佛回到从前针尖对麦芒却又浓情蜜爱的相互勾引时刻,纵是身后危机重重,似也敌不过这片刻浓情,元还恨不得咬她两口才舒坦,出口却是:“什么忙?”
“帮我把谢老怪制住,我有些话想问他。”季遥歌吟吟笑道。
元还眯了眯眼,也没问她打算问什么,只是道:“尽力而为。”
虽是谦语,却说得自信万分。
※※※※※※※※※※※※※※※※※※※※
多谢昨天大家的回复,我这两天一直头昏脑胀的,好不容易总算把师兄的整个变化写完了。
不晓得写清楚了没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