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还黑青亮泽的长发,到了这会呈现出老朽之色,灰白地散摊在季遥歌手里,被她擎到他眼前。月色下元还神情如常,面色却极为苍白,叫那灰白的发衬出迟暮苍凉,分明还是年轻的脸庞,却有了突兀的沉暮之气。
元还将发从她掌中扫落,又自顾自拢起,拿回发簪轻松绾上,道:“无碍,只是功法问题,等找到他们再与你细说。”人已往前行去。
他没多说什么,季遥歌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可眼下也确非追根究底的时候,追上两步拉住他手臂:“若是有事你别瞒我,我虽然修为不如你,但也能分担一二。”
元还定定看她片刻,嘴角扬起:“多谢。”
余话再无,二人便循着花眠与苏朝笙的方向追去。
夜色深沉,月亮不知几时被薄云遮住,溪水的潺潺声逐渐消失,四周开始起雾,雾虽不浓,却将本就黯淡的月光遮得更加朦胧,山峦树木都成了张牙舞爪般的存在。元还已擎起一枚荧珠,荧珠中封有仙荧,此宝在寻常夜晚能照亮十丈范围,而今却只落在他二人周身一丈范围内,且光线内雾色朦朦,人的视线仿佛被蒙上层白纱,什么都看不真切。
照理莫说有无这荧珠,他们是修士,夜能视物,即便有雾也不该出现这样的情况,虽然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与异常气息,但这地方仍是透着说不出来的怪异。
他们已经走了约一个时辰,因为寻人用的是低飞,脚程比白天快得多,应该离出发点有数十里路,但眼下却已不辨方向,就连铺展的神识,探得的也只是无边无际的雾林。
这是夜晚,白天如何他们便不得知,苏朝笙与花眠二人遇到什么,就更不得知了。
“跟紧些。”元还又叮嘱一句。
季遥歌已经挨在他臂旁,脚边是边走边打瞌睡泡的小奶猊,二人一兽往雾林深处探去。
“这里会不会有法阵?”季遥歌问他。
“不太像法阵,没有发现布阵的痕迹。”元还边走边回答,忽然止步,伸手拦住她。
前头似乎很平静,没有声息,季遥歌却也感受到一股急切而细微的波动,似音非音,一圈圈向外扩张,传到他们这里已经非常微弱。
“鲸音?!”元还听了片刻道。
“你说的是深海极渊里的大鱼?”季遥歌大感诧异。鲸为大鱼,最小者亦有数十丈长,被称鱼之王,伏于深海极渊,怎会在山里出现?
“是。鲸以特殊波动传音,普通人听不到,也不解其意,我因为好奇曾经钻研过,而你有蛟魂,所以我们都能感知。”元还一挥手,让荧珠飞到正前,雾里仍旧一片迷茫。
“可这是山林?鲸是海鱼,为何会在此出现?”
“不知。”元还摇头,正思忖其中可能性,却又见前方白雾中闪起一道紫芒,那紫芒忽明忽暗,闪动极快,“苏朝笙的天巧灯?不好,他们果然出事了,我们快些。”语毕拉着季遥歌朝那紫芒掠去,一边飞一边解释,“天巧灯是她的法宝,其芒可以破障破迷破祟,具镇邪定神之仙力。眼下这光芒闪得如此之频,必有急险。”
二人说话间已逼近天巧灯的光芒所在,雾仍未散,这幽幽夜色中,天巧灯光芒所闪处,却是个亮着白光的洞口,洞内有何谁也看不到,只那频闪的紫芒,仿佛闪在阴阳交界之地,诱惑着前往探险的人。
“她既然动用到天巧灯,便证明这里头必有相当厉害的幻术,也不知蜇伏着什么,你要当心。”元还索性拉住她的手,防止二人走失,齐掠向洞口。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季遥歌只觉得元还一头长发又白了几分,刚才还只是灰白掺杂,如今已半头霜白。
————
看着不远的一段距离,二人却飞了许久才接近,洞口已近在眼前,天巧灯的光芒却似乎远得遥不可及,闪动的频率更快,像摇摇欲坠的天星,召示着主人迫切的心情。
洞口的雾比外界浓厚许多,光线刺眼,可除了闪动的紫芒外,余下一应不可见。元还收起荧珠,与季遥歌并肩步入浓雾中,季遥歌的视线顿时模糊,就连在身边的元还都只剩个模糊人影,若非拽着自己的手温热有力,怕是二人真要走散。
隐隐约约,雾的深处有斗法的啸响传来,鲸音的波动也越发强烈,吸引着二人往深处探去。走了半盏茶功夫,紫芒依旧遥不可及,斗法的声音却渐渐大起来,女人的娇叱也更加清晰。
“苏仙尊的声音。”季遥歌道,“她遇着对手了,情况不太妙。”从传来的响动里,她能听到苏朝笙急喘的声音。苏朝笙化神前期,能当她对手,将她逼到这等田地的,自也是化前期的境界。
“嗯。”元还也已听到,却没急着上前,反而停下脚步。
“怎么?”她问他。
“有些古怪。”元还紧盯前方紫芒闪动处,“不要过去了。”
“可是苏仙尊……”季遥歌奇道。
元还的声音仍是镇定:“天巧灯不灭,她的元神就不会有事,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说着擎起银亮宝物,打入浓雾之中散去。
季遥歌看不清那是何物,才要问他,白雾内却猝不及防闪过黑影。黑影速度极快,看不出是何物,两道暗光从黑影里飞出,森冷无比,朝着二人中间射去。“小心!”元还警示一声出手。
只闻铮铮两声,攻来的东西被元还打落在地,季遥歌与他牵起的手却已分开。浓雾刹时就将二人分别包裹,尖细的桀桀怪笑响起,元还的声音传来:“季遥歌?!”带着几许急意,并不那么镇定。季遥歌回应数声,可元还却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在浓雾里唤她,一声急过一声。
原本挨在身边的人影,仿佛滴入牛乳的淡墨,很快洇散,元还的身影随着逐渐遥远的声音而一并消失,季遥歌已将破霞剑执在手中,强定心神,闭眸凝音,只将神识外展。不受黑影与浓雾及紫芒的影响,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怪笑之上。那笑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她静立片刻,挥出一剑。破霞剑的剑气带着一丝电光破空而出,雾里传来声凄厉的尖叫,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刺中,她倏尔睁眼,朝着剑去的方向冲去。这浓雾似乎也被一剑割开,她眼前陡然清明,却是冲进了一个巨大石洞。
“媳妇,救我!”花眠的声音传来。
她定睛一看,只见花眠被一巨兽追赶着,仓皇跑进洞深处的甬道里。那巨兽黑鳞满身,生得像泥中铁鳄,血口巨大。她顾不上回头去寻元还,提剑追着巨兽而去。
甬道狭窄,被巨兽庞大的身躯刮得沙石碎落。花眠一边尖叫一边逃往深处,眼见已要被巨兽咬上,绕着银电的剑光斩来,一剑将巨兽削作两半。花眠心有余悸地靠着墙站定,愣愣看着跳到巨兽背上的季遥歌。
“你没事吧?”季遥歌问他。
他眸光才刚放松,吐了一个字:“媳……”面容却陡地骇然僵住,不可置信低头。
“花眠——”季遥歌一颗心已提到喉咙口,眼睁睁瞧着花眠所靠的那堵山壁裂开,露出尖锐密集的利齿,将花眠咬住。利齿穿身,那口一张一阖,不过瞬间就将人吞下。纵是季遥歌历经数次生死劫难,却也不曾遇过这般情况,整颗心已揪作一团,既惊且怒又痛,手中之剑便再无留情,尽全力挥出一击。
剑光大作,银电如雷,朝着山壁劈下。
轰——
山壁被劈出巨大豁口,她想也没想便跃入其间,却直坠而下,四周疾速掠过无数景色,山川河流,变幻莫测,似曾相识,却不待她回忆起,便已改换。很快,她双腿触底,在地上滚了半圈撑剑而起。这山壁看着像巨兽,可进来后却又别有洞天,眼前只剩下……无比熟稔的场景。
————
浓雾的深处,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得有一万年没人进来了吧?这几个人闻着可真香……”
“吃起来一定更香!”
“我好想尝尝那个男人的味道……”
声音似乎被人一掌拍断。
“那可是大哥瞧中的猎物!再说了,就凭咱们几个,对付得了对方的强大修为吗?别痴心妄想了,眼前这小东西,味道好像也不错。”
被称作小东西的花眠往角落里缩了缩,看着浓雾里渐渐走出的人影,倏尔睁大双眼。
————
轰——
浓雾里却响起天摇地动的震颤声,随之而来的是剧烈波动的鲸音。有道纤细的身影被人重击而退,曲膝半跪于地,忽男忽女的古怪声音响起。
“蛛皇?”
浓雾卷退,被雾卷裹的男人现出身形。风雨飘摇的海面之上,霜发满头的男人微佝着背站在残损的甲板上,背上是八只透肉破衣而出的细长蛛足,足尖划地而动。
“把人放回来,否则我毁了你这条幻鲸。”幽沉的声音响起,双眸已尽为赤金的元还,半人半蛛的模样,透出异于往常的浓烈杀气。
“他们在鲸口之内,我随时能要他们的命,你想救人,就得按我说的做。”对面的人笑声尖细,不为其胁所动。
————
飞泉清溪与藤萝花木秀丽迷人,石窟宝殿掩于芳草之后,天际有火霞万丈,如飞凤展翅。
“双霞……啼鱼州,赤秀宫……”
两百年了,季遥歌没想过还能回到啼鱼州,看到战毁之前的赤秀宫,一景一物分毫不差,就连来来往往的人,都与记忆一般无二。
啼鱼州那场灭顶之灾仿如噩梦,如今大梦初醒,回到最初。
她在赤秀宫里走了几步,忽然驻足,看着前头石岩上坐的人。那人背对着她,着一袭白衣,长发披爻,手里拎着坛酒饮着,自得其乐,一身风流潇洒。
似乎察觉身后有人,他缓缓转头,露出灿然笑容。
暌违已久的称呼,乍然入耳。
“师姐,你终于回来了?”
白砚坐在岩上,眉梢如天青泄水,眼角似云海含光,半闭半睁间桃色潋滟。
一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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